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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紅頂商人 第四章

盡一天的功夫安排妥帖;第三天一早都上了船,略略安頓,鳴鑼啟碇。張醫生捧著個藍布包到了胡雪巖艙裡。「胡大人,」他說,「紅包太豐厚了,受之有愧。有兩樣藥,請胡大人留著用。」

「多謝!多謝!真正不敢當。」

胡雪巖只當是普通藥材,等他打開來一看,是兩個錦盒,才知道是珍貴補藥;長盒子裡是全須全尾的一支參,紅綠絲線紮住,上貼金紙紅簽,上寫八字:「極品吉林老山人參」。

「這支參是貢品;張尚書府上流出來的,真正大內的貨色。」張醫生一面說,一面打開方盒子。

方盒子裡是鹿茸。一寸多長一段,共是兩段;上面長著細細的白毛,看不出是好是壞。

「鹿茸就是鹿角,是大家都曉得的;不過鹿角並不就是鹿茸。老角無用,裡面都是筋絡;要剛長出來的新角,長滿了精血,像這樣子的才合適。」張醫生又說,「取鹿茸也有訣竅;手段不高,一刀會拿鹿頭砍掉——。」

張醫生是親眼見過的——春夏之交,萬物茂盛;驅鹿於空圍場中,不斷追趕;鹿膽最小,自是盡力奔避,因而血氣上騰,貫注於新生的鹿角中。然後開放柵門,正好窗口一頭鹿逃避;柵門外是曲欄,一端有人手持利斧,聚精會神地在等待,等這頭鹿將出曲欄時,看準了一斧下去,正好砍斷了新生的那一段鹿角。要這樣採取的鹿茸,才是上品。胡雪巖對這段敘述深感興趣,「雖說『修合無人見,存心有天知』,貨色好壞,日子一久,總會有人知道的;一傳十,十傳百,口碑就出去了。張先生,」他說,「聽說你也有家藥店,想來規模很大。」

「談不到規模。祖傳的產業,守守而已。」張醫生又說,「我診斷很忙,也顧不到。」

聽得這樣說,胡雪巖就不便深談了——劉不才陷溺於賭,對胡雪巖開藥店的打算,不甚關切;胡雪巖本想問問張醫生的意見;現在聽他的話,對自己的事業都照顧不周,自然沒有捨己而耘人之田的可能,那又何必談它。

不過既是特地延請來的上客,總得盡心招待,找些什麼消遣?清談不如手談,最合適也差不多是唯一的消遣,就是湊一桌麻將。

寧波麻將跟廣東麻將齊名,據說,由馬吊變為麻將,就是寧波人由明朝以來,不斷研究改進的結果。張醫生亦好此道,所以聽得胡雪巖這個提議,欣然樂從。

胡雪巖自己當然不能打;眼前的搭子三缺一,拉上船老大一個才能成局。蕭家驥亦是此中好手;但不知阿巧姐如何?少不得要問一聲。

「阿巧姐,你跟寧波人打過牌沒有?」

「當然打過。」

「有沒有在這種船上打過?」

「這種船我還是第二次坐。」阿巧姐說:「麻將總是麻將;船上岸上有啥分別?」

「這種麻將要記性好——。」

「那自然。」阿巧姐認為蕭家驥無須關照,「打麻將記性不好,上下家出張進張都弄不清楚,這還打什麼?」聽這一說,他不便再說下去了。等拉開一張活腿小方桌,分好籌碼,只見船老大將一繫在艙頂上的繩子放了下來;拿只竹籃掛在繩端的鉤子上,位置恰好懸在方桌正中,高與頭齊,伸手可及,卻不知有何用處。

阿巧姐也是爭強好勝的性格,一物不知,引以為恥,所以不肯開口相問;反正總有用處,看著好了。

扳莊就位,阿巧姐坐在張醫生下家;對家船老大起莊,只見他抓齊了十四張牌,從左到右看了一遍,立即將牌撲倒,取出一張亮一亮,是張北風。

他的上家蕭家驥叫碰;張醫生便向阿巧姐說:「這就是寧波麻將算得精的地方;莊家頭一張不打南風打北風,上家一碰,馬上又摸一張,也許是張南風,本來該第二家摸成後對的,現在是自己摸成雙;這一摸味道就好了。」

摸呀摸的,阿巧姐聽來有些刺耳,便不理他;只見蕭家驥拿張東風亮一亮,沒有人要,便抬起手來將那張東風,往掛著的竹籃中一丟。

原來竹籃是這樣的用處,阿巧姐心裡有些著慌,脫口說道:「寧波麻將的打法特別。」

「是的——。」

張醫生馬上又接口解釋,由於海上風浪甚大,船會顛簸,所以寧波麻將講究過目不忘,合撲著打;又因為船上地方小,擺不下大方桌,甚至有時候團團圍坐四個人,膝蓋上支塊木板,就當牌桌,這樣自然沒有富裕的地方來容納廢牌,因而打在竹籃裡。

「不過,」張醫生看著船老大和蕭家驥說,「這張桌子也不算太小,我們照岸上的打法好了。」

船老大當然不會反對;蕭家驥卻笑了笑——這一笑使得阿巧姐不大舒服;覺得他有輕視之意,大不服氣。

「不要緊,不要緊。」她說,「照規矩打好了。」

這等於不受張醫生的好意,然而他絲毫不以為忤。阿巧姐卻是有點如俗語說的「死要面子活受罪」,硬記三家出張,頗以為苦。

打到一半,三家都似「聽叫」,而她的牌還亂得很;而且越打越為難,生熟張子都有些記不住了。

「這樣子不是路道,只怕一副都和不成功。輸錢在其次,面子輸不起。」她這樣在心中自語著,決定改變打法。新的打法是只顧自己,不顧外面;只要不是三副落地,包人家的辣子,她什麼生張都敢打。張醫生打替她擔心,不斷提示,那張牌出了幾張,那張牌已經絕;阿巧得其所哉,專心一致管自己做牌,兩圈不到,就和了一副清一色;一副三元;一副湊一色,手氣大旺。

「張先生,你下家的風頭不得了。」船老大說,「要看緊點!」

越是這樣說,張醫生的手越松,不但不扣她的牌,還會拆搭子給她吃,而且還要關照:「阿巧姐,這張三萬是第四張,你再不吃就沒有得吃了。」

加上蕭家驥打得很厲害,扣住了船老大的牌,很難得吃到一張;這樣就幾乎變成三個對付一個,船老大一個人大輸,卻不敢得罪主顧,打完四圈裝肚子痛,拆散了場頭。

阿巧姐一個人大贏;但牌打得並不有趣,自己覺得贏船家的錢不好意思,將籌碼一推,「算了,算了!」接著起身離去。

這個慷慨大方的舉動,自然贏得了船老大的感激與尊敬,因此照料得很周到;一路順順利利到上海,胡雪巖也不勞張醫生費心,按時服藥,毫無異狀。話雖如此,對張醫生還是很重視的,所以一到上海碼頭先遣蕭家驥去通知,說有這樣一位貴客,請他預備招待。

古應春不在家,好在七姑奶奶一切都能作主。寧波的情形,前半段她已聽李得隆談過;雖替胡雪巖的病擔憂,但有阿巧姐在照料,也略略可以放心,估量著總要到年後,病勢才會養到能夠長途跋涉,不想這麼快就已回上海,自覺驚喜交集。

於是匆匆打點,雇了三乘暖轎,帶著男女傭人,直奔碼頭;上船先見阿巧姐,後見胡雪巖,看他瘦得可怕,不免有點傷心,掉了兩滴眼淚。

「張先生不要笑我!」七姑奶奶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們這位小爺叔,這一陣子真是多災多難,說到他的苦楚,眼淚好落一臉盆。不過總算還好,命中有貴人相扶,逢凶化吉,遇難成祥,才會遇著張先生這種醫道高明心又熱的人。」

張醫生也聽說過有這樣一位姑奶奶,心直口快,大家不但服她,也有些怕她;自己要在阿巧姐身上打主意,還非得此人的助力不可,因而格外客氣,連聲答道:「好說,好說。七姑奶奶才是天字第一號的熱心人。」

七姑奶奶最喜歡聽人說她熱心,覺得這個張醫生沒有名醫的架子,人既和氣,言語也不討厭,頓生好感;原來打算請他住客棧的,此時改了主意,「張先生,」她說,「難得來一越,多玩些日子!就住在舍下好了;只怕房子太小,委屈了張先生。」

話剛說完,阿巧姐拉了她一把,顯然是不贊成她的辦法;但話已說出口,不能收回,只好看張醫生如何答覆,再作道理。

「不敢當,不敢當。我年內要趕回去。打攪府上,只怕諸多不便。」

他是客氣話,七姑奶奶卻將計就計,不作決定:「先到了舍下再說。」她這樣答道:「現在就上岸吧!」

第一個當然安排胡雪巖,轎子抬到船上,然後將胡雪岸用棉被包裹,像個「蠟燭包」似的,抱入轎內,遮緊轎簾。上岸時,當然要特別小心,船老大親自指揮,全船上下一起動手,搭了四條跳板,才將轎子抬到岸上。

再一頂轎子是張醫生;餘下一頂應該是阿巧姐,她卻偏要跟七姑奶奶擠在一起,為的是有一番心事,迫不及待地要透露。

七姑奶奶聽阿巧姐剛說了個開頭,就忍不住笑了;阿巧姐便有些氣,「跟你規規矩矩說,你倒笑話我!」她說。「我不是笑你,是笑張郎中癩蝦蟆想吃天鵝肉。不要緊!你跟我說,我替你想辦法。」

「這才像句話!」阿巧姐回嗔作喜,細細說明經過;話完,轎子也到家了。到家第一件事是安置胡雪巖;第二件事是招待客人,這得男主人回家才行,而且七姑奶奶已有了為阿巧姐解圍的策略,也得古應春來照計而行。因此,她赴蕭家驥要趕著回家省視老母之便,關照他先去尋到師父,說知其事。

找了兩處都不見,最後才在號子裡聽說古應春去了一處地方,是浙江海運局。浙江的漕運久停,海運局已成了一個浙江派在上海的驛站,傳遞各處的文報而已。古應春到那裡,想來是去打聽杭州的消息。

正留了話想離去時,他師父回來了,臉色陰鬱,如果說是去打聽消息,可想而知,消息一定不好。

然而見了徒弟,卻有喜色。他也跟他妻子一樣,猜想著蕭家驥必得過了年才會回來;因而首先就問:「病人呢?」「一起回來了。」蕭家驥緊接著說:「是郎中陪著來的。年底下不肯走這一趟,很承他的情;師娘請師父馬上回家,打算要好好陪他玩兩天。」

「這是小事。」古應春問,「我們這位小爺叔的病呢?」「不礙了。調養幾天就可以起床。」

「唉!」古應春長歎一聲,「起了床只怕又要病倒。」

蕭家驥一聽就明白,「是不是杭州失守了?」他問。「上個月廿八的事。」回答的聲音似乎有氣無力,「剛才從海運局得來的消息。」

「王撫台呢?」

「聽說殉節了。」胡應春又說。「詳細情形還不曉得。也許逃了出來,亦未可知。」

「不會的。」蕭家驥想到跟王有齡一經識面,便成永訣的淒涼近事,不由得兩行熱淚汩汩而下。

「唉!」古應春頓著足歎氣,「你都如此,何況是他?這個壞消息,還真不知道怎麼跟他開口?」

「現在說不得,一說,病勢馬上反覆。不但師父不能說,還得想法子瞞住他。」

「我曉得。你回家去看一看;今晚上不必來了。明天上午,再碰頭。」

於是師弟二人同車,先送了蕭家驥,古應春才回家。跟胡雪巖相見自有一番關切的問訊;然後才跟張醫生親切相敘,這樣就快到了晚飯時分了。

七姑奶奶找個機會將她丈夫喚到一邊,商量款客;她的意思是,如果在家吃飯,加上一個李得隆,只有三個人,未免清冷,不如請張醫生上館子,「最好是請他吃花酒。」她說。「花酒總要請他吃的。不過,你怎麼知道他喜歡吃花酒?」「不但吃花酒,最好還替他尋個好的;能夠討回去的。其中自有道理,回頭我再跟你細談。」

「我也不管你搞什麼鬼!照辦就是。」古應春又說,「有句要緊話關照你,千萬要當心,不能在小爺叔面前透露;不然不得了——。」

「急煞人了!」七姑奶奶不耐煩了,「到底是啥事,你倒是快說呀!」

縱然如此知妻莫若夫,貿然說出杭州的變化,以七姑奶奶的性情,先就會大驚小怪,滿不住人,因而又先要關照一句:「你可不要叫!杭州失守了;王雪松不知存亡,十之八九殉了節。」

七姑奶奶倒沒有叫,是半晌作不得聲;接著也跟蕭家驥那樣,熱淚滾滾,閉著眼睛說:「我好悔!」

「悔!」古應春大為不解,「悔什麼?」

「我們也算干親。雖說高攀,不敢認真;到底有那樣一個名分在。看了困在杭州等死,我們做親戚的一點不曾盡心,只怕他在地下也在怨我們。」

「這是劫數!小爺叔那樣的本事,都用不上力;你我有什麼辦法?只有拿他的下落打聽清楚,果然殉了節,替他打一場水陸,超度超度。」

七姑奶奶不作聲,皺緊雙眉苦苦思索——遇到這種情形,古應春總是格外留神;因為這是七姑奶奶遇到疑難,要拿出決斷來的時候。

「你先陪客人出去。能早回來最好早回來。再打聽打聽王撫台的下落。」

她說一句,他應一句,最後問說:「張先生住在哪裡?」「住在我們的家。」七姑奶奶毫不遲疑地回答,「這幾天著實還有偏勞他的地方。」

古應春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反正對這位郎中要格外巴結,他已能會意的;因此,安排在最好的番菜館「吃大菜」,在那裡就叫了兩個局。張醫生對一個「紅信人」艷春老四,頗為中意;古應春便在艷春院擺了個「雙台」,飛箋召客,奉張醫生為首座。客人無不久歷花叢,每人起碼叫兩個局,珠圍翠繞,熱鬧非凡;將個初涉洋場的張醫生弄得暈頭轉向,然而樂在其中了。

席間閒話,當然也有談時局的;古應春正要打聽杭州的情形,少不得要細細追問。

據說杭州城內從十一月二十以後,軍心就已瓦解了;最主要的原因,還在「絕糧」二字。廿四那天,在一家海貨行,搜到一批木耳,每人分得一兩;廿五那天又搜到一批杭州人名「鹽青果」的鹽橄欖,每人分得五錢。於是外省軍隊,開始大家小戶搜食物;撫標中軍都是本省人,在杭日久,熟人甚多,倒還略有羞恥之心,壓低帽簷,索糧用福建或者河南口音;當然,除去搜糧,還有別樣違犯軍紀的行為,這一下秩序大亂,王有齡帶領親兵小隊,親自抓了十幾個人,當街正法。然而無救於軍紀,更無補於軍心。

這時還有個怪現象,就是「賣錢」;錢重不便攜帶,要換銀子或者銀洋,一串一串的銅錢,公然插上草標出賣,當然銀貴錢賤。這是預作逃亡之計,軍心如此,民心更加恐慌,這時相顧談論的,只有一個話題:長毛會在哪天破城?

到了十一月廿七,守城的官軍,決定死中求活,第二天黎明衝出艮山門,殺開一條血路,接引可能會有的外援。這雖是妄想,但無論如何是奮發自救的作為,可以激勵民心士氣,有益無害。不想到了夜裡,情況起了變化,士兵三三兩兩,縋城而下;這就變做軍心渙散,各奔前程的「開小差」了。

據說,這個變化是有人從中煽動的結果。煽動的人還是浙江的大員:藩司林福祥。

林福祥帶領的一支軍隊,名為「定武軍」,軍紀最壞,而作戰最不力。而林福祥則頗善於做作,專幹些毫無用處的花樣;又喜歡出奇計,但到頭來往往「賠了夫人又折兵」,因此頗有人懷疑他已與長毛暗通了款曲。說他曾與一個姓甘的候補知府,到長毛營盤裡議過事。

這些傳聞雖莫可究詰,但有件事卻實在可疑;王有齡抓到過一個奸細名為徐宗鰲,就是林福洋保舉在定武軍當差的營官。王有齡與張玉良在城內城外互通消息,約期會合的「戰書」,都由定武軍轉送,先後不下十餘通之多,都為徐宗鰲轉送到了長毛那裡;後來經人密告,逮捕審問屬實,徐宗鰲全家,除了留下三歲的一個小兒子以外,盡數斬決。可是只辦了這樣一個罪魁禍首;王有齡雖然對幕後的林福祥已大具戒心,卻因投鼠忌器,不願在強敵包圍之下,還有自亂陣腳的內訌出現,只好隱忍不言。

而林福祥卻確確實實跟長毛已取得了默契,雖不肯公然投降,卻答應在暗底下幫著「拆牆腳」,這天晚上煽動艮山門守軍潛逃,就是要拆杭州這座將倒的危牆。

夜裡的逃兵,長毛不曾發覺;到了天明,發現蹤跡,長毛認為這是杭州城內守軍潰散的跡象,於是發功攻勢,鳳山、候潮、清波三門,首先被破。報到王有齡那裡,知道大勢去矣!自道:「不負朝廷,只負了杭州城內數十萬忠義士民。」殉節之志早決,這是時候了!回到巡撫衙門,穿戴衣冠,望闕謝恩,留下遺書,然後吞金,唯恐不死,又服鴉片煙;而這時衙門內的哭聲和衙門外人聲相應和,長毛已經迫近,為怕受辱,王有齡上吊而死。

同時殉難的有學政員錫庚、處州鎮總兵文瑞、仁和知縣吳保豐。鹽運使莊煥文所帶的是曉勇善戰的福建泉州籍的「泉勇」,奮戰突圍,不幸兵敗,莊煥文投水自盡。

林福祥卻果然得到長毛的破格優遇,被安置在藩司衙門的西花廳;好酒好肉款待,而且答應聽憑林福祥自己決定,要到哪裡便護送到哪裡。林福祥選擇的是上海,據說此來還有一項任務,是護送王有齡的靈柩及家眷,由上海轉回福建原籍。

聽到這裡,古應不能不打斷話問了。因為王有齡的靈柩到上海,且不說胡雪巖憑棺一慟,決不可免;就是他在情分上亦不能不弔祭一番。尤其是想到剛聽妻子聽說,頗以對這位「干親」生前,未能稍盡心意而引為莫大憾事;那就不但靈前叩拜,還須對遺屬有所慰恤,才能稍舟彌補歉疚的心情。

問到王有齡靈柩到上海的日期,誰也不知道。然而也不礙;到時候必有迎靈、路祭等等儀式,不管哪個衙門都會知道,不難打聽。

一頓花酒吃到半夜。古應春看張醫生對艷春老四有些著迷的模樣,有心作個「紅娘」;將外號「金大塊頭」的「本家」喚到一邊,探問是否可以讓張醫生「借干鋪」?「古大少!」金大塊頭笑道,「你是『老白相』,想想看可有這規矩?」

「規矩是人興出來的。」古應春說,「我跟你說老實話,這位醫生朋友我欠他的情,你自幫我的忙,不要講規矩好不好?再說,他是外路來的,又住不到多少日子,也不能跟你慢慢講規矩。」

古應春是花叢闊客,金大塊頭要拉攏他,聽他一開口,心裡便已允許,但答應得太爽快,未免自貶身價,也不是讓古應春見情,所以說了些什麼「小姐名聲要緊」;「頭一天叫的局,什麼『花頭』都沒有做過,就借干鋪,會教人笑話」之類的言語;而到頭來是「古大少的面子,不肯也要肯。」

這面肯了,那面反倒不肯;張醫生到了洋場,算「鄉下人」,在寧波也是場面上的人物,不肯留個「頭一天到上海就住在堂子裡」的話柄,所以堅持要回家。

一到家,又替胡雪巖看了一回病,「望聞問切」四個字都做到,很高興地告訴古應春夫婦,說病人十天一定可以起床。「那末,張先生,」七姑奶奶說,「我留張先生住十天,肯不肯賞我一個面子?」

「言重,言重!」張醫生面有難色;「再住十天,就到了送灶的日子了。」古應春也覺得急景凋年,硬留人羈棲異鄉,不但強人所難,也不近人情,所以折衷提議:「再住五天吧」「好,就住五天。」張醫生略有些忸怩地說,「我還有件事,恐怕要重托賢伉儷。」

這話正好為要掀門簾進屋的阿巧姐聽見,扭頭就走;古應春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想開口相問;七姑奶奶機警,搶著悄悄拉了他一把衣服,才將他的話擋了回去。

「張先生,不要這麼說。」七姑奶奶答道:「只要我們辦得到的事,你儘管吩咐。今天怕累了,吃了粥,請安置吧!」「粥是不吃了;累倒真有些累了。」張醫生略有些怏怏然。七姑奶奶向來待客慇勤誠懇,煮了一鍋極道地的魚生粥,定要請客人試試她的手段;又說還有話要談。張醫生自然沒有堅拒之理;於是一面吃宵夜,一面談正事。

第一件大事,就是古應春談杭州的情形。這些話張醫生已經在艷春院聽過一遍,所以古應春不便再詳細複述,頂要緊的是證實王有齡殉節,以及由林福祥護送靈柩到上海的話,要告訴七姑奶奶。「那就對了!我的想法不錯。」她轉臉對張醫生說:「張先生大概還不十分清楚。我們這位小爺,跟王撫台是生死之交;現在聽說王撫台死得這麼慘,病中當然更受刺激。不過我在想,我這位小爺叔,為人最明道理,最看得開;而且王撫台非死不可,他也早已看到了的,所以這個消息也不算意外。現在王撫台的靈柩到上海,馬上要回福建,如果他不能到靈前去哭一場,將來反倒會怪我們。所以我想,不如就在這一兩天告訴他。張先生,你看可以不可以?」

「這就很難說了。」張醫生答道:「病人最怕遇到傷心的事;不過照你所說,似乎又不要緊。」

「應春,」七姑奶奶轉臉問道:「你看呢?」

古應春最瞭解妻子,知道她已經拿定了主意,問這一句,是當著客人的面,表示尊重他做丈夫的身份。自己應該知趣。知趣就要湊趣:「張先生自然要慎重。以小爺叔的性情來說,索性告訴了他,讓他死了心,也是一個辦法。」「對!」張醫生覺得這話有見地,「胡道台心心唸唸記掛杭州,於他養病也是不宜的。不過告訴他這話,要一步一步來,不要說得太急。」

「是的。」七姑奶奶這時便要提出請求了,「我在想,告訴了他,難免有一場傷心;只怕他一時會受震動,要請張先生格外費心。張先生,我雖是女流之輩,做事不喜歡扭扭捏捏,話先說在前面,萬一病勢反覆,我可要硬留張先生在上海過年了。」

此時此地,張醫生還能說什麼?只好報以苦笑,含含糊糊地先答應下來。

等吃完粥,古應春親送張醫生到客房;是七姑奶奶親自料理的,大銅床,全新被褥,還特為張了一頂灰鼠皮帳子,以示待客的隆重,害得張醫生倒大為不安。

又說了些閒話,談談第二天逛些什麼地方?然後道聲「明天見」,古應春回到臥室,七姑奶奶已經卸了妝在等他了。「今天張醫生高興不高興?」

「有個艷春老四,他看了很中意,我本來想替他拉攏,就住在那裡。都已經說好了,張醫生一定不肯,只好由他。」古應春又問,「你這樣子熱心,總有道理在內吧?我一直在想,想不通。」

「說起來有趣。你曉得張醫生這趟,怎麼來的?」

這一問自然有文章,古應春用右手掩著他妻子的嘴說:「你不要開口,讓我想一想。」

聰明人一點就透。古應春只要從女人身上去思索,立刻就想到方才阿巧姐簾前驚鴻一瞥的情;於是張醫生剛到時對阿巧姐處處慇勤的景象,亦都浮現腦際,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是為了這個?」他縮回右手,屈起兩指。做了個「七」的手勢;暗扣著一個「巧」字。

七姑奶奶似乎有些掃興,「真無趣!」她說,「怎麼會讓你猜到?」

「猜到這一點沒有用處。來,來,」他拉著妻子並肩坐下,「你講這段新聞來聽聽。」

這段新聞講得有頭有尾,纖細無遺,比身歷其境的人還清楚;因為他們都只知道自己在場或者聽說過的一部分,蕭家驥有些話不便出口;阿巧姐跟胡雪巖的想法,亦頗多保留,唯有在七姑奶奶面前傾囊而出,反能瞭解全盤真相。「家驥這個小鬼頭!」古應春罵著,有些憂慮,卻也有些得意,「本來人就活動,再跟小爺叔在一起,越發學得花樣百出。這樣下去,只怕他會走火入魔,專動些歪腦筋。」「他不是那種人。」七姑奶奶答道,「閒話少說,有件事,我還要告訴你:小爺叔的脾氣你曉得的,出手本來就大方;又覺得欠了張郎中很重的一個情,所以我的辦法——。」「慢來,慢來!」古應春打斷他的話問,「你是什麼辦法,還沒有告訴我;是不是李代桃僵?」

「是啊!不然真要弄僵。」七姑奶奶說,「小爺叔也覺得只有我這件辦法。而且他想最好年內辦成,讓張郎中高高興興回家;花個千把銀子,把歸他去。」雖說長三的身價高,千金贖身,也算很闊綽了;但這樣身價的「紅倌人」,給張郎中作妾,就有些「齊大非偶」的意味了。

「這樣做法不妥。你再行,到底外場的事情懂得太少——。」

「這我又不服了。」七姑奶奶性急的毛病發作了,「就算我一竅不通,難道小爺叔的話也不對?」

「自然不對,剛剛一場大病,腦筋自然不夠用。再說,小爺叔對堂子裡的情形,到底也沒有我懂得多。像這種『紅倌人』,一句話,叫做不甘寂寞!平日穿得好,吃得好,且不去說它;光是夜夜笙歌的熱鬧,已經養成習慣,你想想,跟了張郎中,怎麼會稱心如意?」

「照你說,那裡頭就沒有一個能從良的?」「十室之內,必有芳草。要說出淤泥而不染的,自然也有,不過可遇而不可求,一下子哪裡打了燈籠去找?就算找到了,也要看彼此有沒有緣分;光是一頭熱,有啥用處?」古應春又說,「看在銀子分上,勉強跟回家也會過日子,也會生兒子,就是沒有笑臉;要笑也是裝出來的。如果是這樣的情形,哪怕她天仙化人,我也敬謝不敏。」

話是不能說沒有道理,只是有些言過其實。但是不這麼做,「難道就此罷手不成?」她怔怔地問她丈夫。「最後罷手,花了錢挨罵;豈不冤枉?」這句話,七姑奶奶大為不服,「奇了!」她說,「這種事也多得是。你不是自己說過,上個月,什麼辦釐金的朱老爺,就花三千銀子弄了個『活寶』送上司。」

「獻活寶巴結上司,又當別論——。」

古應春另有一番議論——官場中巴結上司,物色美人進獻,原是自古已然的事;但取悅一時,不必計及後果。而且名妓為達官貴人作妾,即令家規森嚴,行動不自由;然而錦衣玉食,排場闊綽,總也有貪圖。風塵中受慕虛榮的多;珠圍翠繞,婢僕簇擁,誇耀於舊日小姊妹,聽得嘖嘖稱羨之聲的那一刻,也還是很「過癮」的。

「張郎中能夠有什麼給艷春老四?」古應春說,「就算他殷實,做生意人家總是生意人家的規矩,講究實惠;不見得經常替她做衣服,打首飾。日常飲食,更不會像做大官的人家,天天雞魚鴨肉。內地又不比上海,過慣了繁華日子的,你想想她心裡是何滋味?少不得三天兩頭生閒氣,這就叫不安於室。張郎中哪裡還有艷福好享?」

七姑奶奶想起一句成語:「愛之適足以害之」;也覺得不妥,然而又何致於挨罵?

她心裡這樣在想,還未問出口,古應春卻已有了解釋:「做人情也是一門學問。像這樣的情形,懂道理的人,一定批評小爺叔,簡直就是以怨報德,這倒還在其次;張郎中家裡的人,一定罵死了小爺叔。你想是不是呢?」

設身處地想一想,自己也會如此;不但要罵出錢的人,還會罵出主意的人。七姑奶奶這樣想著,深為不安。可是,阿巧姐又如何?

「事情總要有個了結。」七姑奶奶說,「當然,這件事要兩廂情願,這面不肯,那面也沒有話說;不過當初那樣做法,顯得有點有意用『美人計』騙人上當,倘或就此記恨,說出去的話一定難聽;不要說阿巧姐,就是小爺叔也一定不開心。」古應春沉吟了一會,從從容容地答道:「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多送銀子,作為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