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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紅頂商人 第九章(2)

這最後兩句話,頗為費解;就連胡雪巖這樣機警的人,也不能不觀色察言,細細去咀嚼其中的意味。

看到左宗棠那種成竹在胸,而又詭譎莫測的神態,胡雪巖陡然意會;所謂「要緊要慢、收發由心」,是指入閩剿匪的軍務而言。換句話說,殘餘的長毛,他不但自信,必可肅清;並且肅清的日子,是遠是近,亦有充分的把握,要遠就遠,要近就近。

這遠近之間,完全要看他是怎麼樣一個打算?勤勞王事,急於立功,自是窮追猛打,剋日可以肅清;倘或殘餘的長毛有可以利用之處,譬如借口匪勢猖獗,要餉要兵,那就必然「養寇自重」了。

想到這裡,就得先瞭解左宗棠的打算;「大人,」他問,「預備在福建做幾年?」

「問得好!」左宗棠有莫逆於心之樂;然後反問一句:「你看我應該在福建做幾年?」

「如果大人決心辦船廠,當然要多做幾年。」

「我也是這麼想。」

「做法呢?」胡雪巖問,「總不能一直打長毛吧?」「當然,當然!釜底遊魂,不堪一擊;遷延日久,損我的威名。不過,也不必馬到成功。」說到這裡,左宗棠拈髭沉思;臉上的笑容盡斂,好久才點點頭說:「你知道的,廣東這個地盤非拿過來不可;兵事久斬,只看我那位親家是不是見機?他肯急流勇退,我樂得早日克敵致果;不然就得多費些餉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懂!」胡雪巖說,「我就是要明白了大人的意思,才可以為大人打算。」「那末,如今你是明白了?」

這是提醒胡雪巖該作打算了。他精神抖擻地答說:「只要廣東能聽大人的話,事情就好辦了。我在想,將來大人出奏,請辦船廠,像這樣的大事,朝廷一定寄諭沿海各省督撫,各抒所見。福建、浙江不用說;如果廣東奏復,力贊其成。大人的聲勢就可觀了。」

「正是!我必得拿廣東拉到手,就是這個道理。南洋沿海有三省站在我這面;兩江何敢跟我為難?」

「兩江亦不敢公開為難;必是在分攤經費上頭做文章。說到辦船廠的經費,由海關洋稅項下抽撥,是天經地義的事。北洋的津海關,暫且不提;南洋的海關,包括廣東在內,一共五大關:上海的江海關;廣州的粵海關;福建的閩海關跟廈門關;我們浙江的寧波關。將來分攤經費,閩、廈兩關以外,粵海關肯支持,就是五關佔其三;浙江歸大人管轄,馬中丞亦不能不賣這個面子。這一來,兩江方面莫非好說江海關一毛不拔?」

「對了!你的打算合情合理;其間舉足重輕的關鍵,就在廣東。雪巖,我想這樣,你把我這個抄本帶回去,參照當年購船成例,好好斟酌,寫個詳細節略來;至於什麼時候出奏,要等時機。照我想,總要廣東有了著落,才能出奏。」「是的。我也是這麼想。」胡雪巖說,「好在時間從容得很,一主面我先跟德克碑他們商量;一方面大致算一算經費的來源。至於籌備這件大事,先要用些款子,歸我想辦法來墊。」「好極!就這麼辦。不過,雪巖,江海關是精華所在;總不能讓李少荃一直把持在那裡!你好好想個法子,多挖他一點出來!」

「法子有。不過,」胡雪巖搖搖頭,「最好不用那個法子!」「為什麼?」「用那個法子要挨罵。」

「這你先不必管。請說,是何法子?」

「可以跟洋人借債。」胡雪巖說,「借債要擔保。江海關如說目前無款可撥,那末總有可撥的時候。我們就指著江海關某年某年收入的多少成數,作為還洋債的款,這就是擔保。不過,天朝大國,向洋人借債;一定有人不以為然。那批都老爺群起而攻,可是件吃不消的事。」

這番話說得左宗棠發楞;接著站起身來踱了好一回方步;最後拿起已交在胡雪巖手裡的「抄本」,翻到一頁,指著說道:「你看看這一段1指的是恭親王所上奏折中的一段,據李泰國向恭王面稱:「中國如欲用銀,伊能代向外國商人借銀一千萬兩,分年帶利歸還。」可是恭王又下結論:「其請借銀一千萬兩之說,中國亦斷無此辦法。」

「大人請看,」胡雪巖指著那句話說:「朝中決不准借洋債。」

「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說到這裡,左宗棠突然將話鋒扯了開去,「雪巖,你要記住一件事;辦大事最要緊的是拿主意!主意一拿定,要說出個道理來並不難;拿恭王的這個奏折來說,當時因為中國買船,而事事要聽洋人的主張,朝中頗有人不以為然;恭王已有打退堂鼓的意思,所以才說中國斷無借洋債的辦法。倘或當時軍務並無把握,非借重洋人的堅甲利炮不可;那時就另有一套話說了;第一、洋人願意借債給中國,是仰慕天朝,自願助順;第二、洋人放債不怕放倒,正表示信賴中國,一定可以肅清洪楊,光復東南財賦之區,將來有力量還債。你想想,那是多好聽的話,朝廷豈有不欣然許諾之理?」

這幾句話,對胡雪巖來說,就是「學問」;心誠悅服地表示受教。而左宗棠亦就越談越起勁了。

「我再你講講辦大事的秘訣。有句成語,叫做『與其待時,不如乘勢』;許多看起來難辦的大事,居然順順利利地辦成了,就因為懂得乘勢的緣故。何謂勢?雪巖,我倒考考你;你說與我聽聽,何謂勢?」

「這可是考倒我了。」胡雪巖笑道:「還是請大人教導吧!」「有些事,我要跟你請教;有些事我倒是當仁不讓,可以教教你。談到勢,要看人、看事、還要看時。人這勢者,勢力;也就是小人勢利之勢。當初我幾乎遭不測之禍,就因為湖廣總督的官文的勢力,比湖南巡撫路秉章來得大,朝中自然聽他的。他要參我,容易得很。」

「是的。同樣一件事,原是要看什麼人說。」

「也要看說的是什麼事?」左宗棠接口,「以當今大事來說,軍務重於一切;而軍務所急,肅清長毛餘孽,又是首要,所以我為別的事說話,不一定有力量,要談入閩剿匪,就一定會聽我的。你信不信?」

「怎麼不信?信,信!」

「我想你一定信得過。以我現在的身份,說話是夠力量了;論事則還要看是什麼事?在什麼時候開口?時機把握得恰到好處,言聽計從。說遲了自誤;說早了無用。」左宗棠笑道:「譬如攆我那位親家,現在就還不到時候。」

「是的。」胡雪巖脫口答道,「要打到福建、廣東交界的地方,才是時候。」

左宗棠大笑,笑完了正色說道:「辦船廠一事,要等軍務告竣,籌議海防,那才是一件事。但也要看時機。不過,我們必得自己有預備,才不會坐失時機。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胡雪巖不但懂他的意思,而且心領神會,比左宗棠想得更深更遠。結合大局,左宗棠的勳名前程,和他自己的事業與利益,瞭解了一件事:左宗棠非漂漂亮亮地打勝仗不可!這是一個沒有東西可以代替的關鍵。

由於這個瞭解,他決定了為左宗棠辦事的優先順序;不過,這當然先要徵得同意,因而這樣說道:「大人的雄心壯志,我都能體會得到;到什麼時候該辦什麼事,我亦大致有數,事先會得預備。如今我要請問大人的是,這趟帶兵剿匪,最著重的是什麼?」

這句話將左宗棠問住了;想了一會答道:「自然是餉!」「餉我可以想法子墊。不過,並不是非我不可;各處協餉,能夠源源報解,何必我來墊借,多吃利息?」

「啊,我懂你的話了。」左宗棠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兵堅而器不利,則能守而不能攻。我要西洋精良兵器,多多益善;雪巖,這非你不可!」「是!愚見正是如此。」胡雪巖欣慰地答說:「我替大人辦事,第一是採辦西洋兵器,不必大人囑咐,我自會留意。至於炮彈子藥,更不在話下;決不讓前方短缺。第二是餉,份內該撥的數目,不管浙江藩庫遲撥早撥,我總替大人預備好。至於額外用款,數目不大,當然隨時都有;如果數目太大,最好請大人預先囑咐一聲,免得措手不及。此外辦造廠之類,凡是大人交代過的,我都會一樣一樣辦到;請大人不必費心,不必催,我總不誤時機就是。」

「好極了!」左宗棠愉悅異常,「漢高成功,功在蕭何。我們就這樣說了;你儘管放手去做,一切有我擔待。」

辨明了「十萬」之說;再論糾參部下的責任,言語晚為犀利:「至雲杭城全數出竄,未聞糾參,尤不可解。金陵早已合圍,而杭州則並未能合圍也;金陵報「殺賊淨盡」,杭州報『首逆實已竄出』也!」僅是這兩句話,便如老吏斷獄,判定曾國荃有不容賊眾逸出的責任,而曾國藩有謊報軍情的罪過。但在結尾上,卻又筆鋒一轉,故弄狡猾:「臣因軍事最尚質實,故不得不辯。至此後公事,均仍和衷商辦,臣斷不敢稍存意見,自重衍尤。」這段話是所謂「綿裡針」,看來戒慎謙和;其實稜角森然,句句暗隱著指責曾國藩的意思在內。

這通奏折發出,不過半個月便有了回音。由恭王出面的「廷寄」,措詞異常婉轉,不說一時還不能封左宗棠的爵,卻說「左宗棠自入浙以來,克復城隘數十處,肅清全境,厥功甚偉。本欲即加懋賞,恐該督以洪幼逆未滅,必將固辭;一俟餘孽淨盡,即降恩旨。」是很明顯地暗示,左宗棠封爵,不過遲早間事。

關於他與曾國藩的爭辯,亦有溫愉:「朝廷有功諸臣,不欲苛求細故。該督於洪幼逆之入浙,則據實入告;於其出境則派兵跟追,均屬正辦。所稱此後公事仍與曾國潘和衷商辦,不敢稍存意見,尤得大臣之體。深堪嘉尚。朝廷所望於該督者,至大且遠;該督其益加勉勵,為一代名臣,以副厚望。」上諭中雖未責備曾國藩,但是非好惡,已表現得很清楚。而許左宗棠以「一代名臣」,更是上諭中難得一見的字樣。總之這一場御裁的筆墨官司,左宗棠佔盡上風;而與曾國藩的怨,自然也結得更深了。

曾左結怨,形諸表面的,是口舌之爭;暗中拚命抵拒的,是地盤之爭。而又像在夾縫中受擠,又像首當其衝的是曾國荃。

曾國荃的本職是浙江巡撫。用失之時,為了鼓勵將帥,不按建制任職;此省大員在他省領兵,事所常有。但戰事告一段落,情形就不一樣了。

照常理而論,曾國荃即令破江寧以後有過失,到底百戰功高;應該讓他赴浙江巡撫本任,才是正辦。無奈左宗棠以閩浙總督兼署浙巡,絕無退讓之意。而曾國藩為曾國荃告病,雖由於憂讒畏譏,以急流勇退作明哲保身之計;其實亦是看透了老弟有「妾身不分明」的隱衷,估量他決不能到任,不如自己知趣。

在朝廷卻又能左右為難之苦。一方面東南軍務地穴於湖州克復、全浙肅清,不能不敷衍左宗棠的面子;一方面卻又覺得真個讓簇新的一位伯爵,解甲歸田,不是待功臣之道。因此,對於曾國荃告病,一直采拖延著不作明確的處置;希望曾左之間,能夠消釋嫌怨,言歸於好,由左宗棠出面奏請交卸篆,飭令曾國荃到任。

這是個不能實現的奢望。朝廷看看拖著不是回事,決定成全曾國藩的心願,許曾國荃辭職。可是空出來的浙江巡撫這個缺,由誰替補?卻頗費斟酌。

朝廷也知道左宗棠的意思,最好是讓蔣益澧由藩司升任,而浙江藩司一缺,則由左宗棠保薦。無奈蔣益澧的資望還淺;並且這樣處置,在曾國藩的面子上太難看。朝廷調和將帥,決不肯輕易予人以偏袒某人的印象,所以左宗棠的意願是不考慮的了。

要考慮的是:第一、新任浙江巡撫確需清廉練達的幹才,因為洪楊所蹂躪的各省,浙江被禍最慘;善後事宜亦最難辦,非清廉幹練,不足以勝任。第二、此人要與左宗棠沒有什麼恩怨;而又能為曾國藩,甚至李鴻章所支持,然後浙江的善後事宜,才能取得鄰省的援助。第三、大亂已平,偃武修文;浙江巡撫是洪楊平後委派的第一員封疆大吏,也是恢復文治的開始,所以此人最好科甲出身。如果有過戰功,更為理想。結果選中了一個很理想的人。此人名叫馬新貽,字谷山;先世是回回,從明太祖打天下有功,派在山東衛所當武官,定居曹州府荷澤縣,已歷四百餘年之久,因此,馬新貽除了信回教以外,徹頭徹尾是個山東土著。在馬新貽的新命傳至浙江的同時;江西來了一個重要而有趣的消息,「幼逆」洪福真終於落網了。

收束平洪楊的軍務,卻還有相當艱巨的戡亂大任,需要部署。

恭王、文祥的計議,猶有三處叛亂要平服,才能臻於太平盛世。這三處叛亂是:第一、南竄的洪楊餘孽;第二是擾亂中原的捻匪;第三是荼毒生靈、為患西陲的回亂。

幸好人才旺盛,冠絕前朝;恭王與文祥決定托付四個人去平這三處的叛亂。第一個仍然是曾國藩。在十月初一曾國荃功成身退,率領裁撤的湘軍回湖南的同時,朝中有一道廷寄遞到江寧,說「江寧已臻底平,軍務業經藏事,即著曾國藩酌帶所部,前赴皖鄂交界,督兵剿賊,務期迅速前進,勿少延緩。」這所謂「賊」,便是捻匪。

捻匪原以皖北為老巢,自經僧王全力攻剿,流竄到湖北、河南一帶。張洛行雖死,他的侄子張總愚亦非弱者;加以陳玉成的舊部賴文光由關中回竄,因為「天京」已破,成了喪家之犬,自然而然地與捻匪合流,大為猖獗。朝廷深知僧王的馬隊,追奔逐北,將捻匪攆來攆去的打法,並非善策;一旦疲於奔命,為捻匪反撲,非大敗不可。同時,又因為僧王的身份尊貴,連西宮太后都不能不格外優容,是位極難伺候的王爺,指授方略,則「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稍加督責又怕惹惱了他,索性獨斷獨行。因此,倒不如設法讓他交卸軍權,回京享福,才是公私兩便之計。

能代僧王指揮數省的,只有一個曾國藩。不僅威望足夠;而且他那「先求穩當,次求變化」,以靜制靜,穩紮穩打的作風,亦正可救僧王之失。至於籌餉之責,朝廷也想到了一個必不可少的人。

這個人就是李鴻章。上諭派他接替曾國藩,暫署兩江總督;江蘇巡撫則調慈禧太后的恩人,漕運總督吳棠署理。上諭中雖未明言,曾國藩帶兵駐紮皖鄂交界,從路糧台由李鴻章負其全責;可是這樣部署的用意是很明白的,第一,曾、李師生,「有事弟子服其勞」,天經地義;第二,李鴻章帶兵,曾國藩替他籌過餉,如今曾國藩帶兵,自然該李鴻章籌餉;第三,兩江最富,是海內最主要的一處餉源,所以誰當兩江總督,都有籌餉的責任。

這樣的安排,就大局而言,不能算錯;只是委屈了曾國藩,便宜了李鴻章與吳棠,可也就顧不得那麼許多了。

再有一個是楊岳斌。他是與彭玉麟齊名的水師名將,本名楊載福;因為同治皇帝這一輩,玉牒譜繫上第一字為「載」,不免有犯諱的不便,所以改名岳斌。當江寧未克復以前,他已升任陝甘總督;打算賦以敉平回亂的重任。回亂不僅生於陝甘;也生於雲南與新疆。雲南將次平服,而新疆方興未艾;朝廷寄望於新封子爵的鮑超,特降溫旨,認為新疆平亂,「非得勇略出群如鮑超者,前往剿辦,恐難壁壘一新」,所以命曾國藩傳旨鮑超,在他回籍葬親的兩月假期一滿,「即行由川起程,出關剿辦回亂。」恭王和文祥知道鮑超好名,特地拿乾嘉名將楊遇春,與他相提並論,很灌了一番米湯。上諭中說:「從前回疆用兵,楊遇春即系川省土著,立功邊域,彪炳旅常。鮑超務當督率諸國,肅清西陲,威揚萬里,以與前賢後先輝映。該提督忠勇性成,接奉此旨,必即遵行,以逼朝廷委任。」話說得很誠摯,而命曾國藩傳旨,亦有暗示他幫著催勸之意。

無奈曾國藩對湘軍的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早有定算;鮑超是他的愛將,當然要加意保全,所以只是照例傳旨,並不勸駕。

再有一個朝廷寄以重望的,便是左宗棠。他是現任的閩浙總督,由江西瑞金為鮑超所敗,而竄入福建境內的李世賢、汪海洋兩大股,順理成章地該由他負責清剿。

左宗棠不是怕事的人,對此亦自覺當仁不讓,義不容辭;可是朝廷一連串的處置,卻使他即氣又急,憤憤不平。

首先大失所望的是,浙江巡撫派了馬新貽;蔣益澧落了空,也就等於是他失去了浙江這個地盤。其次是李鴻章調署兩江,名位已在己之上,使他很不舒服。其次是在江西的陝甘總督楊岳斌,奉旨迅即到任;朝廷責成浙江每月撥給陝甘協餉十萬兩,並先籌措八萬銀子,作為楊軍的開拔費用。為此,左宗棠的肝火很旺,每日接見僚屬,大罵曾國藩、李鴻章和郭嵩燾。這樣罵了幾天,怒火稍減;想想既不肯辭官歸田,就得有聲有色地大幹一番。軍務是有把握的,就是餉源越來越絀,得要找個足智多謀的人,趁馬新貽末曾到任以前,好好籌劃妥當。這個人自然非胡雪巖莫屬。「雪翁,」他說,「你看,擠得我無路可走了!你算算看,我該到哪裡籌餉?哪裡都難!」

兩個人將十五行省一個一個地算。除開窮瘠的省份,有餉可籌的富庶之地,都已為他人早著先鞭;江蘇、安徽是兩江轄區,曾李師弟的勢力,根深蒂固;江西沈葆楨,對待曾軍的前例,足以令人望而卻步;山東、山西供應京餉,而且兩省巡撫閻敬銘、沈桂芬清剛精明,都不是好相與的人;湖北食用川鹽,在沙市設局征厘,收入相當可觀,可是官文是督撫中唯一的一個旗人,有理無理,皆受朝廷袒護,不容易打得進去;至於天府之國的四川,有駱秉章在那裡,顧念舊日賓主之誼,自然不好意思唱一出「取成都」。「福建窮得很;我能籌餉的地方,只有貴省和廣東了。東該給我的餉不給;可恨郭筠仙,心目中只認得曾滌生、李少荃。此恨難消!」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說,「至於馬谷山,聽說倒還講理;不過既是曾滌生所保,又是李少荃的同年,不見得肯助我一臂。雪翁,你看我該怎麼辦?」

胡雪巖默然。因為他覺得自己的處境很難,左宗棠的知遇要報答;而浙江是自己的家鄉,為左宗棠設謀畫策,可不能挨地方父老的罵。

胡雪巖一向言詞爽利,而且不管天大的難事,一諾無辭;像這樣遲疑不答的情形,可說絕無僅有。左宗棠微感詫異,不免追問緣故。

「不瞞大人說,我很為難。大人現在只有浙江一個地盤,糧餉當然出在浙江,籌得少了不夠用;籌得多了,苦了地方。說起來是我胡某人出的主意;本鄉本土,我不大好做人。」雪巖又說,「如果大人兼署浙江巡撫,我還可以出出主意,截長補短,見機行事,總還兼顧得到。現在換了馬中丞,我又是分發江西的試用道,是大人奏調我在浙江當差;大人一離浙江,我當然不能再問浙江的公事,善後局的差使亦要交卸,何況其他?」

他一路說,左宗棠一路點頭,等他說完,做個「稍安毋躁」的手勢答道:「你剛才所說的情形,我完全清楚,我們要好好談談。萬變不離的宗旨是:雪翁,你仍舊要幫我的忙。怎麼個幫法,我們回頭再商量,現在先談你的難處;誠如所言,我現在只有浙江一個地盤,糧餉只有著落在浙江,而且要定一個確數,按月一定匯到,連日子都錯不得一天。雪翁,凡事先講理,後講情;情理都站得住,還爭不過人家,我當然也有我的手段。」

胡雪巖不知他最後這幾句話,意何所指?只能就事論事,問一事:「大人預備定一個啥數目?」

「你看呢?」左宗棠放低了聲音說:「我們自己人,我告訴你實話:我的兵,實數一萬八千,不過籌餉要寬,照兩萬三千人算。」

胡雪巖的心算極快。士兵每人每月餉銀、軍糧、器械、彈藥、馬草,加上營帳、鍋碗等等雜支,平均要五兩銀子;兩萬三千人就是十一萬五千兩。另加統帥個人的用途;文案、委員的薪水伙食;送往迎來的應酬費用,每個月非十五萬銀子不可。

這筆巨數,由浙江獨力負擔,未免太重;胡雪巖便很婉轉地說道:「閩浙一家。福建撥給浙江的協餉,前後總計,不下三百萬兩之多;如今福建有事,當然要幫忙。而況大人帶的又是浙江的兵,理當浙江支餉。不過,浙江的情形,大人是再明白不過的;如果能夠量出為入,事情就好辦了。」

成語是量入為出,胡雪巖卻反過來說,倒也新鮮;左宗棠便捻著八字鬍子,含笑問道:「何以謂之量出為入?倒要請教。」

「譬如一碗湯,你也舀,他也舀,到嘴都有限……。」「啊!」左宗棠搶著說道:「我懂了!我亦本有此意,第一,陝甘的協餉,決不能答應;第二,廣東解浙江的協餉,有名無實,我要奏請停撥。」說到這裡,他眼珠打轉,慢慢地笑了,笑得極其詭秘。

這一笑,大有文章。胡雪巖覺得非搞明白不可;便有意套問一句:「廣東的協餉是個畫餅,雖不能充飢,看看也是好的。」

「不然!奏請停撥,就是要讓朝廷知道,這是個畫餅。雪翁,」左宗棠突然興奮了,「你看老夫的手段!畫餅要把它變成個又大又厚,足供一飽的大麥餅。你信不信?」「怎麼不信?」胡雪巖緊接著問,「大人變這套戲法,可要我做下手?」

「當然!少了你,我這套平地摳餅,外帶大鋸活人的戲法就變不成了。」

「大鋸活人」四字,雖是戲言,卻也刺耳,胡雪巖便用半開玩笑的語氣問道:「大人,你要鋸哪一個?」「哪一個?」左宗棠有種獰笑的神色,「鋸我那位親家。」胡雪巖駭然。他早知左宗棠跟郭嵩燾有心病,而此心病,不但未能由時光來沖淡,反有與日俱深之勢;但何致於說出「大鋸活人」的這樣的話來?因此一時楞在那裡作聲不得。

左宗棠的臉上,也收起嬉笑之態,變得相當認真,眼睜得好在,嘴閉得好緊;但眼神閃爍,嘴唇翕動,竟似心湖中起了極大的波瀾似的。這就使得胡雪巖越發貫注全神,要聽他如何「大鋸活人」了。

「雪巖!」左宗棠第一次改口,以別字相呼,表示對胡雪巖以密友看待,「你的書讀得不多,我是知道的;不過『世事洞明皆學問』,照這一層來說,我佩服你。」

「不敢當。」胡雪巖有些侷促,但也很率直,「大人有什麼話要說,儘管吩咐;拿頂『高帽子』套在我頭上,就有點吃不消了。」

「你我之間,何用要什麼送高帽子的手段?我的意思是,我的為人,我的處世,只有你能明白五分;還有五分,你不但不明白,或許還會大不以為然。這就因為你少讀書;如果你也多讀過一點書,就會明白我那另外五分,而且諒解我不得不然;勢所必然!」

原來如此,胡雪巖倒有些受寵若驚了,「大人」他說:「你老跟我談『大家之道,在明明德』,我是不懂的。」「我不跟你談經,我跟你談史。雪巖,我先請問你兩句成語,『大義滅親』、『公而忘私』怎麼講?」

胡雪巖無以為答;覺得也不必答,老實回復:「大人不要考我了。就從這兩句成語上頭,談你老的打算。」「我不是考你,我的意思是,我的行事,照世俗之見,或許會大大地罵我。不過,我的行事,於親有虧,於義無悖;於私有慚,於公無愧。這都非世俗之見所能諒解,而只有讀過書的人,才會在心裡說一聲:左某人命世之英,不得不然。」這段話很掉了幾句文,不過胡雪巖也大致還能聽得懂;而且聽出意思,他對郭嵩燾要下辣手了!所想不通的是,他有何辣手可對郭嵩燾?

他的疑問,立刻得到了解答;左宗棠起身坐在書桌前面,伸毫鋪紙,很快地畫成一幅地圖,在那些曲線、圓點之中,寫上地名;胡雪巖看出是一幅閩粵交界的形勢圖。「李世賢在漳州。漳州是九月十四淪陷的,總兵祿魁陣亡;汀漳龍道徐曉峰殉難。李世賢大概有八千多人,不可輕敵。」左宗棠又指著長汀、連城、上杭這三角地帶說:「汪海洋在這一帶;照我的看法,他比李世賢更凶悍。然而,不足為慮,賊不足平!雪巖,你這幾年總也懂得一點兵法了!你看李、汪二賊的出路在哪裡?」

這一下好像考倒了胡雪巖。他仔細看了半天,方始答說「他們是由西面江西逃過來的;往東是出海,有好長一段路,再說沒有船也出不了海。北面呢,大人帶兵壓了下來,啊,」胡雪巖恍然大悟,很有把握地說:「這兩個長毛的出路,只有南面的廣東,嘉應州首當其衝!」

左宗棠深深點頭,拈髭微笑,「對,」他說,「嘉應州首當其衝!到了那時候充飢的就不是畫餅了!」

語中有深意。左宗棠沒有說下去;胡雪巖不便回——怕自己猜錯了,冒昧一關,是大大的失言。

誰知左宗棠毫不忌諱,真的拿胡雪巖當可共極端機密的心腹看待,「郭筠仙一直擔心曾滌生『驅寇入粵』,他沒有想到『驅寇入粵』的是他的親家。」他說:「雪巖,到那時候,又另是一番局面了。」

胡雪巖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覺得左宗棠的手段真是太辣了些!雖然,這正是他所猜想到的,但測度是測度,聽別人親口證實,感覺又自不同。

「雪巖,」左宗棠問道:「你倒說說看到那時候是怎麼樣的一番局面?」

「是。」胡雪巖想了想說,「到那時候,朝廷當然借重大人的威望,拜欽差大臣,節制福建、浙江、廣東三省的軍務。郭中丞——。」他沒有再說下去;意思是郭嵩燾在左宗棠「大鋸活人」的擺佈之下,非吃足苦頭不可。

「不錯,此亦是勢所必然之事。到那時候,雪巖,我不會再累浙江了,不怕郭筠仙不乖乖替我籌餉。不過,」左宗棠沉吟了好一會,「也說不定!郭筠仙愚而好自用;怕他仍舊執迷不悟。」

「果然如此,大人又怎麼辦?」

「那就不能怪我了!可惜!」

前後兩句話不接氣,胡雪巖再機敏也猜不透他的意思;只以此事於減輕浙江的負擔關係甚大,不能不追問:「大人,可惜些什麼?」

「可惜,我夾袋裡沒有可以當巡撫的人物。」

這是說,如果將來郭嵩燾不能替左宗棠籌得足夠的餉;他不惜攻倒他派人取而代之。這樣做法,卻真是「公而忘私」、「大義滅親」了。

「到時候看吧!言之過早。」左宗棠對著他手繪的地圖凝視了好一會,突然拍案而起,「對,就是這麼辦!」

接著,左宗棠談了他的突如其來的靈感。他指著地圖為胡雪巖解釋,自己的兵力還不夠;倘或想用三面包抄的辦法,將長毛向廣東方面擠,相當吃力。萬一有個漏洞填塞不住,長毛一出了海,不管在福建或浙江的海面,自己都脫不了干係,豈不是弄巧成拙?

因此,左宗棠想請李鴻章的淮軍助以一臂。克復湖州之役,彼此合作得還滿意;如今再申前請,想來李鴻章不致於拒絕。

「不過,這話我不便開口。」左宗棠說,「如果是我出面相邀,就得替客軍籌餉;譬如他派一萬人,一個月起碼就得五六五銀子,再加上開拔的盤纏,第一筆就非撥十萬銀子不可,實在力有未逮。倘或朝廷有旨意,讓淮軍自備糧餉,來閩助剿;我們至多備五萬銀子作犒賞,面子上也就把好看了。雪巖,你說,我這把如意算盤如何?」「是好算盤。不過淮軍自備糧餉,恐怕李中丞不肯。他出餉,我們出糧;李中丞就沒話好說了,因為他的軍隊閒擺在那裡,一樣也是要發餉的。至於請朝廷降旨,只有請福建的京官在京裡活動。」

「那怕不行。」左宗棠搖搖頭,「福建京官,目前沒有身居高位的,說話不大有力量。閩浙唇齒相依。浙江在京的大老,雪巖你倒想想看,有什麼人可托?」

「浙江在京的大老,自然要數許大人;不過,他的吏部尚書交卸了。倒是他的大少爺,在南書房很紅;還有他一位侄少爺,是小軍機,專管軍務——。」

「對!對!」不等胡雪巖說完,左宗棠便搶著說,「這條路子再好都沒有,請你替我進行。許家杭州望族,你總有熟人吧?」

「他家的人很多,我倒認得幾痊;不過像這樣的大事,也不好隨便托人。」胡雪巖想了一會說,「大人,我想到上海去一趟;去看許七大人。一面拿大人交辦的事托他;一面想拿許七大人搬到杭州,出面來辦善後。」

左宗棠想了一下。覺得胡雪巖這個辦法極好——所謂「許七大人」就是小刀會劉麗川起事之時的江蘇巡撫許乃釗;如今逃難在上海。他的胞兄,也就是胡雪巖口中的「許六大人」許乃普,以吏部尚書致仕,因為鬧長毛不能南歸;在京裡是浙江同鄉的「家鄉」。而且科名前輩,久掌文衡,京中大老,頗加尊禮。許乃普的長子許彭壽,是李鴻章的同年,也是道光二十七年丁未這一榜的會元;許乃普還有個胞侄許庚皋,在「辛酉政變」中出過大力,如今是極紅的「小軍機」——軍機章京領班之一,熟諳兵事,精於方略,對軍務部署有極大的發言權。所以走這條路子,路路皆通;必要時還可以請許彭壽以同年的交情,寫封切切實實的信給李鴻章,更無有不能如願之理。

至於將許乃釗請回杭州來主持善後,這也是一著非下不可的好棋。因為馬新貽一到任,胡雪巖有不得不走之勢;而要找替手,最適當的人選就是許乃釗。第一,他做過封疆大吏,科名是翰林出身,名副其實的「縉紳先生」;第二,馬新貽不僅是許乃釗的後輩,而且與他的胞侄許彭壽同榜,以「老世叔」的身份去看馬新貽,照例應受「硬進硬出」——開中門迎送的禮遇,這樣為地方講話就有力量就得多了;第三,許乃釗公正廉潔,德高望重,足以冠冤群倫。

因此,左宗棠欣然接納胡雪巖的建設;而且自己表示,要親筆寫封很懇切的信,向許乃釗致意。

談完了公事談「私事」;而私事也就是公事:胡雪巖的出處。左宗棠打算將他調到福建;但不必隨他一起行動,專駐上海,為他經理一切。胡雪巖毫不遲疑地答應了下來。從第二天起,左宗棠便照商定的步驟,積極開始部署;除了戰報以外,一連拜發了好幾道奏折。第一道是:浙江的兵餉軍需,十分困難,自顧不暇;應該撥給陝甘的協餉,請飭戶部另籌改撥。第二道是,請飭新任浙江巡撫馬新貽,從速到任,至於馬新貽未到任前,浙江巡撫請由藩司蔣益澧「護理」。第三道是,奉旨撥解楊岳斌的「行資」八萬兩,於無可設法之中,勉強設法籌撥半數。

第四道奏折與浙江無關——每天夏秋之交,戶部照例催各省報解「京餉」;京餉不止於發放在京八旗禁軍的糧餉,舉凡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的廉俸;大小衙門辦公的經費;宗廟陵寢的祭祀費用;以及專供兩宮太后及皇帝私人花用,每年分三節呈上的「交進銀」,無不出在京餉之內,所以協餉可欠,京餉不可欠。福建欠海關稅銀十萬兩;茶稅二萬兩,上諭催解:「務於十二月內,盡數解齊。倘仍飾辭宕延,致誤要需,即由戶部查照奏定章程,指名嚴參。」

雖奉這樣的嚴旨,左宗棠仍要欠上一次;因為非如此,不足以表示福建之窮,必須浙江接濟。當然,欠有欠的方法,不是硬頂可以了事的;左宗棠的方法是,哭窮之外,將他閩浙總督應得的「養廉銀」一萬兩,由票號匯到戶部,作為京餉報解。

第五道是請停止廣東解浙的協餉。主要的作用是借此機會讓朝廷知道,廣東的協餉,對浙江來說是個「畫餅」。所以,停止的理由,不過「現在浙省軍務肅清,所有前項協餉,自應停止」這樣一句;而「停止」以前的帳目,卻算得很清楚,從同治元年正月到這年八月,連閏共計三十三個月;廣東應解浙江協餉三百三十萬兩,可是實收僅二十八萬。其中由釐金所撥者是二十二萬兩;曾國藩奏道,廣東釐金開辦起至這年八月底止,共收一百二十萬,是則浙軍「所得不過十成之二」。

第六道是部署到福建以後的人事。奏折的案由是「辦理餉需各員,請旨獎勵」;附帶請求調用。其中當然有胡雪巖,他本來是「鹽運使銜」的「江西試用道」;左宗棠奏請「改發福建以道員補用,並請賞加按察使銜」,這報獎的文字,看來並不如武官的「請賞戴花翎」、「請賞加巴圖魯稱號」來得熱鬧起眼;其實幫了胡雪巖很大的一個忙,因為由「試用道」改為「以道員補用」,只要一准,立刻可以補任何實缺;而「賞加按察使銜」,便可以署理阜司,成為實缺道員更上層樓的「監司大員」。在左宗棠來說,這一保,起碼等於三年的勞績。不過左宗棠拜發這道奏折時,胡雪巖並不知道;因為他人已到了上海。拿著左宗棠的親筆函件去見「許七大人」;談得十分融洽。將左宗棠所托之事,一一辦妥;只不過耽擱了兩夜,陪老母談一談劫後的西湖,與古應春盤桓了半天,便即原船回到杭州。

回到杭州,第一個要想見他的不是左宗棠,而是藩司「護理撫篆」的蔣益澧;他早就派人在阜康錢莊留下話,等胡雪巖一到,立刻通知,以便會面。

「雪翁,」與胡雪巖見著了面,蔣益澧哭喪著臉說:「你非幫我的忙不可!大帥交代下來了,浙江每個月解福建協餉二十萬兩;按月十二號匯出,遲一天都不准。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聽得這話,胡雪巖也嚇一跳。洪楊之亂,浙江遭劫特深,滿目瘡痛,百廢待舉,何來每月二十萬兩銀子,供養入閩之師?當時估計,每月能湊十萬兩銀子,已經至矣盡矣;不想左宗棠獅子大開口,加了一倍,而且日子都不准托,這就未免太過分了。

「雪翁,」蔣益澧又說,「於公於私,你都不能不說話,私,老兄在大帥面前言聽計從;公,俗語說的『羊毛出在羊身上』,真是逼得非解這個數目不可,只有讓地方受累。雪翁,你也於心不忍吧!再說,我到底不過是藩司。」

最後這句話,才是蔣益澧真正的苦衷。目前巡撫的大印握在手裡,令出即行,辦事還容易;等馬新貽一到任,認為協餉數目太大要減,他當藩司的,不能不聽命。而另一方面左宗棠又是一手提拔他的恩主,且有承諾在先,不能不維持原數。這一下豈非擠在夾縫裡軋扁了頭?

想了一會,胡雪巖覺得這個麻煩非攬下來不可,便點點頭說:「好的。我來想辦法。」

「這一來有救了!」蔣益澧如釋重負,拱拱手問說:「雪翁,諒來胸來成竹了。是何辦法,可以不可以先聞為快?」「當然,當然!原要請教。」胡雪巖答說,「第一,我想請左大人酌減數目。」

「酌減?」蔣益澧問,「減多少?」

「總得打個七折。」

「打個七折,每月亦還得要十四萬兩。」蔣益澧說:「如今軍務肅清,我這個藩司不必帶兵打仗,要在本分上做點事。你看——。」

蔣益澧細數他該做的事,最有關國計民生的要政,便是興修水利。浙江全境皆是土田,近山者瘠,近水者腴。兼以蠶絲之利,首重栽桑;而桑樹的栽培灌溉,與水田的要求,沒有什麼兩樣。所以自古以來,在浙江做官,而遺愛在民,久留去思的,無不是因為在水利方面大有成就之故。

浙江的水利重在浙北;浙北的水利父重在海塘。乾隆六次南巡,都以巡視浙江海塘為名,可以想見其關係的重大。海塘欲求完固足以捍御海潮,須用石塘;洪楊作亂以來,海寧一帶的石塘沒有修過,日漸坍圮,現在要及時修復,估計費用須上百萬銀子;迫不得已,只有先辦土塘,暫且將就。「就是辦土塘,亦要三十萬銀子。土塘料不貴,人工貴;大亂之後,壯丁少了,就是人工費。」蔣益澧說,「雪翁,這件事我亦要跟你好好商量;怎麼籌得一筆款子,拿海塘修一修?萬一海塘潰決,可是件不得了的事,一想起來,我真連覺都睡不著。」

聽蔣益澧這樣表示,即令是嬌飾之詞,胡雪巖亦是十分可敬。「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他的本心不必問。聽他的語氣是想做好官;正不妨與人為善,趁此機會捧他一捧、扶他一扶,拿他逼到好官的路上,亦正是地方之福。想到這裡,他毫不遲疑地答道:「請放心。我來策劃一下,大家量力捐辦,不是難事。」

「那就再好沒有。」蔣益澧很欣慰地,「還有西湖的疏浚,也不能再拖了。西湖水利,關乎杭州、海寧的水田灌溉;明年春天以前,一定要整理好,這也得好幾萬銀子。雪翁,你倒想,我這個藩司難做不難做?有啥開源之道,真要好好向你請教。」

「如今只有在鹽上動腦筋。」胡雪巖答說,「倘能照我的辦法,可以救得一時之急,一年半載,福建軍務,告個段落;浙江不必再負擔協餉,那時候就輕鬆了。」

「我也是這麼想,不過,鹽法我不大懂;大帥倒是內行。」「左大人是內行?」胡雪巖很驚異地問。

「這也無足為怪的。雪翁,你莫非不知道?大帥是陶文毅公的兒女親家。」「啊!啊!原來如此!」

胡雪巖恍然大悟,左宗棠對鹽法內行,淵源有自。在他廿六歲時,兩江總督陶澍在江西閱兵事畢,請假順道回湖南安化原籍掃墓,經過醴陵,縣官照例「辦差」,佈置公館時,請主講醴陵淥江書院的左宗棠,做了一副對聯,陶澍一見,激賞不已;問知縣官,出自左宗棠的手筆,當時便請來相見。

果然,一談到浙江的鹽務,左宗棠立即表示,在他交卸浙江巡撫兼職以前,有幾件必辦的事,其中之一是就是整頓浙江鹽務,改引行票,打算從同冶四年正月起,先試辦一年。「我的辦法,一共四款:第一是緝私;第二是革浮費;第三是減價;第四是清查煎鹽的灶戶。至於鹽課收入,全數提為軍餉;除去開銷每個月至少有十萬銀子,夠我一半的數目了。」這就是說,左宗棠援閩之師,每個月要浙江負擔二十萬兩的餉銀。與蔣益澧的話,完全相符。胡雪巖很沉著,暫且放在心;先談鹽務。「大人這四款辦法,後面三條是辦得到的;就是緝私有些難處。浙鹽行銷松江;松江是江蘇地面,鞭長莫及。這一層可曾想過?」

「當然想過。」左宗棠答道,「我正要跟你商量,你不是跟我提過,有個松江漕幫的首腦,人很誠樸能幹嗎?他肯不肯幫幫浙江的忙?」

「此人姓尤,只要大人吩咐,他一定樂予效勞。」胡雪巖問道:「就不知道這個忙怎麼幫法?」

「自然是帶隊伍緝私。」

胡雪巖是明知故問;等左宗棠有了答覆,因話答話,故意搖搖頭說:「這怕辦不到。他本人是個『運子』,不是官兒的身份;說到規矩,見了把總都要尊稱一聲『總爺』。大人請想,他怎麼帶隊伍?就算他肯幫,分撥過示的官兵,也不服他的指揮。」

「這話倒也是。」左宗棠躊躇了,「不過,若非帶隊伍緝私,又有什麼可以借重他之處?」

「漕幫的底蘊,大人向來深知。尤某的手下,都聽他一句話:如果有個名義,對松江一帶的緝私,成效是一定有的。」「喔,我明白了。」左宗棠想了一會說:「這樣辦也沒有什麼不可以;讓尤某自己去招人,當然也不能太多,招個兩三百人,保尤某一個官職,讓他管帶。這件事,我交代鹽運使去辦;尤某那裡,請你去接頭。至於餉銀公費,一概照我營裡的規矩,由鹽務經費裡面開支。」

胡雪巖很高興;這不但為尤五找到了一條生路,而且於公事亦有裨益,所以欣然應諾。然後談到蔣益澧所托之事;亦就是浙江按月協解福建餉銀的數目。

「從前浙江靠福建協餉,前後用過三百萬之多;如今浙師援閩,餉銀自然應該由浙江接濟。大人是怎麼個主意,請交代下來,好趁早籌劃。」

「我已經跟薌泉談妥當了,浙江每個月接濟我二十萬。」「二十萬不多,只限浙江的元氣喪得太厲害!」胡雪巖故意沉吟了一會;然後突如其來地問說:「大人是不是打算到了福建,要奏調蔣楊兩位去幫忙?」

這話問得左宗棠莫名其妙,立即答說:「我並沒有這樣的打算。而且蔣楊兩位,也巴結到監司大員了,一則福建無可位置;二則,朝廷也未見得會准。再說,我又何苦為馬谷山鋪路,騰出這麼兩個緊要缺分,好方便他援引私人?」

這番回答,原在胡雪巖意料之中;尤其是最後一點,更有關係——蔣益澧留任浙江藩司;並保楊昌為浙江阜司,原是左宗棠所下的一著「行手棋」,用來箝制馬新貽,保護他在浙江的餉源,豈肯自我退讓?而胡雪巖所以明知故問,亦正是因話答話,好引入正題的一種手法。

「這就是了!但願蔣楊二分,安於其位;就等於大人仍舊兼攝浙江撫篆一樣。不過,大人,我有句話,只怕忠言逆耳。」

「不要緊,你我無話不可談。而況你必是為我打算的好話。」

「是,我是替大人打算;細水長流,穩紮穩打。」胡雪巖很從容地答說:「浙江的收入不但有限,而且沒有確數可以預估。地丁錢糧,已經奉旨豁免;鹽課收入,決要明年春末夏初,才有起色;米捐要看鄰省肯不肯幫忙?靠得住的,只有釐金;市面越來越興旺,收數自然越來越多,但也要看經手人的操守。至於支出,第一是善後;第二是海塘,都要大把花銀子。大小衙門,文武官員的經費俸祿,更不能不籌;地方上總還要養些兵。大人倒想一想看,倘或每個月先湊二十萬銀子解糧台;藩庫一清如洗,什麼事都動不了,蔣薌泉這個藩司,怎麼還當得下去?」

「這,」左宗棠呆了半晌,方始說下去:「這也不致於如你所說的那樣子艱窘吧?」

「當然。我是說得過分了一點。不過,大人,請你也要替馬中丞想一想;人家剛剛巴結到方面大員,自然也想做番事業。如果處處捉襟見肘,動彈不得;那時候怎麼辦?只有逼蔣薌泉;逼蔣薌泉就是逼大人。」胡雪巖停了一下又說:「從前江西沈中丞是曾中堂一手提拔的;本省的釐金說截留就截留,朝廷也不曾責備他耽誤了曾家弟兄的『東征』。馬中丞為人雖不如沈中丞那樣子剛烈,然而也不是肯得過且過的人。」

提到沈葆楨與曾國藩交惡的往事,左宗棠不能不起警惕之心。他是最講究利害關係;冷靜思量,馬新貽的腳步站得很穩;亦無弱點可攻,果然為此有所爭執,自己不見得能佔上風。而且一鬧開來,蔣益澧首當其衝;他一調離了浙江,每月又何有二十萬銀子可得?

轉念以此,便心平氣和地問道:「那末,雪巖,你說呢?我該怎麼辦?」

胡雪巖率直答道:「只有減個數目。」

「減多少呢?」左宗棠問。

「這我就不敢說了。」左宗棠答道,「惟有請大人交代下去,官兵弟兄先委屈些,只要局面一好轉,必然補報。」「好1左宗棠點點頭,「我也不忍太累浙江;就照你的意思,讓糧台重新核算,減到減無可減為止。不過,雪巖,我的處境你是知道的,一直孤立無援;總要打開一條出路才好。」「是1胡雪巖毫無表情地應聲。「你要大大地幫我的忙!」左宗棠問道,「你看,我的出路該怎麼打?」

「大人不是已有成算了嗎?」

那是指謀取廣東而言。左宗棠微微皺著眉說:「驅郭不難;難在執可取代?薌泉的資望,當方面之任,總嫌不足。萬一碰個釘子,我以後就難說話了。這一層關係很大,沒有把握以前,我不便貿然動手。然而,這話又不能向薌泉透露。」

胡雪巖很用心地聽著;細細體會,辯出味外之味,蔣益澧如果想當廣東巡撫,不得另外去找一份助力。這也就是說,只要朝中有奧援,保證左宗棠將來舉薦時不會駁回;他是樂於出奏的。

想到這裡,便又自問:是不是該幫幫蔣益澧的忙?這個忙幫得上幫不上?前者無須多作考慮;能讓蔣益澧調升廣東巡撫,於公於私都大有好處。至於幫得上忙、幫不上忙?此時言之過早;反正事在人為,只要盡力,就有希望。想停當隨即說道:「大人是朝廷柱石,聖眷一直優隆。我在上海聽京裡的人說起,恭王很看重大人;醇王尤其佩服。想當初,曾中堂可以保他督辦軍務有關省份的巡撫;如今大人又為什麼不可以?至於說到薌泉的資望,由浙藩升粵撫,亦不算躐等;馬中丞不就是個現成的例子?當然,廣東因為粵海關的收入與內務府很有關係,情形與他省不同;但是,只要京裡有人照應,亦不是沒有希望的事。」

「就是這話羅,要京裡有人照應!薌泉在這一層上頭,比較吃虧。」

「就眼前燒起冷灶來,也還不晚。」

左宗棠深看了他一眼;沉吟又沉吟,終於說了一句:「你不妨與薌泉談談!」

「是!」

「他的事要靠你。」左宗棠又說,「我更少你不得。你在我這裡,既不帶兵,又不管糧台;可是比帶兵管糧台更要緊。雪巖,等我一走,你也要趕緊動身,長駐上海;糧台接濟不上,要餉要糧要軍裝,我就只靠你一個人了!」

這份責任太重,胡雪巖頓感雙肩吃力;可是說什麼也不能有所猶豫,便硬著頭皮答一聲:「是!大人請放心!」「有你這句話,我真的可以放心了。」左宗棠舒了口氣;然後問道:「你有什麼事,要我替你辦的?我預備月底動身;還有半個月的功夫。有話你趁早說。」

胡雪巖早就想過了,左宗棠一走,雖是蔣益澧護理巡撫的大印,有事仍舊可以商量得通;然而究竟不如托左宗棠來得簡捷有力。這半年的相處,自己從無一事求他;如今卻不能再錯過機會了。更何況是他先開口相問;倘再不言,反顯得矯飾虛偽,未免太不聰明。

有此瞭解,便決定「暢所欲言」;先使個以退為進的手法,「想求大人的事情很多,」他說,「又怕大人厭煩,不敢多說。」「不要緊,不要緊!」左宗棠連連擺手,「一向都是我托你,欠你的情很多;你儘管說。」

「是!」胡雪巖說:「第一件,從前的王中丞,死得太慘。當時蒙大人主持公道,查明經過,查明參奏。不過這一案還沒有了,想請大人始終成全。」

「喔,」左宗棠有些茫然;因為事隔兩年有餘,記憶不清,只好問說:「這一案怎麼沒有了?」

「就是同治元年四月裡,大人所奏的『訊明王履謙貽誤情形』那一案——」「啊,」左宗棠被提醒了,「你等一下。」

他欣開馬褂,從腰帶上去取鑰匙——鑰匙表示權威,大而至於「神機營」、「內務府」,被指定為「蒙明」,即表示賦予首腦之任;小而至於一家大戶人家的管家——或者象紅樓夢中的王熙鳳,都以掌管鑰匙為實權在握的鮮明表示。只是鑰匙甚小,不瞳以顯示其權威的地位,所以多加上些附麗之物;通常都是「以多取勝」,弄些根本無用的鑰匙拴在一起;甚至弄個大鐵環串連,拎在手裡「蔣朗蔣朗」地響,彷彿「牢頭禁子」的用心,只要拎著那串鑰匙一抖動,就足以懾服群囚。

可是,真正能見鑰匙之重的,卻往往只有一枚,左宗棠亦是如此,他只有一枚鑰匙,用根絲繩子穿起,掛在腰帶上;此時往外一拉,以身相就,湊近一個書箱,打開來取出一大疊紅簿冊;胡雪巖遙遙望去,只見上面寫著四個大字:「奏稿留底」。

檢到同治元年四月的那一本,左宗棠戴上墨晶老花眼鏡細看了一遍,方始發問:「雪巖,你說此案未了;未了的是什麼?」

「請大人再檢當時的批回;就知道了。」

批回一時無從檢取,左宗棠答說:「想來你總清楚,說給我聽吧!」

「是!」胡雪巖倒有些為難了。

因為當王有齡苦守杭州時,主要的餉源是在紹興;而在籍團練大臣王履謙,卻不甚合作。同時紹興有些擅於刀筆的劣紳,包圍王履謙,視王有齡以一省大吏征餉為不恤民困,勒索自肥,無形中官民之間竟成了敵對的局面。

因此,紹興府知府廖宗元的處境極其困難;當長毛由蕭山往紹興進攻時,官軍的炮船與團練竟發生了衝突。兵力懸殊,寡不敵眾,廖宗元的親兵被殺了十二個;廖宗元本人亦被打破了頭。

這本來是應該由王履謙去彈壓排解的,而居然袖手旁觀。不久,紹興淪陷;廖宗元殉難;而王履謙則先期逃到寧波,出海避難在福建。紹興不該失而失,以及王履謙的處處掣肘,不顧大局,使王有齡深惡痛絕,在危城中寄出來的血書,表示「死不瞑目」。胡雪巖亦就因為如此,耿耿於懷,一直想為王有齡報仇雪恨。

當然,就是胡雪巖不作此想,朝廷亦會追究杭州淪陷的責任,不容王履謙逍遙法外。第二年——同治元年春天,閩浙總督慶瑞奉旨逮捕王履謙,解送衢州的新任浙江巡撫左宗棠審問,復奏定擬了充軍新疆的罪名。朝旨准如所請,算是為王有齡出了一口氣。

可是這一案中,首惡是紹興的富紳張存浩,誣賴廖宗元所帶的炮船通賊,以及殺親兵、打知府,都是他帶的頭。左宗棠在復奏中說,「張存浩等因廖宗元催捐嚴緊,挾忿懷私,膽敢做出那些不法之事,罪不容赦。應俟收復紹興府後,嚴拿到案,盡法懲處。」

如今不但紹興早已光復,而且全浙亦已肅清。可是嚴拿張存浩到案一節,卻無下文。胡雪巖所說的「這一案未了」,即是指此而言。

而此刻他的為難,卻是一念不忍。論到亂世中人與人的關係,誰負了誰,誰怎麼虧欠誰?本就是難說的一件事。事隔數年,而彼此又都是大劫餘生;似乎應該心平氣和,看開一步了。

他這臨時改變的心意,左宗棠當然不會猜得到;便催問著說:「既然你我的事很多,就一件一件快說吧!不要耽誤功夫。」

這一下他不能不說實話了。口中談著,心中又湧現了新的主意;所以在談完原來的想法以後,接著又說:「張存浩雖可以請大人寬恩饒他,可也不能太便宜他。我在想,他也應該將功贖罪;罰他為地方上做些公益。大人看,是不是可行?」

「當然可行。」左宗棠問道:「此人家道如何?」「從前是富紳;現在的情況,聽說也不壞。」

「那好!我來告訴薌泉,轉知紹興府,傳他到案;責令他量力捐款,為地方上做件功德之事。」

「能這樣,於公於私都過得去了。至於兩次殉難的忠臣義士,善後局採訪事跡,陸續稟報;亦要請大人早日出奏,安慰死者。」

「當然。這件事我在動身以前,亦是要做好的。」左宗棠又說:「你再講第二件。」

第二件是公私牽連,彼此有關的大事,胡雪巖從馬新貽的新命下達,浙江政局開始變動之初,就希望不再代理藩庫;無奈蔣益澧不肯放他,略一提到,便連連拱手,要求「繼續幫忙」。

胡雪巖最重情面,不能不勉為其難。

「如今不同了。」胡雪巖談過前半段的衷曲,接著又說:「大人命我長駐上海,要糧要餉要軍械,緩急之際,惟我是問;這個責任太重,沒有餘力再為浙江藩庫效勞了。」所謂「效勞」,就是青黃不接之際,得要設法墊款。左宗棠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但卻有不同的看法,「雪巖,浙江藩庫每個月要撥我十四萬協餉,由你的錢莊轉匯糧台。照這樣子,你代理浙江藩庫,等於左手交付右手,並不費事;何必堅拒呢?」他停了一下又說,「依我看,你代理浙江藩庫,對我有利無害;有款子收入,隨時可以撥解。如果前方有急用,你調度也方便。」

「不!」胡雪巖說,「第一,我既蒙大人奏調,歸福建任用,就不便再代理浙江的藩庫;其次,惟其管了大人這方面的供應,我要跟浙江劃分得清清楚楚。萬一將來有人說閒話,也不致於牽涉到大人的名譽。」

「承情之至!你真是處處為我打算。既然你一定堅持,我關照薌泉就是。」得此一諾,胡雪巖如釋重負。因為整個情況,只有他看得最清楚;援閩之師的協餉雖已減去六萬,對浙江來說,仍然極重的負擔。新任巡撫蒞任後,自必有一番新猷展佈,縱漢有百廢俱舉,光是整修海塘,便須一筆極大的經費。眼前霜降已過,河工是「報安瀾」的時候;一開了年,可就要立刻動手了!不然從「桃花汛」開始,春夏之交,洪水大漲,可能招致巨禍。那時藩庫,豈是容易代理的?

當然,海塘經費他可以表示無力代墊;但如馬新貽說一句:「那末福建的協餉請胡道台的錢莊墊一墊」;不論於公於僅,他總是義不容辭的吧?事實確是如此,而且即使不代理浙江藩庫,他亦仍得為左宗棠墊款。只是同為一墊,說法不同。

在浙江來說,既是代理藩庫,理當設法代墊;在左宗棠來說,胡雪巖是為浙江墊款,他不必見情。這一來落得兩頭不討好。倘或浙江解不出協餉,跟他情商代墊,那是私人急公好義;馬新貽會感激,左宗棠亦會說他夠朋友。而最要緊的是,浙江藩庫向他的錢莊借款,有擔保、有利息,不會擔什麼風險。

「還有什麼事?你索性此刻都說了吧?」

「不敢再麻煩大人了。」胡雪巖笑嘻嘻地說,「其餘都是些小事,我自己料理得下來。」

話雖如此,胡雪巖經管的公事太多;自己的生意,除錢莊以外,還有絲茶;加上受人之托,有許多閒事不能不管。如今政局變動,又受左宗棠的重托,要長駐上海;在浙江的公私事務,必得趁左宗棠離浙,馬新貽未到任這段期間內,作個妥善的安排。因而忙得飲食不時,起居失常,恨不得多生一張口,多長一雙手,才能應付得下來。在這百忙裡,左宗棠還是時常約見,有一天甚至來封親筆信,約他第二天上午逛西湖;這下,胡雪巖可真有些啼笑皆非了!但亦不能不踐約;只好通宵不睡,將積壓已久,不能不辦理,原來預定在第二天上午必須了結的幾件緊要事務,提前處理。到曙色將透之時,和衣打個盹;睡不多久,一驚而醒,但見是個紅日滿窗的好天氣,急急漱洗更衣,坐上轎子飛快地直奔西湖,來赴左宗棠的約會。

轎子抬過殘破的「旗營」,西湖在望;胡雪巖忽然發現沿湖濱往北的行人特別多。當時喚跟班去打聽;才知道都是去看「西洋火輪船」的。

胡雪巖恍然大悟,並非有逛西湖的閒情逸致;只是約他一齊去看小火輪試航——這件事胡雪巖當然也知道。早在夏天,就聽左宗棠告訴過他,已覓妥機匠,試造火輪。他因為太忙,不暇過問;不想三、四個月的功夫,居然有了一艘自己製造的小火輪。這是一件大事!能造小輪船、就能造大輪船;胡雪巖的思路很寬也很快,立刻便想到了中國有大輪船的許多好處。越想越深,想得出了神;直到停轎才警覺。

下轎一看,是在西湖四大名剎之一的昭慶寺前。湖濱一座篷帳;帳外翎頂輝煌,刀光如雪;最觸目的是夾雜著幾名洋人,其中一個穿西裝;一個穿著三品武官服色,大帽子後面,還綴著一條假辮子。胡雪巖跟他們很熟,這兩個洋將都是法國人,一個叫日意格,已改武就文,被委充為寧波新關的稅務局,所以換穿便服;另一個叫德克碑,因軍功保到參將,願易服色,以示歸順,頗為左宗棠所器重。看到湖中,極粗的纜繩繫著一條小火輪,已經升火待發。胡雪巖亦隨眾參觀,正在指點講解時,左宗棠已經出帳;在文武官員肅立站班的行列中,緩緩穿過,直到湖邊站定,喊一大聲:「請胡大人!」

胡雪巖被喚了過去,行完禮,首先道歉:「沒有早來伺候。」又笑著說:「曾中堂李中丞都講究洋務,講究堅甲利兵,現在都要落在大人後頭了。」

這句話恭維得左宗棠心花大開,「我就是要他們看看!」他摸著花白短髭點頭,「所以我特意要請你來看,只有你懂得我的用意。」

胡雪巖不敢再接口,因為隨口恭維,無甚關係。一往深處去談,不知道左宗棠到底有什麼主意;而且他自己對此道亦還不甚瞭解,不如暫且藏拙為妙。

好在此刻亦不是深談的時候;主要的是要看。一聲令下,那條形式簡陋的小火輪,發出「卜卜卜」的響聲,激起船尾好大一片水花;但機器聲時斷時續,就像衰邁的老年人咳嗽那樣,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

這時在湖邊屏息注視的官員、士兵、百姓,不下上萬之多;都為那條只響不動的小火輪捏把汗,惟恐它動不了,四名負責製造的機器匠,更是滿頭大汗,不斷地在艙中鑽進鑽出;忙了好半天,終於聽得機器聲音響亮了起來,而節奏勻淨。然後驀地往前一衝;胡雪巖情不自禁地說了句:「謝天謝地,動了!」

動是動了,卻走不快;蹣蹣跚跚,勉強推動而已。費了有兩刻鐘的功夫,在湖面上兜了個圈子,駛回原處。承辦的一名候補知府,領著戴了紅纓帽的機器匠來交差;臉色很深沉的左宗棠,仍舊吩咐,賞機器匠每人二十兩銀子。

大家看左宗棠不甚滿意,都覺得意興闌珊;胡雪巖也是如此。站班送走了左宗棠,急急趕回城去忙自己的公私事務。那知到得傍晚,左宗棠又派了戈什哈持著名片來請,說的是「大帥要等胡大人到了才開飯。」

到了行轅,很意外地發現兩位客卿都在,此外就是一個姓蔡的通事。胡雪巖先見左宗棠;然後與德克碑、日意格行禮,彼此一揖,相將入席。左宗棠雖是主人,仍居首座,左右兩洋將,胡雪巖下首相陪;蔡通事就跟戈什哈一樣,只有站立在左宗棠身後的分兒了。

「辦洋務要請教洋人。」左宗棠對胡雪巖說:「我請德參將與日稅務司下船看過,說仿製的式樣,大致不差,機器能夠管用,就很難為他們。不過,要走得快,得用西洋的輪機。德參將正好有本制船的圖冊,你不妨看看。」

「是!」胡雪巖試探著問:「大人的意思是——?」「你先聽聽他們的說法。」左宗棠答非所問;然後略略回頭,囑咐蔡通事:「你問他們,我想造輪船機器,他們能不能代雇洋匠?」

於是蔡通事用法語傳譯。德克碑與日意格立即作答,一個講過一另一個講;舌頭打卷,既快且急,顯得十分起勁。「回大帥的話,」蔡通事說道:「德參將與日稅務司說,不但可以代雇洋匠,而且願意代辦材料,設廠監造。如果大人有意,現在全浙軍務告竣;德參將打算退伍回國,專門為大人奔走這件事。」

「喔!」左宗棠點點頭,向胡雪巖深深看了一眼。

胡雪巖會意,隨即向兩位洋客提出一連串的問詢;最著重的是經費。德克碑與日意格亦只知大概,並不能有問必答。不過洋人倒是守著中國「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古訓,決不模稜兩可地敷衍。因此以胡雪巖的頭腦,根據已知的確實數字,引伸推比,亦能獲知全盤的概算。這一頓飯吃到起更方散。

左宗棠送走洋客,留下胡雪巖,邀到簽押房裡坐定,第一句話就說:「雪巖,我想自己造兵輪。」胡雪巖嚇一跳,「這談何容易?」他說,「造一個船廠,沒有五十萬銀子下不來;造一條兵輪總也得二三十萬銀子——也不能為造一條兵輪設個船廠;不說多,算造十條,就是兩三百萬。閩浙兩省,加上兩江,也未見得有這個力量。」

「不錯!不過,你不要急;等我說完,你就知道我的打算不但辦得通,而且非如此打算不可。雪巖,」左宗棠顧盼自喜地說,「李少荃的學問,是從閱歷中來的,不過這幾年的事;他點翰林,不過靠一部詩經熟。我做學問的時候,只怕他文章還沒有完篇。說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我從道光十九年起,就下過功夫——。」

這年林則徐在廣東查毀鴉片,英國軍艦犯境,爆發了鴉片戰爭;也就是這一年,陶澍病歿在兩江總督任上,左宗棠遷居陶家,代為照料一切,得能遍讀印心石屋的遺書,凡唐宋以來,史傳、別錄、小說;以及入清以後的志乘、載記、官私文書凡是有關海國故事的,無不涉獵。所以談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他不算全然外行。

「如今洋人的火輪兵船,於古無征;不過舉一反三,道理是一樣的。海船不可行於江河,不然必致擱淺。可笑的是,袞袞諸公,連這點淺近的道理都不懂,以致為洋人玩弄於股掌之上!說起來,李少荃的洋務,懂得實在也有限。」

這番話在胡雪巖聽來,沒頭沒腦,無從捉摸;他跟左宗棠的關係,已到熟不拘禮的程度,當即老實問道:「大人指的是哪件事?」

「不就是咸豐末年跟英國買兵輪那件事嗎?」

「喔,我想起來了,是有那麼一回事。當時杭州被圍;後來杭州失守,我在寧波生一場大病,一切都隔膜了;只知有這樣一件事,對來龍去脈,完全不清楚。」

「我很清楚。這重公案的始末經過,我細看過全部奏折,可以約略跟你說個大概。是英國人李泰國與赫德搗鬼,英國代辦中號火輪三隻,小號火輪四隻,船價講定六十萬銀子,李泰國擅作主張,一加再加,加到一百零七萬銀子。至於火輪到後,輪上官兵薪餉、煤炭雜用,每個月要用十萬銀子。這還不算,火輪上的官兵,都要由英國人管帶——。」

「我打句岔,」胡雪巖截斷了話問:「這為了什麼?」「喏,你看看這個就知道了。」

左宗棠真是有心人,已將前幾年購買英國兵輪的有關上諭與奏折,抄輯成冊;這時隨手翻開一篇,遞給胡雪巖,讓他自己去細看。

這一篇抄的是同治二年五月間,總理各國事務大臣恭親王,及文祥等入會銜的奏折,一開頭就說:竊臣等前以賊氛不清,力求制勝之方,因擬購買外洋炮船,以為剿賊之資,於咸豐十一年五月間專折奏明,奏上諭:「東南賊勢蔓延,果能購買外洋炮船,剿賦必可得力,實於大局有益。」等因,欽此;遵即咨行各該督撫。

旋據兩江督巨曾國藩復奏,「購買外洋船炮為今日救時第一要務。」

讀到這裡,就不必再往下看了。胡雪巖說道:「如用於剿賊,只須能航行長江的小炮艇;何致於要花到一百萬銀子?」「就是這話羅!袞袞諸公目貴目貴不明,於此可見。你看年這一篇!」

左宗棠指給胡雪巖看的是,同治二年八月下旬曾國荃的一道奏折,說的是:查前後廷旨購辦輪船七號,不惜巨資,幸而有成,聞皆將到海口矣!惟近見總理衙門與洋人李泰國商定往復;除輪船實價百萬之外,所用西人兵士每月口糧七萬餘兩,每年大率不下百萬兩,俱於海關支扣。竊計國家帑藏空虛,倏而歲增巨款,度支將益不給。

當始議購買之時,原以用中國人力,可以指揮自如,且其時長江梗塞,正欲借此巨器,以平巨寇。自今夏攻克九伏州,仰仗皇上威福,江路已通,江邊之城,僅金陵省會,尚未恢復;然長江水師,帆檣如林,與陸軍通力合作,一經合圍,定可剋期掃蕩。

巨竅見輪船經過長江,每遇沙渚回互,或趨避不汲,時有膠淺之虞。蓋江路狹窄,非若大海之得以施展如意。

譬猶健兒持長矛於短巷之中,左右前後,必多窒礙,其勢之使然也。平時一線直行,猶且如此;臨陣之際,何能盤旋往復,盡其所長?是大江之用輪船,非特勢力少遜,究亦有術窮之時,今會其入江,實有不借彼戰攻之力;若頓諸海口,則又安閒無所事事。

看到這裡,亦可以掩捲了。購造大輪船,非是為了剿匪;當曾國荃上此奏折時,金陵將次合圍;蘇州亦正由李鴻章猛攻之中,大功之成,已有把握,曾國荃自然不想有人來分他的功。而況他所作的譬喻,如「健兒持長矛於短之中,左右前後,必多窒礙」,衡諸海輪和示範的實況亦甚貼切。朝廷正以李泰國狡詐,難以與謀;得此一奏,當然會毅然決然地,打消此議。

「然而,今昔異勢,」左宗棠說:「福建沿海,非兵輪不足固疆圉、御外敵。雪巖,你以為如何?」「是!大人見得遠。」胡雪巖答說,「督撫擔當方面軍務;如今內亂將平,外患不可不防。倘或外人由閩浙海面進犯,守土之責,全在大人。如果不作遠圖;雖不致於鬧出葉大人在廣東的那種笑話來,可也傷了大人的英名。」

所謂「葉大人」是指「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客死在印度的兩廣總督葉名琛。拿他作比,稍覺不倫;但就事論事,卻是前車可鑒。左宗棠很起勁地說:「你說得一點不錯!益見得我責無旁貸,雪巖,我決計要辦船廠。」「只要經費有著,當然應該辦。」

「經費不必愁。當然購船,是由各海關分攤;如今當然仍照舊章。不過,閩浙兩海關,格外要出力。」

「那是一定的。不過——。」胡雪巖沉吟著不再說下去了。

左宗棠知道,遇到這種情形,便是胡雪巖深感為難,不便明說的表示;可是他也知道,到頭來,難題在胡雪巖也一定會解消。最要緊的是,讓他無所顧忌,暢所欲言。因此,他了以閒豫的神態,「不必急,我們慢慢談。事情是勢在必行,時間卻可不限。」他神秘地一笑到,「等我這趟出兵以後,局面就完全掌握在我手裡了;要緊要慢,收發由心。」

這最後兩句話,頗為費解;就連胡雪巖這樣機警的人,也不能不觀色察言,細細去咀嚼其中的意味。

看到左宗棠那種成竹在胸,而又詭譎莫測的神態,胡雪巖陡然意會;所謂「要緊要慢、收發由心」,是指入閩剿匪的軍務而言。換句話說,殘餘的長毛,他不但自信,必可肅清;並且肅清的日子,是遠是近,亦有充分的把握,要遠就遠,要近就近。

這遠近之間,完全要看他是怎麼樣一個打算?勤勞王事,急於立功,自是窮追猛打,剋日可以肅清;倘或殘餘的長毛有可以利用之處,譬如借口匪勢猖獗,要餉要兵,那就必然「養寇自重」了。

想到這裡,就得先瞭解左宗棠的打算;「大人,」他問,「預備在福建做幾年?」

「問得好!」左宗棠有莫逆於心之樂;然後反問一句:「你看我應該在福建做幾年?」

「如果大人決心辦船廠,當然要多做幾年。」

「我也是這麼想。」

「做法呢?」胡雪巖問,「總不能一直打長毛吧?」「當然,當然!釜底遊魂,不堪一擊;遷延日久,損我的威名。不過,也不必馬到成功。」說到這裡,左宗棠拈髭沉思;臉上的笑容盡斂,好久才點點頭說:「你知道的,廣東這個地盤非拿過來不可;兵事久斬,只看我那位親家是不是見機?他肯急流勇退,我樂得早日克敵致果;不然就得多費些餉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懂!」胡雪巖說,「我就是要明白了大人的意思,才可以為大人打算。」「那末,如今你是明白了?」

這是提醒胡雪巖該作打算了。他精神抖擻地答說:「只要廣東能聽大人的話,事情就好辦了。我在想,將來大人出奏,請辦船廠,像這樣的大事,朝廷一定寄諭沿海各省督撫,各抒所見。福建、浙江不用說;如果廣東奏復,力贊其成。大人的聲勢就可觀了。」

「正是!我必得拿廣東拉到手,就是這個道理。南洋沿海有三省站在我這面;兩江何敢跟我為難?」

「兩江亦不敢公開為難;必是在分攤經費上頭做文章。說到辦船廠的經費,由海關洋稅項下抽撥,是天經地義的事。北洋的津海關,暫且不提;南洋的海關,包括廣東在內,一共五大關:上海的江海關;廣州的粵海關;福建的閩海關跟廈門關;我們浙江的寧波關。將來分攤經費,閩、廈兩關以外,粵海關肯支持,就是五關佔其三;浙江歸大人管轄,馬中丞亦不能不賣這個面子。這一來,兩江方面莫非好說江海關一毛不拔?」

「對了!你的打算合情合理;其間舉足重輕的關鍵,就在廣東。雪巖,我想這樣,你把我這個抄本帶回去,參照當年購船成例,好好斟酌,寫個詳細節略來;至於什麼時候出奏,要等時機。照我想,總要廣東有了著落,才能出奏。」「是的。我也是這麼想。」胡雪巖說,「好在時間從容得很,一主面我先跟德克碑他們商量;一方面大致算一算經費的來源。至於籌備這件大事,先要用些款子,歸我想辦法來墊。」「好極!就這麼辦。不過,雪巖,江海關是精華所在;總不能讓李少荃一直把持在那裡!你好好想個法子,多挖他一點出來!」

「法子有。不過,」胡雪巖搖搖頭,「最好不用那個法子!」「為什麼?」「用那個法子要挨罵。」

「這你先不必管。請說,是何法子?」

「可以跟洋人借債。」胡雪巖說,「借債要擔保。江海關如說目前無款可撥,那末總有可撥的時候。我們就指著江海關某年某年收入的多少成數,作為還洋債的款,這就是擔保。不過,天朝大國,向洋人借債;一定有人不以為然。那批都老爺群起而攻,可是件吃不消的事。」

這番話說得左宗棠發楞;接著站起身來踱了好一回方步;最後拿起已交在胡雪巖手裡的「抄本」,翻到一頁,指著說道:「你看看這一段1指的是恭親王所上奏折中的一段,據李泰國向恭王面稱:「中國如欲用銀,伊能代向外國商人借銀一千萬兩,分年帶利歸還。」可是恭王又下結論:「其請借銀一千萬兩之說,中國亦斷無此辦法。」

「大人請看,」胡雪巖指著那句話說:「朝中決不准借洋債。」

「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說到這裡,左宗棠突然將話鋒扯了開去,「雪巖,你要記住一件事;辦大事最要緊的是拿主意!主意一拿定,要說出個道理來並不難;拿恭王的這個奏折來說,當時因為中國買船,而事事要聽洋人的主張,朝中頗有人不以為然;恭王已有打退堂鼓的意思,所以才說中國斷無借洋債的辦法。倘或當時軍務並無把握,非借重洋人的堅甲利炮不可;那時就另有一套話說了;第一、洋人願意借債給中國,是仰慕天朝,自願助順;第二、洋人放債不怕放倒,正表示信賴中國,一定可以肅清洪楊,光復東南財賦之區,將來有力量還債。你想想,那是多好聽的話,朝廷豈有不欣然許諾之理?」

這幾句話,對胡雪巖來說,就是「學問」;心誠悅服地表示受教。而左宗棠亦就越談越起勁了。

「我再你講講辦大事的秘訣。有句成語,叫做『與其待時,不如乘勢』;許多看起來難辦的大事,居然順順利利地辦成了,就因為懂得乘勢的緣故。何謂勢?雪巖,我倒考考你;你說與我聽聽,何謂勢?」

「這可是考倒我了。」胡雪巖笑道:「還是請大人教導吧!」「有些事,我要跟你請教;有些事我倒是當仁不讓,可以教教你。談到勢,要看人、看事、還要看時。人這勢者,勢力;也就是小人勢利之勢。當初我幾乎遭不測之禍,就因為湖廣總督的官文的勢力,比湖南巡撫路秉章來得大,朝中自然聽他的。他要參我,容易得很。」

「是的。同樣一件事,原是要看什麼人說。」

「也要看說的是什麼事?」左宗棠接口,「以當今大事來說,軍務重於一切;而軍務所急,肅清長毛餘孽,又是首要,所以我為別的事說話,不一定有力量,要談入閩剿匪,就一定會聽我的。你信不信?」

「怎麼不信?信,信!」

「我想你一定信得過。以我現在的身份,說話是夠力量了;論事則還要看是什麼事?在什麼時候開口?時機把握得恰到好處,言聽計從。說遲了自誤;說早了無用。」左宗棠笑道:「譬如攆我那位親家,現在就還不到時候。」

「是的。」胡雪巖脫口答道,「要打到福建、廣東交界的地方,才是時候。」

左宗棠大笑,笑完了正色說道:「辦船廠一事,要等軍務告竣,籌議海防,那才是一件事。但也要看時機。不過,我們必得自己有預備,才不會坐失時機。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胡雪巖不但懂他的意思,而且心領神會,比左宗棠想得更深更遠。結合大局,左宗棠的勳名前程,和他自己的事業與利益,瞭解了一件事:左宗棠非漂漂亮亮地打勝仗不可!這是一個沒有東西可以代替的關鍵。

由於這個瞭解,他決定了為左宗棠辦事的優先順序;不過,這當然先要徵得同意,因而這樣說道:「大人的雄心壯志,我都能體會得到;到什麼時候該辦什麼事,我亦大致有數,事先會得預備。如今我要請問大人的是,這趟帶兵剿匪,最著重的是什麼?」

這句話將左宗棠問住了;想了一會答道:「自然是餉!」「餉我可以想法子墊。不過,並不是非我不可;各處協餉,能夠源源報解,何必我來墊借,多吃利息?」

「啊,我懂你的話了。」左宗棠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兵堅而器不利,則能守而不能攻。我要西洋精良兵器,多多益善;雪巖,這非你不可!」「是!愚見正是如此。」胡雪巖欣慰地答說:「我替大人辦事,第一是採辦西洋兵器,不必大人囑咐,我自會留意。至於炮彈子藥,更不在話下;決不讓前方短缺。第二是餉,份內該撥的數目,不管浙江藩庫遲撥早撥,我總替大人預備好。至於額外用款,數目不大,當然隨時都有;如果數目太大,最好請大人預先囑咐一聲,免得措手不及。此外辦造廠之類,凡是大人交代過的,我都會一樣一樣辦到;請大人不必費心,不必催,我總不誤時機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