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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烽火台一個接一個,燃起狼糞,黃濁的狼煙,直衝半天。

烽煙起了!

是由北面來的警報!除卻呼韓邪興兵,還有誰呢?石顯驚疑莫釋,但敵人侵犯的大事,不敢隱瞞延誤,隨即入朝面奏。

「有這樣的事,」皇帝憤怒多於一切:「呼韓邪真是在自速其死了。」

「臣亦不敢相信有這樣的事。」石顯答說:「第一,呼韓邪方有書信到來,不等回音,便即興兵,於理不合;第二,呼韓邪應該自己度德量力,何敢與天朝為敵?」

「那麼烽煙莫非有誤?」

「烽煙不可能出錯誤的。」

「那就是了,邊關一定有警,呼韓邪居然敢如此無禮!是可忍,孰不可忍?」皇帝下令:「召集廷議!」

其時朝中大臣,都已獲知警報。但都不大能信其為真實,因為想來想去,呼韓邪沒有理由稱兵犯境。及至跟石顯見了面,得知有此一封要挾的書信,才恍然事出有因了。

廷議的氣氛當然很沉重。皇帝尤其顯得激動。連連拍著御案,厲聲說道:「呼韓邪欺人太甚,不想想我漢朝幫過他多麼大的忙,竟敢無故侵犯,你們大家看,應該怎麼懲治他?」

群臣相顧無言,都覺得這是必須慎重考慮的一件事。

「石顯,」皇帝指名問道:「你怎麼說?」

『臣以為,」石顯慢吞吞地答說:「和戰大計,總要先請皇上裁定。戰是戰的辦法,和是和的打算。」

「哪裡談得到和字?當然要發兵迎頭痛擊!」

「啟奏皇上,」馮野王又忍不住了:「發兵一事,不可輕言,自古兵凶戰危。而且,似乎師出無名。」

最後一句話又觸怒了皇帝,「什麼叫師出無名?匈奴打過來,我們發兵抵擋,這叫師出無名嗎?」

馮野王正要申辯,匡衡拉了他一把,示意勿言,然後他平靜地說:「發兵禦敵,理所當然。不過,事先沒有準備,戰事就沒有把握,臣以為能和得下來,還是以和為貴。」

「這還像一句話。」皇帝的氣消了些。

「皇上既如此垂諭,臣以為今日廷議,應以談和為主。」

「不是談和為主,是談和為先。」皇帝氣憤地說:「呼韓邪有無理要求,我絕不能答應。」

「皇上的意思是,呼韓邪如果能收回天理的要求,就可以和得下來?」

「對了!不過,備戰還是要加緊。那樣子,和不下來,也不要緊。」

「是,是!」石顯緊接著皇帝的話說:「如今是備戰求和。」

「不錯!」皇帝格外回重語氣:「備戰求和!」

這四個字,便成了對付呼韓邪興兵的方針。石顯以宰相的地位,無形中主持廷議,到此時開始談實際的行動。「大計已定!」他說:「請皇上先指派談和的專使!」

「大鴻臚職司列邦交涉。」匡衡提議:「臣請以馮野王充任專使!」

皇帝不答,只搖搖頭。否定了匡衡的建議,卻不說理由。

顯然的,是他個人對馮野王不滿。

「臣舉少府匡衡!」

對石顯的舉薦,匡衡不願接受。但皇帝卻搶在他前面說道:「匡衡,你不許推辭!你跟呼韓邪去說,只要他收回無理的要求,別的都好商量。不過喪權辱國的條件,絕不能接受。」

「是!」匡衡無奈,只好再拜受命:「微臣遵旨。」

「至於備戰之責,石顯無可旁貸。」

「是!」石顯早已料到,這個責任必落在自己頭上。所以答奏之語,亦早就想好了:「調兵遣將,征發糧秣,其事甚緊,容臣另行上奏。」

皇帝也知道,軍事機密,不宜付諸廷議。所以傳旨退朝,但卻留下石顯在御書房中密議。

陳湯是已經發文書去宣召了。調兵現成,亦沒有什麼可商量的,所要研究的第一件大事是軍費籌劃調度。

這一點石顯亦是胸有成竹。國家財用,歸大司農及少府職掌。少府握有山澤之利,尤為重要,石顯保薦匡衡出使,用意就在希望兼攝少府,一掌財權,便有許多好處。而皇帝卻想不到他有私心,只覺得石顯負責戰備,為了調度軍費便利,兼攝少府是順理成章的事。

「皇上請放心!」石顯很起勁地:「足食足兵,臣有把握。只待陳湯一到,商議如何發兵鎮壓,就可以定奪。」

「嗯!」皇帝忽然想起:「備戰之事,務須不動聲色!」

這又何消說得?石顯口中答應著。心裡卻在納悶,由皇宮一直想到府邸,只猜出皇帝作此囑咐,是要將備戰的消息瞞住宮中,卻猜不出是宮中何人?

非常意外地,匡衡與馮野王已先石顯在他府中等候了。

「我們是出了宮就到府上來的。」馮野王先作解釋:「我跟匡少府的看法相同,關於和戰的大計,應該有個最後的打算。」

石顯愕然,「剛才廷議中不是皇上已作裁決了嗎?」

「及時補救,還來得及。」

石顯看一看兩人的眼色,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沉著地點點頭說:「請教兩公,如何補救?」

「決不能打仗!」馮野王很激動地說:「師出無名,未戰先敗。石中書你想,如說我大漢朝為了一個婦人,大興兵戎,豈不為天下人所恥笑?」

「照皇上的意思,釁非我開,既然人家打了過來,則水來土掩,兵來將擋,似乎也不算師出無名。」

「若說釁非我開,這話也不盡然。我們一再失信於呼韓邪,是不爭的事實。」

石顯有點詞窮了,轉臉問道:「匡公的意思如何?」

「打仗要錢。我這個管錢的,可是最怕打仗。」

石顯很深沉地笑了,「既然如此,我們三個人的意見,可說完全相同。」他很機警地說:「能和不能戰。」

「是的。」匡衡答說:「因為如此,對呼韓邪的交涉就不能委屈求全了。我並不憚此遠行,只怕徒勞無功。」

「難就難在這裡!」石顯停了一下說:「皇上所說的『無理要求』是什麼?兩公自然知道。」

兩人點點頭,表示會意。匡衡又說:「其實明妃倒是深明大義的。無奈……」他苦笑了。

「無奈天子多情!」石顯已想好一條計策,要讓馮野王去碰個大釘子,故意遲疑地說:「路倒是有一條,卻非馮公不可。」

「苟利於國,生死以之。」馮野王慨然表明:「請石中書指點,我一定照辦。」

「是條釜底抽薪之計。」石顯將聲音放得極低,「能請皇太后出面主持,才可以改變皇上的決定。」

「啊!啊!」馮匡二人不約而同地深深點頭。

「不過,千萬不能說,這是我的主意。」

匡衡與馮野王答應著欣然告辭,石顯亦覺得胸頭一暢。原來他的主意是,由馮野王透過馮婕妤的關係,向太后進言,撤消明妃的封號,暗中仍舊將韓文換回來,還人家一個真正的寧胡長公主王昭君。此計若成,化干戈為玉帛,呼韓邪仍會領自己的情,倘或不成,必是皇帝不允,追究是誰的獻議,則大碰釘子的是馮野王,與己無干。至於備戰,和不和都是該做的事。反正匡衡一出塞,自己接掌了少府金印,好歹都會增加財富。

太后一向反對大動干戈,因此,馮婕妤所說的話,很容易聽得進去。而況朝中大臣,亦都主和。但為難的是昭君已封為明妃,出爾反爾,說要撤消她的封號,這話對皇帝卻說不出口。

躊躇了兩天,太后才算籌劃妥當。第三天一早傳懿旨:駕臨建章宮。皇帝及所有妃嬪都不必隨扈。

當然,是預先算好了的,趁皇帝這天上朝的時刻啟駕離宮。安車沿著宮牆直馳而西,抵達建章宮時,皇帝尚未退朝。

昭君得報,不免驚惶。匆匆上裝,出殿接駕,太后已經下車了。

於是行了禮,昭君親自攙扶太后入殿。升上寶座,重新又行大禮。一套儀注完畢,只聽太后問道:「誰是管建章宮的?」

「宦官尤震。」昭君答說。

「宣他來!」

「是。」昭君示意秀春去傳宣尤震。

「你聽說了沒有,呼韓邪發兵攻打邊關了!」

昭君大驚,「臣妾一無所聞。」她不自覺地問:「真有這樣的事?」

「真有此事。」太后說道:「自古以來,為婦人興兵戎的,也不止這一次。」

聽得這話,昭君心如刀絞,紅著臉低下頭去,默不作聲。

「你也有難言之痛,是不是?」

「皇太后聖明。」

「我也知道,不能怪你。不過——」太后欲言又止,彷彿很為難似地。

既說「不怪」,卻又下了個「不過」的轉語,意思還要責怪。昭君要弄明自己錯的地方,便即說道:「請皇太后明示。」

「不過,事情很明顯的擺在那裡,是和,是戰,是禍是福,關鍵都在你一個人身上。」

聽得這話,昭君頗有惶懼不勝之感。立即跪了下來,困惑地說:「臣妾一身,對國家真有那麼重的關係?」

「對了,除了皇上,都知道你對國家有那麼重的關係。昭君,」太后出以提示的語氣:「你應該知道自處之道。」

昭君實在不知道何以自處?但太后既然說到這話,當然已決定了處置的辦法,然而自處之道,只是唯命而行而已。

她略一沉吟,冷靜地答說:「請皇太后賜示,臣妾該如何,便如何,決不敢推諉。」

太后點點頭,很嘉許她的態度。因為如此,反而不肯直截了當地降旨,先說一句:「就怕你心裡不願。」

「臣妾受皇太后、皇上深恩,」昭君進一步表示:「只要於國家有益,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是真心話?」

「決不敢上欺皇太后。」

「好!我真想不到你這麼有男兒氣概,既然如此,我為了國家百姓,只好做一件狠心的事。昭君,我迫不得已,非得收回成命,撤消你明妃的封號不可。」

「是,」昭君勇敢地承受:「叩謝皇太后成全之恩。」

一語未畢,殿外傳呼,是皇帝駕到了。每次朝罷,他總是一直來到建章宮。這天聽說太后一個人來看昭君,不令皇后妃嬪隨扈,料知必有事故,所以急急趕來,是一臉不安的神色。

等行完了禮,太后不等他開口,先就告訴他說:「有件事,我得說與你,我把明妃的封號撤消了。」

皇帝大驚,結結巴巴地說:「她,她犯了什麼錯?」

「錯不在她,在你!」

這是責備的話。皇帝急忙地跪了下來。「兒臣有錯,請母后教訓。」他說:「昭君沒有錯,不該撤她的封號。」

「什麼?」太后微微發怒:「你說我做錯了?」

「兒臣不敢這麼說。兒臣的意思是——」皇帝很吃力地說:「怕引起誤會。」

「什麼誤會?」

此時此地,此事此情,對皇帝有五不利:第一、要尊重母子的名分;第二、要顧到國家的禍福;第三、懿旨已下,事成定局;第四、匆匆趕到,情況不明;第五、形單影隻,孤立無援。當然,只要是生身之母,哀乞硬求,那「五不利」都不足為慮。無奈太后是繼母,名分重於情分,國事重於家務,所以皇帝自己也知道,要想把眼前的局面扳回來,能讓太后收回成命,是件很吃力的事。

因為自己先已氣餒,言語就越發鈍訥。好半天才能回答:「是怕誤會皇太后處置不公,昭君心裡難免覺得委屈。」

太后的神情,恰與皇帝相反,從容自如地說道:「那麼,你自己問問昭君看。」

皇帝毫不遲疑地轉臉去問:「昭君,你沒有錯處,把你明妃的封號撤消了,你不覺得委屈?」

「不!」昭君硬著頭皮回答。因為是擠出來的聲音,反顯得短促有力。

皇帝不但失望,而且著急。說話章法越發亂了,只連連問說:「為什麼?為什麼?」

那聲音中毫無掩飾地表達了他的心情,使得昭君意亂如麻,萬感交縈,以致無從啟齒,只脹紅了臉看著皇帝。

「我替她回答吧!」太后冷冷地:「她說過了,只要於國家有益,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是你心裡的話?」皇帝問昭君。

「是!」她仍然是擠出來的聲音。

皇帝困惑而痛苦,微微頓足作恨聲:「你為什麼要這麼說?我真不明白。」

「你自然不明白!」太后接口:「如果你不糊塗,哪裡會有今天這種尷尬的局面?」

皇帝無奈,不得已而求次,「母后,」他說:「昭君撤消了明妃的封號,改封為婕妤吧!」

「那是降封,不是撤封。」

皇帝語塞。而心裡卻不肯認輸,「這一撤,不又撤回掖庭了嗎?」他說:「昭君沒有錯,受此待遇,兒子總覺得不服。」

何用你不服?太后的話都將出口了,卻又自己縮了下去。

他仔細想一想,在昭君確實情所不堪。換了自己亦會覺得不甘心。

「也罷,」太后果然讓步了:「仍舊讓昭君住在這裡好了!」

太后又加了一句:「看你的造化吧!也許,建章宮能一直讓你住下去。」

這意思是,呼韓邪如果知難而退,事情仍可挽回。因此,皇帝又生出無窮希望。自然而然地改變了態度,對呼韓邪是和重於戰了!

因此,匡衡受命,星夜急馳,盡可能早日與呼韓邪會面,消弭兵禍——當然,除卻喪權辱國的條件不能接受以外,希望昭君亦能留下而不遣。所以匡衡的任務是相當艱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