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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經過徹夜的考慮,史衡之終於作了大膽的決定。

於是,剛剛出了雁門關的呼韓邪,便已知道昭君已被封為明妃,移居與未央宮有木橋相連的建章宮。冊封典禮,定在寧胡長公主與呼韓邪成了嘉禮以後舉行。

信是胡裡圖事先的安排,由在漢地經商多年的,精通漢語的「胡賈」專程送到的。同時還有史衡之的口信,只能他給呼韓邪寫信,呼韓邪不能寫信給他,顯然的,這是為了保密免禍。

「怎麼辦?」呼韓邪向毛延壽問計。

「要看單于的意思。」毛延壽答說:「我早就說過,一離了虎口,就是單于狠了。」

「對!」呼韓邪勃然作色,撫刀而起:「我的氣受夠了。得好好發兵找石顯算帳!」

「單于,單于,」胡裡圖比較識大體,急忙勸阻:「不必生氣,不必生氣。」

「哼!你的氣量倒大。」

由此開始。呼韓邪拿胡裡圖出氣,發了好大一頓牢騷,胡裡圖逆來順受,不發一聲。毛延壽少不得作個和事佬,從中解勸。順便又附和著呼韓邪,罵皇帝、罵石敢當。胡裡圖頗有反感,但也不發一聲。

直到呼韓邪怒氣已減,而又單獨相處時,他才婉言相勸:「單于,老毛別有用心,唯恐天下不亂。單于如果勞師動眾,為老毛報私仇,那不是太不上算了嗎?」

「嗯,嗯,這話算你有理。可是事情沒有了結,莫非就此算了?」

「不是!我的意思,不必馬上發兵,不妨先禮後兵。」胡裡圖說:「先寫封信給石中書,倘無滿意答覆,再作道理。」

呼韓邪沉思了好一會,點點頭答應了一半:「好,先寫信,後發兵。」

胡裡圖不便再爭,反正到什麼地步,說什麼話,眼前先把事情壓下來,總是不錯的。

於是,胡裡圖親自動筆,以呼韓邪的名義寫了一封信給石顯。關照胡賈,回到長安,找到中書府,將信丟下就走。

這封信給石顯帶來了莫大的心事,簡直坐立不安了!

當務之急自是要找出洩密的漏洞在何處?而第一個該找的是史衡之。因為最可能的漏洞是在掖庭。

「我給你看樣東西。」石顯摒絕從人,將呼韓邪的信交了過去。

史衡之看到一半,心知自己做了一件很欠檢點,而麻煩不小的事。但此時唯有鎮靜自持,看完了信,假作吃驚地說:「這呼韓邪,神通倒真廣大!他是怎麼知道內幕的呢?」

「所以,」石顯冷冷地說:「要問你呀!」

「問我?」

「不問你問誰?這一次總該不是毛延壽了吧?冊封明妃的事,是毛延壽跟呼韓邪走了以後才發生的。」

「可是,相爺,這件事滿京城都在傳說。」

「不錯!不過,明妃就是王昭君,只有掖庭的人才知道。」

「掖庭可不止史衡之一個人。」

這針鋒相對的回答,固然犀利。但有一個極大的語病。是無形中已承認秘密是由掖庭中洩漏的。石顯是何等腳色,抓住他話中的這個漏洞,絲毫不放鬆了。

「毛病出在掖庭,而你是掖庭之長。如今我就著落在你身上,把洩漏消息的人查出來!」說完,石顯轉身就走了。

話雖如此,查出來又待如何?這呼韓邪,石顯心中歎氣:真是我命中的魔頭!

第三天上午,史衡之來向石顯覆命,已經查出結果,只是這個結果令人驚詫——史衡之說,洩露秘密的趙美,已經畏罪自盡了!

「有這樣的事!」石顯楞了好一會:「是怎麼洩漏的呢?」

「詳情已無法究詰了。」史衡之從容答說:「前天奉了相爺之命,我立刻派傅婆婆秘密查訪。趙美大概是察覺了,頓時神色不安。今天黎明時分,忽報趙美中毒,等我趕到,已經不救。據說臨終之前,向人透露,她自己做錯了一件事,也就是多說了一句話,不該把她二姊跟三姊的秘密,告訴了不相干的人。」

「這不相干的人是誰呢?」

「不知道。」史衡之答說:「秘密由趙美所洩,那是再無可疑問的了!」

石顯細細想了一下,覺得不無疑問。隨即問道:「她怎麼知道在查這件事呢?」

「那必是傅婆婆不小心,從神色中讓她猜出來了。」

「就猜出來了,趙美又怎麼知道多了這句嘴,有如此嚴重的後果,以致畏罪自殺呢?」

「那!」史衡之的機變很快,立即找到解釋:「她們姊妹四個,都是靈心蕙質,絕頂聰明。看相爺親到掖庭密查,接著又追查洩密的人,料知是闖了大禍。」

「這也未免太聰明了一點。」石顯又問:「她是怎麼死的?」

「服毒死亡。」

石顯變色,「掖庭中怎麼能有毒藥?」他沉下臉來問:「萬一出了大逆不道之事,試問你有幾個腦袋?」

這一著是史衡之疏忽了,然而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唯有惶恐地請罪。

「光憑這一點,你這個掖庭令就不能幹了!」石顯作了斷然的處置:「解職聽勘!」

於是,史衡之連掖庭都不能回去了,立即被交付廷尉衙門暫加看管。掖庭令的職務,另行派人署理。史衡之想不到石顯是這樣嚴厲地對待,心中懊恨不迭,但已無計可施,唯有暗中拿定主意,掖庭發現毒藥,失察的罪名可以承受,洩漏機密的罪過,都推在趙美身上。

那知史衡之一失了勢,掖庭中的情形頓見不同。平日畏懼他陰險刻薄,什麼氣都只有容忍,甚至話也都不敢說。此刻無須再效寒蟬,就說了也不要緊了。

首先是傅婆婆,透露了一個秘密,說是趙美曾在無意中撞見史衡之與胡賈在密談。及至石顯到了掖庭,史衡之怕趙美會揭破他的隱私,所以殺之滅口。這話傳到林采耳中,當然關切,私下找了傅婆婆來,面詢其事。

「我不知道。」傅婆婆一口否認。

「傅婆婆,」林采很懇切地說:「你待我們姊妹不錯,我們姊妹如何待你,想來你總也知道。這件事你總聽說過吧?何妨告訴我聽聽!」

「林姑娘,我沒有什麼好告訴你的。這件事要認真追究起來,會有人頭落地。我不要說不知道,就知道了也不能,」傅婆婆加重語氣說:「也絕不能告訴你!」

林采對人情世故很熟練,將她的話體味了一下,解出她的言外之意。實際上她已經承認了有這回事,不過不願牽涉在內,所以不肯明說而已。

「謝謝你,傅婆婆。」林采向她保證:「不管怎麼樣。我不會把你的名字說出來。」

「你要怎麼樣?林姑娘,」傅婆婆問:「你要把這些流言去告訴明妃?」

「是的。」林采坦率承認。

傅婆婆臉色沉重,歇了好一會才說:「紙包不住火,宮裡終歸會知道的。倘或牽涉到我,林姑娘,請你先替我求一求明妃,我事先一點不知道這件事,更不會有絲毫害趙姑娘的心思。」

她何用有此一番表白?林采不免奇怪。但往下追問時,傅婆婆卻又裝聾作啞,推得乾乾淨淨。林采無奈,只好提出一個要求。

「傅婆婆,請你替我送封信到建章宮。」

「這,我不便。除非,林姑娘,你向新來的掖庭令說明白。他答應了,我一定替你走一趟。」

要這樣子費事,倒不如自己進宮去一趟。當時便要求署理的掖庭令,送她到建章宮。這本為規制所不許之事,只為知道她有明妃的奧援,破例特許。只是這天已來不及,第二天一早離開掖庭,到晚方回。於是,史衡之的秘密及他所引起的風波,昭君大致都知道了。

「你上奏說史衡之才不勝任,又以趙美服毒自盡,史衡之不無責任,解職交廷尉衙門聽勘。如今辦得怎麼樣了?」

「臣正在加緊勘查。」

「我問你勘查的結果!」皇帝提高了聲音,顯得很不耐煩。

「是!」惴惴然的石顯答說:「一兩日內必有結果。」

「哼!」皇帝冷笑一聲:「我倒知道了!你要不要聽聽?」

石顯既驚且詫,何以皇帝會知道結果?也許只是聽了無稽的流言。便沉著地奏:「乞皇上垂諭。」

「趙美是史衡之下的毒,為了滅口。你知道不知道史衡之為什麼要滅她的口?」

這說得有兩分像了,石顯很謹慎地答說:「臣愚昧,請皇上明示!」

「史衡之跟一個胡賈在打交道,讓趙美撞見了。又說你到掖庭去查問過,所以史衡之非殺趙美不可。石顯,」皇帝加重了語氣問:「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去查問些什麼?以致於逼得史衡之下此毒手!你總應該很明白吧?」

這番話說得石顯目瞪口呆。因為與他所知道的情形湊在一起,符節相合,事如觀火,完全明瞭了!

到此地步,自己再不能隱瞞了。俯伏頓首,以請罪的語氣說道:「史衡之罪該萬死,臣備位中書,亦難辭失察之咎。如今聽皇上垂諭,方知史衡之果然與呼韓邪有勾結,而且洩漏了一椿絕大的機密。」

皇帝悚然動容,俯身向前,急急問道:「是什麼?」

「呼韓邪已經知道了,原來的寧胡長公主已封為明妃。」

「有這樣的大事!」皇帝大吃一驚:「你又怎麼知道他已經知道這個機密了呢?」

「數日之前,有人投簡臣家,即是呼韓邪的書信,具道其事,而且還有威脅的話。」

「他怎麼說?」

「蠻夷之人,未蒙王化,不值一哂。請皇上無須究詰了。」

可想而知,威脅的話很難聽。皇帝惱怒異常,心潮鼓蕩起伏,久久不能平息。不過皇帝雖氣得說不出話,而石顯卻無法保持沉默。即使一時拿不出辦法,至少該有幾句勸慰之詞。

這樣想著,便先硬著頭皮說:「皇上請釋睿懷,事緩則圓,容臣徐徐圖之,必有辦法。」

一聽這話,皇帝倒又光火了!屢次說有辦法,至今仍未妥貼,反而愈來愈僵。還有毛延壽,抓到了竟又放走,更覺可惡。這樣想著,真想將石顯痛斥一頓。可是轉念自問,除卻石顯,又有誰能辦得了這件事?除非干戈,而調兵遣將,亦依然非石顯不可。既在如此,倒不如放聰明些,加重他的責任,讓他格外盡心盡力去辦。

於是皇帝問道:「你說必有辦法,倒是什麼辦法呀?」

石顯一籌莫展,何嘗有何辦法?不過,此時不能不抓一兩句話來搪塞。「無非,」他一面想,一面答說:「動之以情,臨之以威。軟硬齊施,必會就範而後止。」

「好!」皇帝就他這幾句話頗為欣賞,但須問個仔細:「如何動之以情?」

這是出題目考試,而題目並不難,石顯略想一想答說:「天朝於呼韓邪有恩,若得一能言善辯之士,細為勸說,同時策動呼韓邪的親信胡裡圖從旁進言,呼韓邪亦未必不能見聽。」

「倘或不聽,又當如何?」

「那就要臨之以威了!臣請召陳湯入京,授以鎮邊將軍的名號,率領勁旅,會獵北鄙。呼韓邪不能不生警惕!」

「好!」皇帝欣然同意:「即日召陳湯。我以為雙管齊下,一面動之以情,一面臨之以威,寬猛相濟,更易收效。」

「是!」石顯趁機恭維,頓首說道:「睿智天縱,臣萬萬不及。」

「還有,」皇帝問道:「毛延壽呢?」

「這在送親之時,便可帶回,明正典刑。」

「這一次,」皇帝皺眉說道:「我看多半也是他在搗鬼。」

「啟奏皇上,寧胡長公主改封為明妃,是毛延壽走了以後的事,似乎與他無關。」

「怎可斷定與他無關?也許就他在攛掇。」

這當然也是很可能的事,但石顯不願承認。因為一承認了,就會受到質問,既知毛延壽不可靠,何以准他跟隨呼韓邪而去?所以石顯含含糊糊地答說:「請皇上寬懷,一切都會妥貼,也一切都會水落石出。」

儘管皇帝出以鎮靜,石顯內心著急,而表面不動聲色,但有許多事是瞞不住的,如史衡之下獄,趙美死於非命。於是流言四起,日甚一日。其中也夾雜了若干真實的機密,如密召陳湯,以及禁軍中在挑選習於北方嚴寒的士兵等等,加上別有用心的一些太監、宮女的惡意渲染,很快地編織成了一套聽來令人悚動的「故事」,說皇帝為明妃所惑,要一顯神武,取媚美人。決定親率六軍,遠征漠北,以名將陳湯為先鋒。這個消息由明妃告訴趙美,趙美無意中告訴了史衡之,而史衡之卻又洩漏到外國,事為皇帝所知,勃然震怒,以致史衡之被捕下獄,趙美則畏罪自殺了。

這個離奇的「故事」,十有九人,深信不疑,輾轉傳述,最後傳到慈壽宮,老太后大為驚詫,立即查問,弄清楚了一部份事實真相,隨又宣召皇后詰責。

「你是皇后,統攝六宮,就是個當家人。這一陣子掖庭弄得烏煙瘴氣,有人中毒不說,居然還是謀殺!又說史衡之私通外國,被捕下獄,正在審問。宮闈之內,如此不整齊,皇后,你不覺得慚愧嗎?」

最後這句話,責備得很重。皇后羞慚滿面地低下頭去,委委屈屈地說:「臣妾死罪!」

太后自覺過分,放緩了臉色問道:「這些情形,莫非你不知道?」

「自然知道。」

「既然知道,怎麼不想法子整頓呢?」

「臣妾有臣妾的難處。」皇后遲疑地答說:「要談整頓,只有請皇上降旨。無奈——」

「怎麼不說下去?有什麼無奈之處?」太后的聲音又嚴厲了:「你儘管說!」

「臣妾已有五天不曾跟皇上見面了。」

「你是說,皇帝五天未到中宮?」

「是!」皇后答說:「只在皇上來跟太后請安的時候,才能望見影子。等臣妾想找機會向皇上進言,皇上已經走了。」

「那麼,這幾天是在什麼地方呢?」

「建章宮。」

「建章宮?」太后想了一下,明白過來了。臉色立刻變得嚴重:「難怪有那個流言!」

皇后無語,太后亦沒有再說下去。顯然的,責備皇后是錯了,但應該責備誰呢?是皇帝還是昭君?太后不免困惑,唯有付之歎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