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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紅頂商人 第五章

住在洋場的人,特別是經常在花天酒地中的,都有遲睡遲起的習慣;古應春因為有生意要照料,起得還算早的,但也要九點鐘才下床。這天八點鐘就有娘姨來敲房門;說號子裡派了人來,有話要說。

「什麼話?」古應春隔著窗子問。

「杭州有位劉三爺來。人在號子裡。」

「哪個劉三爺?」睡眼惺忪的古應春,一時想不起是誰。七姑奶奶在後房卻想到了,掀開帳子說道:「不是劉不才劉三爺嗎?」

「是他?不會是他!」古應春說,「劉三爺也是自己人;一來,當然會到這裡來,跑到號子裡去幹什麼?」「老闆娘的話不錯。」號子裡的夥計在窗外接口,「本來是要請劉三爺到家裡來的。他說,他身上破破爛爛不好意思來。」

果然是劉不才!這個意外的消息,反替古應春帶來了迷茫,竟忘了說話。還是七姑奶奶的心思快,胡家的情形還不知道,也許有了什麼不幸之事;如果讓胡雪巖知道了,一定立刻要見他,當面鑼,對面鼓,什麼話都瞞不住他,大是不妥。

因此,她便替丈夫作主,吩咐夥計先回號子,說古應春馬上去看他;同時叮囑下人,不准在胡雪巖面前透露劉不才已到上海的消息。

「想不到是他來了。」古應春說,「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去看他。」

「自然要羅!」

夫婦倆一輛馬車趕到號子裡;相見之下,彼此都有片刻的沉默。沉默中,古應春夫婦將劉不才從頭看到底,衣衫雖然襤褸,精神氣色都還不錯,不像是快餓死了的樣子。

「劉三叔!」終於是七姑奶奶先開口,「你好吧?」「還好,還好!」劉不才彷彿一下子驚醒過來,眨一眨眼說:「再世做人,又在一起了,自然還好!」聽得這話,古應春夫婦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胡家呢?」七姑奶奶問道,「都好吧?」

「逃難苦一點,大大小小輪流生病,現在總算都好了。」「啊——!」七姑奶奶長長舒口氣,雙手合掌,當胸頂禮:「謝天謝地。」然後又說:「不過我倒又不懂了,杭州城裡餓死的人無其數——。」說到這裡,她咽口唾沫,將最後那句話縮了回去。

那句話是個疑問:餓死的人既然無其數,何以胡家上下一個人都沒有餓死?劉不才懂她的意思,但不是一句話所能解釋答得了的,「真正菩薩保佑!要談起來三天三夜說不盡。」他急轉直下地問道:「聽說雪巖運糧到過杭州,不能進城又回上海。人呢?」

「他一場大病,還沒有好。不過,不要緊了。」七姑奶奶歉意地說:「對不起,劉三叔,你現在還不能跟他見面;等我們把事情問清楚了再說。王撫台是不是真的殉節了?」「死得好,死得好!」凡事吊兒郎當,從沒有什麼事可以教他認真的劉不才,大聲讚歎,「死得有價值。王撫台的官聲,說實在的,沒有啥好;這一來就只好不壞了,連長毛都佩服。」據劉不才說,杭州城陷那天,「忠王」李秀成單騎直奔巡撫衙門,原意是料到王有齡會殉節,想攔阻他不死;可是晚了一步,王有齡已朝服自縊於大堂右面的桂花樹下。李秀成敬他忠義,解下屍首,停放在東轅門彭亭左側,覓來上好棺木盛殮;王家上下老幼,自然置於保護之下。

「長毛總算也有點人心。」七姑奶奶問道:「不是說要拿王撫台的靈柩送到上海來嗎?」

「那倒沒有聽見說起。」

「滿城呢?古應春問:「將軍瑞昌,大概也殉節了?」「滿城在三天以後才破——。」

在這三天中,李秀成暫停進攻,派人招降,條件相當寬大,准許旗人自由離去,准帶隨身細軟以外,另發川資;同時將「天王」特赦杭州旗人的「詔旨」送給瑞昌看,目的是想消除他們的疑慮,而效用適得其反。也許是條件太寬大,反令人難以置信。而且,敗軍之將歸旗,亦必定治罪,難逃一死;反倒失去了撫恤,甚至還褫籍,害得子孫不能抬頭,無法生活,所以瑞昌與部將約定,決不投降。

於是三天一過,李秀成下令攻擊,駐防旗人,個個上陣,極力抵抗;滿城周圍九里,有五道城門,城上有紅衣大炮,轟死了長毛三千多人,到十二月初一午後城破。將軍瑞昌投荷花池而死;副都統傑純、關福亦都自戕。男女老小縱火自焚以及投西湖而死的,不計其數。

講到這裡,劉不才自我驚悸,面無人色;古應春趕緊叫人倒了熱茶來,讓他緩一緩氣,再問他個人的遭遇。「杭州吃緊的時候,我正在那裡。雪巖跟我商量,湖州亦已被圍,總歸一時回不去了;托我護送他的家眷到三天竺逃難。從此一別,就沒有再見過他;因為後來看三天竺亦不是好地方,一步一步往裡逃,真正菩薩保佑,逃到留下。」「留下」是個地名,在杭州西面;據說當初宋高宗遷都杭州,相度地勢,起造宮殿,此處亦曾中意,囑咐「留下」備選,所以叫做留下。其地多山,峰回泉繞,頗多隱秘之處,是逃難的好去處。

「逃難的人很多,人多成市,就談不到隱秘了。我一看情形不妙,跟雪巖夫人說:「要逃得遠,逃得深,越是荒涼窮苦的地方越好。雪巖夫人很有眼光,說我的話對。我就找到一處深山,真正人跡不到之處;最好的是有一道澗,有澗就有水,什麼都不怕了。我僱人搭了一座茅棚,只有三尺高,下面鋪上水板;又運上去七八擔米,一缸鹽菜,十來條火腿。說起來不相信,那時候杭州城裡餓死的人,不知道多少。就我們那裡沒有一天不吃乾飯。」

「怪不得。劉三叔不像沒飯吃的樣子。」七姑奶奶說,「長毛倒沒有尋到你們那裡?」

「差一點點。」劉不才說,「有一天我去賭錢——」「慢點。」七姑奶奶插嘴問道:「逃難還有地方賭錢?」

「不但賭錢,還有賣唱的呢!市面熱鬧得很。」

市面是由逃難的人帶來的。起先是有人搭個茅棚,賣些常用的雜物,沒有字號,通稱「小店」;然後小店成為茶店,作為聚會打聽消息的所在;難中歲月,既愁且悶,少不得想個排遣之道,於是茶店又變成賭場。劉不才先是不願與世隔絕,每天走七八里路到那個應運而生的市集中去聽聽新聞,到後來就專為去過賭癮,牌九、做寶、擲骰子,什麼都來;有莊做,就做莊家,沒有莊做就賭下風,成了那家賭場的台柱。

這天午後,劉不才攤莊賭小牌九,手氣極旺,往往他翻蹩十,重門也翻蹩十,算起來還有錢贏。正賭得興頭時,突然有人喊道:「長毛來了!」

劉不才不大肯相信,因為他上過一回當;有一次也是聽說「長毛來了」,賭客倉皇走避,結果無事,但等回到賭場,檯面上已空空如也。事後方知,是有人故意搗亂,好搶檯面;他疑心這一次也是有人想趁火打劫,所以大家逃,他不逃,不慌不忙地收拾起自己的賭注再說。

「劉三爺!」開賭場的過來警告:「真的是長毛來了。」這一說劉不才方始著慌,匆匆將幾十兩銀子塞入腰際,背起五六串銅錢,拔腳奪門而走。

然而已經晚了,有兩個長毛窮追不捨。劉不才雖急不亂,心裡在想,自己衣服比別人穿得整齊;肩上又背著銅錢,長毛決不肯放過自己。這樣一逃一追,到頭來豈不是「引鬼進門」?

念頭轉到此處,對付的辦法也就有了;拉過一串銅錢來,將「串頭繩」上的活結,一下扯開,「嘩嘩」地將一千銅元落得滿地;然後跑幾步,如法炮製。五六串銅錢撒完,肩上的重負全釋,腳步就輕快了;然而還是不敢走正路,怕引長毛髮現住處,兜了好大一個圈子,到晚上才繞道到家。

「從那一次以後,胡老太太跟雪巖夫人就不准我再去賭了。其實,市面也就此打散了——那一次是一小隊長毛,誤打誤撞闖到了那裡;人數太少,不敢動手。第二天,還是第三天,來了大隊人馬,姦淫擄掠外加一把火;難民遭劫的不知多少?」劉不才說到這裡,表情相當複雜,餘悸余哀都猶在,卻又似乎欣慰得意,「虧得我見機!這一寶總算讓我看準了。」

談這樣的生死大事,仍舊不脫賭徒的口吻,七姑奶奶對他又佩服,又好笑,但更多的是關切:「以後始終沒有遇見長毛?」

「沒有!不過好幾次聽見聲音;提心吊膽的味道,只有嘗過的人才曉得真不好受!」

然而,此刻提心吊膽的日子,也並不算完全過去。長毛進城,由於李秀成的約束,照例會有的燒、殺、奸、搶倒不甚厲害;但杭州人不肯從賊,男的上吊、女的投井、闔家自盡的,不計其數。這也不儘是忠義之氣使然,而是生趣索然;其中又分成幾類:怕受辱吃苦頭的是一類;滿目極人間未有之慘,感情上承受不住,願求解脫的,也是類;無衣無食,求苟延殘喘而不可得,以為遲早是死,不如早死的,又是一類;歷盡浩劫,到頭來仍不免一場空,於心不甘,憤而自裁的,更是一類。

象胡家這樣「跳出劫數外,不在五行中」的;只怕十萬人家找不出一家;然而現在卻又在劫數中了。荒山茅棚,自然不能再住;最主要的原因是,存糧已罄,不能不全家「出山」;城裡屍臭不可向邇,如果不是嚴冬,瘟疫早已流行,當然不能再住。好的是胡老太太本來信佛,自從胡雪巖平地一聲雷,發達起來,更認定是菩薩保佑,大小廟宇庵堂,只要和尚尼姑上門化緣,必不會空手而回;三天竺是香火盛地,幾座廟宇,無不相熟,找一處安頓下來,倒也容易。苦惱的仍舊是糧食。整個杭州城,全靠李秀成從嘉興運來兩萬石米;如果不包括軍食在內,倒也能維持一段時期,無奈先發軍糧,再辦平糶,老百姓的實惠就有限了。

「現在全家大小,每天只吃一頓粥。我倒還好,就是上面老的,下小的,不能不想法子。」

「這個法子總想得出。」古應春說,「不過,劉三叔,你有句話我不懂;你一向胃口很好,每天吃一頓粥,倒能支持得住?還說『還好』1劉不才笑笑,不好意思地答道:「我會到長毛公館裡去打野食。」

七姑奶奶也笑了,「劉三叔,你真正是,老虎嘴裡的食,也敢奪來吃。」她說,「你怎麼打法?」

「這就不好告訴你了。閒話少說,有句正經話,我要跟你們商量,有個王八蛋來找雪巖的麻煩;如果不理他會出事。」劉不才口中的「王八蛋」叫袁忠清,是錢塘縣署理知縣。此人原來是袁甲三部下的一個「勇目」,打仗發了筆橫財,活動袁甲三的一個幕友,在一次「保案」中將他添上了一個名字,得了「六品藍翎」的功名。後來犯了軍令,袁甲三要殺他;嚇得連夜開了小差,逃回江西原籍。

那時的江西巡撫是何桂清的同年、穆彰阿的得意門生張芾;袁忠清假報為六品藍翎的縣丞,又走了門路,投效在張芾那裡。不久,長毛攻江西省城,南昌老百姓,竭力助守,使得張芾大起好感;愛屋及烏,便宜了「忘八蛋」,竟被委為製造局幫辦軍裝。這是個極肥的差使,在袁忠清手裡更是左右逢源,得其所哉。不久,由於寧國之捷,專案報獎,張芾倒很照顧袁忠清,特意囑咐幕友,為他加上很好的考語,保升縣令。這原是一個大喜訊,在他人當然會高興不得了,而袁忠清不但愁眉苦臉,甚至坐臥不寧。

同事不免奇怪,少不得有人問他:「老袁,指日高昇!上頭格外照應你,不是列個字的泛泛保舉;你是十六個字的考語,京裡一定照準。眼看就是『百里侯』;如何倒像如喪考妣似的。」

「說什麼指日高昇?不吃官司,只怕都要靠祖宗積德。」接著,又搖搖著:「官司吃定了!祖宗積德也沒用。」他那同事大為驚惑:「為什麼?」

袁忠清先還不敢說,經不起那同事誠懇熱心,拍胸脯擔保,必定設法為他分憂,袁忠清才吐露了心底的秘密。「實不相瞞,我這個『六品藍翎』,貨真價實;縣丞是個『西貝貨』。你想這一保上去,怎麼得了?」

「什麼?你的縣丞是假的!」

假的就不能見天日。江西的保案上去,吏部自然要查案;袁忠清因為是縣丞才能保知縣,知則先要問他這個縣丞是什麼「班子」?一查無案可稽;就要行文來問。試問袁忠清可拿得出「部照』或是捐過班的「實收」?

像這種假冒的事,不是沒有;史部的書辦十九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積年滑吏,無弊不悉,只怕沒有縫鑽,一旦拿住了短處,予取予求勒索夠了,怕還是要辦他個「假冒職官」的罪名,落個充軍的下場。

他那同事,倒也言而有信,為他請教高人,想出一條路子,補捐一個縣丞。軍興以來,為了籌餉,大開捐例,各省都向吏部先領到大批空白收據;即名為「實收」——捐班有各種花樣,各種折扣,以實際捐納銀數,掣給收據,就叫「實收」,將來據以換領正式部照;所以這倒容易,兌了銀子,立時可以辦妥。但是,日期不符也不行;繳驗「實收」,一看是保案以後所捐,把戲立刻拆穿。

「這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托人情。」

「托人情要錢,我知道。」袁忠清說,「我這個差使雖有點油水,平時都結交了朋友;吃過用過,也就差不多了。如今,都在這裡了!」

將枕頭箱打開,裡面銀票倒是不少,但零零碎碎加起來,不過百把兩銀子;像這種倒填年月的花樣,擔著極大的干係,少說說也得三百兩,他那朋友知道袁忠清是有意做作;事到如今,人家半吊子,自己不能做為德不卒的事,只好替他添上五十兩銀子,跟「前途」好說歹說,將他這件事辦了下來。

但是,袁忠清「不夠意思」的名聲,卻已轉了出去;江西不能再混,事實上也非走不可,因為保升了知縣,不能在本省補缺,托人到部裡打點,分發浙江候補。

袁忠清原來是指望分發廣東,卻以所托的人,不甚實在,改了分發浙江,萬般無奈,只有「顫到」候補,那時浙江省城正當初陷收復以後,王有齡全力繕修戰備,構築長壕,增設炮台,城上鱗次櫛比的營房;架起極堅固的吊車,安上軸轆,整天不停地儲備槍械子藥。放眼一望,旗幟鮮明,刀槍雪亮,看樣子是一定守得住了。

於是袁忠清精神復振,走了藩司麟趾的門路,竟得「掛牌」署理錢塘縣。杭州城內,錢塘仁和兩縣,而錢塘是首縣。縣官分更自不同。袁忠清工於心計,只具「內才」;首縣卻是要「外才」的,講究儀表出眾、談吐有趣、服飾華麗、手段圓滑,最要緊的是出手大方、善於應酬,袁忠清本非其選。但此時軍情緊急,大員過境的絕少,送往迎來的差使不繁,正可發揮他的所長。

袁忠清的長處就在搞錢;搞錢要有名目,而在這個萬事莫如守在急的時候,又何愁找不到名目?為了軍需,攤派捐獻,抓差征料,完全是一筆爛帳;只要上面能夠交差,下面不激出民變,從中撈多少都沒有人會問的。

到了九月裡杭州被圍,家家絕糧,人人瘦瘠,只有袁忠清似乎精神還很飽滿;多疑心他私下藏著米糧,背人「吃獨食」,然而事無佐證,莫可究詰。這樣的人,一旦破城,自然不會殉節——有人說他還是開城門放長毛進城的人;這一點也無實據,不過李秀成進城的第二天他就受了偽職,卻是絲毫不假。他受的偽職,名為「錢塘監軍」,而干的差使卻是「老本行」,替長毛備辦軍需。長毛此時最迫切需要的是船,因為一方面擄掠而得的大批珠寶細軟、古董字畫,要運到「天京」,進獻天王;一方面要從包埠趕糧食到杭州,所以袁忠清摔掉翎領,脫去補掛,換上紅綢棉襖,用一塊黃綢子裹領,打扮得跟長毛一樣,每天高舉李秀成的令箭在江干封船。城外難民無數,有姿色的婦女,遇到好色如命的袁忠清,就難保清白了。

「這個王八蛋!」劉不才憤憤地說,「居然親自到胡家,跟留守在那裡的人說:胡某人領了幾萬銀子的公款,到上海去買米,怎麼不回來?你們帶信給他,應該有多少米,趕快運到杭州來。不然,有他的罪受!你們想想看,這不是有意找麻煩?」

這確是個麻煩。照袁忠清這樣卑污的人品,毒辣的手段,如果不早作鋪排;說不定他就會打聽到胡家眷屬存身之處,凌辱老少婦孺,豈不可憂?

「頂教人擔心的是,這是王八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如果說他拿胡家大小弄了進去,托到人情,照數釋放,倒也還不要緊。就怕他跟長毛一說,人是抓進去了;要放,他可作不了主。這一來,要想走條路子,只怕比登天還難。」

劉不才這番話,加上難得出現的沉重的臉色,使得七姑奶奶憂心忡忡,也失去了平時慣有爽朗明快的詞色。古應春當然也相當擔心;但他一向深沉冷靜,一半也是受了胡雪巖的濡染,總覺得凡事只要不怕難,自然就不難。眼前的難題,不止這一端;要說分出緩急,遠在杭州的事,如果已生不測,急也無用。倘或根本不會有何危險,則病不急而亂投醫,反倒是自速其禍。

然而這番道理說給劉不才聽,或許他能接受;在七姑奶奶卻是怎麼樣也聽不進去的。因而他只有大包大攬地先一肩擔承了下來,作為安慰妻子的手段。

「不要緊!不要緊!」他拍一拍胸說,「我有辦法;我有路子,我今天就去辦。眼前有件事,先要定個主意。」這件事就是要將杭州的消息,告訴胡雪巖。家小陷賊,至交殞命,是他不堪承受的兩大傷心之事;可是老母健在,閤家無恙,這個喜訊,也足以抵消得過,所以古應春贊成由劉不才去跟他面談。

七姑奶奶表示同意,劉不才當然依從,不過;他要求先去洗個澡——這是他多少天來,夢寐以思的一種慾望。「那容易。」七姑奶奶對古應春說:「你先陪劉三叔到澡塘子去;我回家去收拾間屋子出來。」

「不必,不必!七姐,」劉不才說,「我還是住客棧,比較自由些。」

「劉三叔喜歡自由自在,你就讓他去。」古應春附和著;他是另有用意,想到或許有什麼不便當著胡雪巖說的話,跟劉不才在客棧裡接頭,比較方便些。

在新辟的「石路」上,買好從裡到外,從頭到腳的全套衣衫鞋帽;照道理說,劉不才脫下來的那身既破且髒的舊衣服,可以丟進垃圾箱裡去了。但是,他卻要留著。「從前,我真正是不知稼穡之艱難,雖然也有落魄,混到吃了中飯不知夜飯在哪裡的日子也有過,可是我從來不愁,從沒有想過有了錢要省儉些用。經過這一場災難,我變過了。」劉不才說,「這身衣服我要留起來,當作『傳家之寶』。這不是說笑話,我要子孫曉得,他們的祖宗吃過這樣子的苦頭!」古應春相當驚異,「劉三叔,」他說,你有這樣子的想法,我倒沒有想到。」

「我也是受了點刺激;想想一個人真要爭氣。」劉不才說,「從天竺進城,傷心慘目,自不必說,不過什麼東西可怕,都不如人心可怕。雪巖在地方上,總算也很出過一番力的,哪知道現在說他好的,十個之中沒有一個。我實在不大服氣。如果雪巖真的垮了下來,或者杭州也真的回不去了,那就冤屈一輩子,壞名譽也不能洗刷。到有一天光復,雪巖依舊象從前那樣神氣,回到杭州,我倒要看看那班人又是怎麼個說法?」

這是一番牢騷,古應春頗有異樣的感覺。從他認識劉不才以來,就難得聽他發牢騷;偶爾那麼一兩次,也總是出以冷雋嘲弄的口吻,像這樣很認真的憤激之詞,還是第一次聽到。

再將他話中的意思,好好咀嚼了一會,終於辨出一點味道來了;「劉三叔,」他試探著問,「你好像還有什麼話,藏在肚子裡似的。」

「劉不才倏然抬眼,怔怔地望著古應春,好半晌才深深點頭,「應春兄,你猜對了。我是還有幾句話,倒真應該跟你談才是。雪巖的處境很不利——。」

聽他談了下去,才知道胡雪巖竟成眾矢之的。有人說他借購米為名,騙走了藩庫的一筆公款,為數可觀;有人說王有齡的宦囊所識,都由胡雪巖替他營運,如今死無對證,已遭吞沒。此外還有人說他如何假公濟私;如何虛有善名;將他形容成一個百分之百的奸惡小人。

「這都是平時妒嫉雪巖的人,或者在王雪公手裡吃過虧的遷怒到他頭上。瘋狗亂咬,避開就是;本來可以不必理他們,哪知長毛也看中了雪巖,這就麻煩了。」

越說越奇,如何長毛又看中胡雪巖?古應春大感不解;不過一說破也就無足為奇了;「雪巖向來喜歡出頭做好事,我們憑良心說,一半他熱心好熱鬧;一半也是咕名釣譽。李秀成打聽到了,想找雪巖出來替他辦善後。這一來就越發遭忌;原來有批人在搞,如果雪巖一出面,就沒得那批人好搞的,所以第一步由袁忠清那樣的王八蛋來恐嚇;這也還罷了,第二步手段真毒辣了。據說,那批人在籌劃鼓動京官要告雪巖,說他騙走浙江購米的公款,貽誤軍需民食,請朝廷降旨查辦。」聽到這裡,古應春大驚失色,「這,從何說起?不是要害他家破亡嗎?」他大搖其頭,「不過我又不懂,果然降旨查辦,逼得小爺叔在上海存身不住,只好投到長毛那裡,於他們又有何好處?」

「不要忙,還有話。」劉不才說,「他們又放出風聲來了,說是胡雪巖不回杭州便罷,一回杭州,要鳴鑼聚眾,跟他好好算帳。」

「算什麼帳?」

「哪曉得他們算什麼帳?這句話毒在『鳴鑼聚眾』四個字上頭;真的搞成那樣的局面,雪巖就變成過街老鼠了,人人喊打!」

古應春敲敲額角,「劉三叔,」他緊皺著眉著:「你的話拿我搞糊塗了,一方面不准他回去;一方面又逼得他在上海不能住,非投長毛不可,那末他們到底要怎麼辦呢?莫非真要逼人上吊,只怕沒有那樣容易吧?」

「當然。雪巖要讓他們逼得走投無路,還能成為胡雪巖?他們也知道這是辦不到的;目的是想逼出雪巖一句話;你們饒了我,我決不會來壞你們的事。應春兄,你想雪巖肯不肯說這句話?」

「不肯也得肯,一家老少,關係太重了。」

「話是不錯。但是另外又有一層難處。」

這層難處是個不解的結,李秀成的一個得力部下,實際上掌握浙江全省政務的陳炳文,因為善後工作棘手,一定要胡雪巖出頭來辦事。據說已經找到阜康錢莊的檔手,囑咐他轉言。照劉不才判斷,也就在這兩三天之內,會到上海。「照這樣說,是瞞不住我這位小爺叔的了。」古應春覺得情勢棘手,問劉不才說:「你是身歷其境的人,這幾天總也想過,有什麼解救之方?」

「我當然想過。要保全家老小,只有一條路:不過——。」劉不才搖搖頭說,「說出來你不會贊成。」

「說說何妨。」

「事情明擺在那裡,只有一個字:去!說老實話,雪巖真的回杭州去了,那班人拿他又有什麼辦法?」

古應春大不以為然。但因劉不才言之在先,料他不會贊成;他倒不便說什麼責備的話了。

「劉三叔,」他慢吞吞地說:「眼前的急難要應付,將來的日子也不能不想一想。我看,這件事,只有讓小爺叔自己去定主意了。」

帶來了全家無恙的喜訊,也就等於帶來了王有齡殉難的噩耗;劉不才不提王有齡,真所謂「盡在不言中」,胡雪巖雙淚交流,但哀痛還能承受得住,因為王有齡這樣的下場,原在意中,一個多月前,錢塘江中一拜,遙別也就是永訣;最傷心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王有齡的遺屬呢?他想問,卻又怕問出來一片悲慘的情形,有些不敢開口。而七姑奶奶則是有意要談能教人寬心的事,特意將胡家從老太太起,一個個挨次問到;這就越發沒有機會讓胡雪巖開口了。

談到吃晚飯,正好張醫生回來,引見過後,同桌共飲;他們兩人算是開藥店的開行,彼此都別有親切之感,所以談得很投機。飯後,古應春特為又請張醫生替胡雪巖去診察;也許是因為有了喜訊的緣故,神旺氣健,比上午診脈時又有了進境。

「還有件很傷腦筋的事要跟病人談。」古應春悄悄問張醫生,「不知道對他的病勢相宜不相宜?」

「傷腦筋的事,沒有對病人相宜的。不過,他的為人與眾不同,經得起刺激,也就不要緊了。」

既然如此,古應春便不再瞞——要瞞住的倒是他妻子;所以等七姑奶奶回臥房去看孩子時,他才跟劉不才將杭州對胡雪巖種種不利的情形,很委婉地,但也很詳細地說了出來。

胡雪巖很沉著,臉色當然也相當沉重。聽完,歎口氣:「亂世會壞心術。也難怪,這個時候哪個要講道理,講義氣,只有自己吃虧。不過,還可以講利害。」

聽這口氣,胡雪巖似乎已有辦法,古應春隨即問道:「小爺叔,事不宜遲,不管定的什麼主意,要做得快!」「不要緊,『盡慢不動氣』!」

到這時候,胡雪巖居然還有心思說這樣輕鬆的俏皮話,古應春倒有點不大服氣了,「看樣子,小爺叔倒真是不在乎!」他微帶不滿地說,「莫非真的有什麼神機妙算?」「不是啥神機妙算!事情擺明在那裡,他們既然叫我錢莊裡的人來傳話;當然要等有了回信,是好是歹,再作道理。現在人還沒有到,急什麼?」聽得這一說,古應春實在不能不佩服;原是極淺的道理,只為方寸一亂,看不真切。這一點功夫,說來容易,臨事卻不易做到;正就是胡雪巖過人的長處。

「那好!」古應春笑道,「聽小爺叔一說破,我也放心了。就慢慢商量吧。」

急人之急的義氣,都在他這一張一弛的神態中表露無遺。這在胡雪巖是個極大的安慰;也激起了更多的信心,因而語氣就越發從容了。

「那個袁忠清,他的五臟六腑,我都看得見;他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絕不敢多事。別的人呢,都要仔細想一想,如果真的跟我家眷為難,也知道我不是好惹的人。」胡雪巖說:「他們不會逼我的!逼急了我,於他們沒有好處:第一,我可以回杭州,長毛要我,就會聽我的話,他們自己要想想,鬥得過我,鬥不過我。第二,如果我不回杭州;他們總也有親人至戚在上海,防我要報復。第三——那就不必去說它了;是將來的話。」

古應春卻偏要打聽:「將來怎麼樣?」

「將來,總有見面的日子,要留個餘地。為人不可太絕;就拿眼前來說,現在大家都說我如何如何不好,如果他們為難我的家眷,就變成他們不對了。有理變成無理,稍為聰明的人,不肯做這樣的事。」

這一點古應春不能同意,留個相見餘地的話,也未免太迂,不過僅是前兩點的理由也儘夠了。古應春便催著他說:「小爺叔,你說你的辦法!」

「我的辦法是做一筆交易。他們不願意我回杭州,可以;我不但不跟他們去爭,而且要放點交情給他們,有朝一日,官軍光復杭州,我自有保護他們的辦法。不過,眼前他們要替我想辦法;拿我的家眷送出杭州。」

這樣的一筆交易是不是做得成?古應春頗為懷疑;因而默然不語,只望著劉不才,想聽他的意見。

劉不才卻對他的話大感興趣,「這倒是個辦法。」他說,「照我看,那批人又想吃羊肉,又怕羊騷臭;怕將來官軍光復了,跟他們算帳。如果真的有保護他們的把握,那批人肯照我們的辦法做的。不過,空口說白話可不行。」「現在當然只有空口說白話;話要動聽,能夠做得到,他們自然會相信。」胡雪巖停了一下說:「三叔,這件事只有你辛苦,再去一趟:因為別人去說,他們不大容易相信。」「這還用說?自然是我去。你說,跟他們怎麼個講法。」「當然要吹點牛。」胡雪巖停了下來:「等我好好想一想。」這一想想了好多時候,或者是暫且丟開此事;總而言之,不見他再談起,盡自問著杭州的情形,瑣瑣屑屑,無不關懷。雪巖的交遊甚廣,但問起熟人,不是殉難,就是下落不明,存者十不得一。連不相干的古應春,都聽得淒愴不止。

到得十點多種,劉不才一路車船勞頓,又是說話沒有停過,再好的精神也支持不住了。古應春例勸他不必再住客棧,先好好睡一覺再說;劉不才依從,由古家的丫頭侍候著,上床休息。

胡雪巖的精神卻還很好,「老古,」他招招手讓古應春坐在床前,低聲說道:「我對人不用不光明的手段,這一次要做它一次一百零一回的買賣,全家大小在那班王八蛋手裡,不能不防他們一著。我現在要埋一條藥線在那裡;好便好,搞得不好,我點上藥線轟他娘的,教他們也不得安逸。話說明了,你心裡也有數了;要勞你的神,替我做一件公事。」

他是「話說明了」,古應春卻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小爺叔,」他皺著眉說,「我還莫名其妙;什麼藥線,什麼公事?」

「公事就是藥線,藥線就是公事。」胡雪巖說:「這件公事,是以我浙江候補道兼團練局委員,奉王撫台委派,籌劃浙江軍需民食,以及地方賑濟事宜的身份,報給閩浙總督衙門慶制軍。公事上要說明,王雪公生前就顧慮援兵不到,杭州恐怕保不住,特意囑咐我,他是決定城亡人亡,一死報答朝廷;但是杭州的百姓,不可不顧,因為我不是地方官,並無守土之責,所以,萬一杭州淪陷,必得顧念家鄉,想辦法保護地方百姓。這是第一段。」

古應春很仔細地聽著,已理會得胡雪巖入手的意思,並即說道:「第二段當然是敘你運糧到杭州,不能進城的情形?」「對!不過轉道寧波這一層不必提。」胡雪巖略停一下又說,「現在要敘頂要緊的第三段,要這樣說法:我因為人在上海,不能回杭州,已經派人跟某某人、某某人聯絡,請他們保護地方百姓,並且暗中佈置,以便官軍一到,可以相機策應。這批人都是地方公正士紳,秉心忠義,目前身陷城中,不由自主;將來收復杭州,不但不能論他們在長毛那裡幹過什麼職司,而且要大大地獎勵他們。」

「啊,啊!」古應春深深點頭,「我懂了,我懂了,這就是替他們的將來留個退步。」

「對了。這道公事要等慶制軍的批示,他人在福州,一時辦不到;所以要來個變通辦法,一方面呈報慶制軍,一方面請江蘇巡撫衙門代咨閩浙總督衙門,同時給我個覆文,拿我的原文都敘在裡頭,我好給他們看。」

「嗯、嗯!」古應春想了一下,記起一句話:「那麼什麼叫『公事就是藥線』呢?」

「這你還不懂?」胡雪巖提醒他說:「你先從相機策應官軍這句話上去想,就懂了。」

真所謂「光棍一點就透」,古應春恍然大悟,如果那批人不肯就範,甚至真個不利於胡家眷屬;胡雪巖就可用這件公事作為報復,向長毛告密,說這班人勾結清軍,江蘇巡撫衙門的回文,便是鐵證。那一來,後果就可想而知了。這一著實在狠。但原是為了報復,甚至可以作為防衛;如果那批人瞭解到這道公事是是一根一點便可轟發火藥,炸得粉身碎骨的藥線,自然不敢輕舉妄動。

「小爺叔!」古應春讚歎著說「真正『死棋肚子裡出仙著』;這一著,虧你怎麼想出來的?」「也不是我發明的。我不過拿人家用過的辦法,變通一下子。說起來,還要謝謝王雪公,他講過一個故事給我聽;這個故事出在他們家鄉,康熙年間有位李中堂,據說在福建名氣大得很,他的同年陳翰林跟他有段生死不解的仇——。」

王有齡告訴胡雪巖的故事如此:這位李中堂是福建安溪人,他的同年陳翰林是福州人。這年翰林散館,兩個人請假結伴回鄉。不久就有三藩之亂,耿精忠響應吳三桂,在福州也叛變了,開府設官,陳翰林被迫受了偽職。

李中堂見獵心喜,也想到福州討個一官半職。而陳翰林卻看出耿精忠恐怕不成氣候,便勸李中堂不必如此。而且兩個人閉門密談,定下一計,由李中堂寫下一道密疏,指陳方略,請朝廷速派大兵入閩。這道密疏封在蠟丸之中,由李家派人取道江西入京,請同鄉代為奏達御前。

「這是『刀切豆腐兩面光』的打算。」胡雪巖說:「李中堂與陳翰林約定,如果朝廷大兵到福建,耿精忠垮台,李中堂當然就是大大的功臣,那時候他就可以替陳翰林洗刷,說他投賊完全是為了要打探機密,策應官軍——。」「啊、啊,妙!如果耿精忠成了功,李中堂這首密疏,根本沒有人知道;陳翰林依舊可以保薦他成為新貴。是不是這樣的打算?」

「一點不錯。」

「那末後來呢?」古應春很感興趣地問:「怎麼說是成了生死不解的冤家?」

「就為李中堂不是東西,出賣朋友。耿精忠垮台,朝廷收復福建,要辦叛逆的罪;李中堂自己得意了,竟不替他洗刷。害得陳翰林充軍到關外。」胡雪巖說,「我現在仿照他們的辦法,但願那批人很識相,我替他們留下的這條洗刷的路子,將來一定有用。」

「對!小爺叔的意思,我完全懂了;這道公事我連夜替你預備起來。」

「不忙。明天動筆也不遲。」胡雪巖說,「我還有件事要先跟你商量。」

這件事是為王有齡身後打算,自不外名利兩字。王有齡的宦囊雖不太豐,卻決不能說是一清如水;「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許多收入象徵糧的「羨餘」;漕糧折實,碎角子熔鑄為五十兩銀子一個的「官寶」,照例要加收的「火耗」,在雍正年間就已「化暗為明」,明定為地方官的「養廉銀」。此外「三節兩壽」——過年、端午、中秋三節;本人及太太的兩個生日,屬員必有饋敬,而且數目亦大致有定規,這都是朝廷所許的收入。

王有齡的積蓄,當然是交給胡雪巖營運;他現在要跟古應春商議的,就因為經手的款子,要有個交代。「他們說王雪公有錢在我手裡,這是當然的。我跟死者的交情,當然也不會『起黑心』。不過,」說到這裡,他有點煩躁,「這樣的局面,放出去的款子;擺下去的本錢,一時哪裡去回籠?真教我不好交代。」

這確是極為難的事。古應春的想法比胡雪巖還要深,王有齡已經殉節,遺屬不少,眼前居家度日,將來男婚女嫁,不但在在要錢,而且有了錢也不能坐吃山空。所以,他說:「你還不能只顧眼前的交代,要替王家籌個久長之計才好。」「這倒沒有什麼好籌劃的,反正只要胡雪巖一家有飯吃;決不會讓王家吃粥,我愁的是眼前!」胡雪巖說:「王雪公跟我的交情,可以說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他在天之靈,一定會諒解我的處境。不過王太太或者不曉得我的心,他家的親友更加隔膜,只知道有錢在我這裡,不知道這筆錢一時收不回來。現在外頭既有這樣的閒話,我如果不能拿白花花的現銀子捧出來,人家只當我欺侮孤兒寡婦。這個名聲,你想想,我怎麼吃得消?」

古應春覺得這個看法不錯,他也是熟透人情世故的人,心裡又有進一步的想法:如果胡雪巖將王有齡名下的款子,如數交付,王家自然信任他,繼續托他營運,手裡仍可活動。否則,王家反倒有些不大放心,會要求收回。既然如此,就樂得做得漂亮些。

麻煩的是,杭州一陷,上海的生意又一時不能抽本,無法做得「漂亮」。那就要靠大家幫忙了。

「小爺叔,」他問:「王雪公有多少款子在你手裡?」「王太太手裡有帳的,大概有十萬;另外還有兩萬在雲南,不知道王太太知道不知道。」

「那就奇怪了。怎麼在雲南會有兩萬銀子?」

「是這樣子的,」胡雪巖說,「咸豐六年冬天,何根雲交卸浙江巡撫,王雪公在浙江的官,也沒有什麼做頭了;事先安排,調補雲南糧道。我替他先匯了兩萬銀子到雲南。後來何根雲調升兩江,王雪公自然跟到江蘇;雲南的兩萬銀子始終未動,存在昆明錢莊是生息。王雪公始終不忘雲南,生前跟我說過,有機會很想做一任雲南巡撫;能做到雲貴總督,當然更好。這兩萬銀子在雲南遲早有用處,不必去動它。現在,當然再也用不著了!」說到這裡,胡雪巖又生感觸,泫然欲涕。等他拭一拭眼睛,擤一擤鼻子,情緒略略平伏,古應春便接著話題順:「款子放在錢莊裡,總有折子;折子在誰手裡?」「麻煩就在這裡。折子是有一個,我交了給王雪公;大概是他弄掉了,也記不起這回事,反來問我。這原是無所謂的事;跟他們再補一個就是。後來事多,一直擱著未辦;如今人已過世,倒麻煩了,只怕對方不肯承認。」

「你是原經手。」古應春說,「似乎跟王雪公在世還是故世,不生關係。不過,錢莊的規矩,我也不大懂,不知道麻煩何在?」

「錢莊第一講信用;第二講關係;第三才講交情。雲南這家同業,信用並不見得好;交情也談不上;唯一講得上的,就是關係。王雪公在日,現任的巡撫,雲南方面說得上話;我自己呢,阜康在上海的生意不算大,浙江已經坐第一把交椅,雲南有協餉之類的公款往來,我可以照應他們,論生意上的關係也夠。不過,現在不同了,他們未見得再肯買帳。」這番分析,極其透徹。

古應春聽入心頭,亦頗有感慨;如今做生意要想發展,似乎不是靠官場的勢力關係,就得沾洋人的光。風氣如此,夫復何言?看起來王有齡那筆款子,除非大有力者援手,恐怕要「泡湯」了。

「只有這樣,托出人來,請雲貴總督,或者雲南巡撫,派人去關照一聲。念在王雪公為國殉難,遺屬理當照應。或者那批大老肯出頭管這個閒事。」

「也只好這樣。」胡雪巖說,「交涉歸交涉,眼前我先要賠出來。」

「這一來總數就是十二萬。」古應春沉吟了一下,毅然決然地說:「生意在一起,信用也是大家的。我想法子來替小爺叔湊足了就是。」

這就是朋友的可貴了。胡雪巖心情很複雜,既感激,又不安;自覺不能因為古應春一肩承擔,自己就可以置身事外,所以還是要問一問。

「老古,你肯幫我這個忙,我說感激的話,是多餘的,不過,不能因為我,拖垮了你。十二萬銀子,到底也不是個小數目;我自己能湊多少,還不曉得,想來不過三五萬。還有七八萬,要現款,只怕不容易。」

「那就跟小爺叔說實話,七八萬現款,我一下子也拿不出;只有暫時調動一下,希望王太太只是過一過目,仍舊交給你放出去生息。」

「嗯,嗯!」胡雪巖說,『這個打算辦得到的。不過,也要防個萬一。」「萬一不成,只有硬挺。現在也顧不得那許多了。」胡雪巖點點頭,自己覺得這件事總有八成把握,也就不再去多想;接下來談到另一件事。「這件事,關係王雪公的千秋。」胡雪巖說,「聽大書我也聽得不少,忠臣也曉得幾個;死得像王雪公這樣慘的,實在不多。總要想辦法替他表揚表揚,留下長遠的紀念,才對得起死者。」「這又何勞你費心?朝廷表揚忠義,自然有一套恤典的。」朝廷的恤典,胡雪巖當然知道,像王有齡的這種情形,恤典必須優渥,除了照「巡撫例賜恤」,在賜謚、立傳、賭祭以外,殉節的封疆大吏,照便可以入祀京師昭忠祠,子孫亦可獲得雲騎尉之類「世襲罔替」的「世職」。至於在本省及「立功省份」建立專祠,只要有人出面奏請,亦必可邀准,不在話下。胡雪巖的意思,卻不是指這些例行的恤典,「我心裡一直在想,王雪公死得冤枉!」他說,「想起他『死不瞑目』那句話,只怕我夜裡都會睡不著覺。我要替他伸冤。至少,他生前的冤屈,要教大家曉得。」

照胡雪巖的看法,王有齡的冤屈,不止一端:第一、王履謙處處掣肘,寧紹可守而失守,以致杭州糧路斷絕,陷入無可挽救的困境;第二,李元度做浙江的官,領浙江的餉,卻在衡州逗留不進。如果他肯在浙西拚命猛攻,至少可以牽制浙西的長毛,杭州亦不會被重重圍困得毫無生路;第三,兩江總督曾國藩奉旨援浙而袖手旁觀,大有見死不救之意,未免心狠。

由於交情深厚,而且身歷其境,同受荼毒,所以胡雪巖提到這些,情緒相當激動。而在古應春,看法卻不盡相同;他的看法是就利害著眼,比較不涉感情。「小爺叔,」古應春很冷靜地問道:「你是打算怎麼樣替王雪公伸冤?」

「我有兩個辦法,第一是要請人做一篇墓誌銘,拿死者的這些冤屈都敘上去;第二是花幾吊銀子,到京裡請一位『都老爺』出面,狠狠參他一本。」

「參哪個?」

「參王履謙、李元度、還有兩江的曾制台。」

「我看難!」古應春說,「曾制台現在正大紅大紫的時候,參他不倒。再說句良心話,人家遠在安慶,救江蘇還沒有力量,哪裡又分得出兵來救浙江?」

胡雪巖心裡不以為然,但不願跟古應春爭執,「那末,王履謙、李元度呢?」他說,「這兩個人總是罪有應得吧?」「王履廉是一定要倒霉的;李元度就說不定了。而且,現在兵荒馬亂,路又不通,朝廷要徹查也無從查起。只有等將來局勢平定了再說。」

這一下惹得胡雪巖心頭火發,咆哮著問:「照你這樣說,莫非就讓這兩個人逍遙法外?」

胡雪巖從未有過這樣的疾言厲色,古應春受驚發楞,好半天說不出話。那尷尬的臉色,亦是胡雪巖從未見過的;因而像鏡子一樣,使得他照見了自己的失態。

「對不起,老古!」他低著頭說,聲音雖輕緩了許多;但仍掩不住他內心的憤慨不平。當然,這憤慨決不是對古應春。他覺得胡雪巖可憐亦可敬,然而卻不願說些胡雪巖愛聽的話去安慰他。「小爺叔,我知道你跟王雪公的交情。不過,做事不能只講感情,要講是非利害。」

這話胡雪巖自然同意,只一時想不出,在這件事上的是非利害是什麼?一個人有了冤屈,難道連訴一訴苦都不能?然則何以叫「不平則鳴」?

古應春見他不語,也就沒有再說下去,其實他亦只是講利害,未講是非;這一陣子為了替胡雪巖打聽杭州的消息,跟官場中人頗有往來,王有齡之殉節,以及各方面對杭州淪陷的感想批評,亦聽了不少。大致說來,是同情王有齡的人多;但亦有人極力為曾國藩不救浙江辯護,其間黨同伐異的論調,非常明顯。王有齡孤軍奮戰,最有淵源的人,是何桂清,卻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在這種情形之下,如果什麼人要為王有齡打抱不平,爭論是非,當然會觸犯時忌;遭致不利,豈不太傻?

古應春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庸俗卑下;但為了對胡雪巖的關切特甚,也就不能不從利害上去打算了。這些話一時說不透徹;而且最好是默喻而不必言傳,他相信胡雪巖慢慢就會想明白,眼前最要緊的是籌劃那十二萬銀子;以及替胡雪巖擬公文上閩浙總督。

從第二天起,古應春就為錢的事,全力奔走。草擬公文則不必自己動筆;他的交遊亦很廣,找了一個在江蘇巡撫衙門當「文案委員」的候補知縣雷子翰幫忙;一手包辦,兩天功夫連江蘇巡撫薛煥批給胡雪巖的回文,都已拿到了。這時,胡雪巖才跟劉不才說明經過,「三叔,」最後他說,「事情是這樣去進行。不過,我亦不打算一定要這樣子辦。為什麼呢?因為這件事很難做。」

劉不才的性情,是恨人家看不起他;說他是紈褲,不能正事;因而聽了胡雪巖的話,大不服氣,「雪巖,」他凜然問道:「要什麼人去做才容易。」

「三叔,」胡雪巖知道自己言語不檢點,觸犯了他的心病,引起誤會,急忙答道:「這件事哪個做都難;如果你也做不成功,就沒有人能做成功了。」

這無形中的一頂高帽子,才將劉不才哄得化怒為喜,「你倒說說看,怎麼辦法?」他的聲音緩和了。

「第一、路上要當心——。」

「你看,」劉不才搶著說;回時伸手去解紮腳帶;三寸寬的一條玄色絲帶,其中卻有花樣,他指給胡雪巖看,那條帶子裡外兩層,一端不縫,像是一個狹長的口袋,「我前兩天在大馬路定做的。我就曉得這以後,總少不得有啥機機密文件要帶來帶去,早就預備好了。」

「好的,這一點不難。」胡雪巖說,「到了杭州,怎麼樣向那些人開口,三叔,你想過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