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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友松:願賭服輸也是婚姻的智慧

一個女子,嫁給年長自己五十歲的男子,究竟有幾分愛情?

上午的光陰,她一般在三居室中朝南的那間禮佛和學習。客廳掛著蓮花燈,燈軸上放著《般若婆羅蜜多心經》《大悲咒》《九華山》《五台山》這樣的光盤,在台案上整整齊齊地排著隊。此時,她是妙惠居士。

下午的時間,她一般研習書畫。桌上,擺著米芾的《蜀素帖》,一本二十四年前的定價一塊六的《漢曹全碑》,還有一些平時很少見到的老電影影碟,胡蝶的《姊妹花》、周璇的《夜店》、趙丹和秦怡的《遙遠的愛》、阮玲玉的《十萬蒼生》之類,彼時,她是胡友松,胡蝶的女兒,李宗仁的第三位也是最後一位太太,她寫過一本轟動的傳記——《我與李宗仁極不尋常的最後三年》。

在她的房間裡,時光彷彿逆轉了半個世紀。

她說,沒有這些精神和文化的寄托,快四十年一個人,還不得瘋了?

她身世蹊蹺,1939年,胡蝶已經嫁給潘有聲四年,卻生下了並不是潘有聲骨肉的她,取名若梅,隨了胡蝶的本姓。全民影后不僅堂而皇之地把她帶在身邊,甚至絲毫沒有影響自己與潘有聲的恩愛,於是,好事的看客猜想,這個私生女的生父必然非同尋常,難道是戴笠?

胡蝶極力否認,甚至對年幼的她說:「誰要問你,你就說有媽媽,不要提爸爸。」

於是,她也竭力撇清與戴笠的關係:「胡蝶1945年到了重慶以後和戴笠認識,第二年才和他同居,那時,我已八歲。」

雖然時間與邏輯都不對,卻有人分別拿出她與戴笠的照片,尤其是兩人晚年的留影,那眉宇間的神氣,不必贅述,就好像把梅蘭芳與杜近芳的照片擺在一處,說不像都難。

有時候,看似合情合理的並非真相,貌若荒謬的,反而更接近事實。

童年時,她的漂亮衣服和五光十色的乾媽一樣多,小小的她經常跟著各色乾媽混跡交際場。

「我的乾媽很多,一個星期去這兒,另一個星期又給我接到那兒,再一個星期又上南京了。她們湊在一起打牌啊,跳舞啊,我就在旁邊這麼一坐,看著。」她神往地說著,好像在懷念一個遙遠而綺麗的夢。

即便到了晚年,面對記者的採訪,她依然驕傲地展示那些昂貴的派頭,以及和同齡孩子相比更多的華服,出入會坐高級小轎車,比尋常人見過更大的世面。她小心翼翼地藏起那段被拋棄的慘淡經歷,恍若它們從未曾在她的生命中發生過。

或許,每一個被深深傷害的人,都有一顆特別脆弱而自尊的心。

胡若梅不願承認的事實是,她根本沒有家。

從小,她就住在酒店的長包房裡,母親忙於拍戲,兩三個月才回來見她一面。媽媽不在的日子裡,她經常坐在酒店的大堂等待,因為母親對於她,總是「突然間一睜眼回來了,就是這樣,意外的感覺」。

沒有被母親熨帖照料過,沒有小夥伴肆意玩耍陪伴,她的童年拋卻那些刻意描繪的絢麗繽紛,只剩下孤獨與蒼白。

六歲,她染上濕疹,醫生建議去氣候乾燥的北京定居,於是,胡蝶委託軍閥張宗昌的姨太太沈文芝,帶著她去北京。

媽媽對她說:「若梅,以後媽媽會很忙,沒有時間照看你了,過兩天你就跟沈阿姨去北平吧,以後沈阿姨就是你的媽媽。」

對於從記事起就常常獨自待在酒店的她,這並不意外,她隨口問媽媽什麼時候回來接自己,媽媽卻不敢再抬頭,她慌亂地掩飾著自己的神態,一扭頭,眼淚卻滴落在胸前的白旗袍上。

據說,1951年,胡蝶回來接她,養母提出一大筆費用,胡蝶無法滿足,連孩子的面也沒見到,只好將一個裝滿首飾的匣子交給養母,叮囑一定要讓若梅上大學。

六歲之後,她再也沒有見過媽媽。陪伴她的,只有絲毫不愛她的養母,那箱首飾,很快便被昔日的姨太太揮霍殆盡。

一個孩子的命運,從此被徹底改寫。

如果當年母親帶她去了香港,她或許能夠擁有相對溫暖的家庭,年紀相仿的兄弟姐妹,接受不錯的教育,找到一個愛她的普通人,過著尋常寧靜而和樂的日子。

可是,她已經沒有機會。

她像一顆不該發芽的種子,被灑落在貧瘠的土壤裡,艱難而寂寞地成長。

中學時,她亭亭玉立,美麗得如同一朵雛菊。

她把名字改成了「友松」,努力融入火紅的年代,但一身華麗麗的海派氣息顯然挑戰了時代的容忍度,過往的一切被查了出來,她的名字被從第一批入團的名單中撤下,初戀被分手。

1960年,她就是一株孤寂的花朵,在沉默中看著青春漸行漸遠。

只是,沉浸在失戀痛苦中的她並不知道,人生最大的轉折,即將在冥冥中展開。

1965年,在周總理的斡旋下,旅居美國多年的李宗仁返回國內。這位曾經的「國民黨代總統」的回歸,成為當時具有重大象徵意義的事件。

那時,她正在通縣醫療隊勞動,第一次從廣播裡聽到了李宗仁的名字,待遇高得讓她驚訝,除了毛主席之外,幾乎所有國家領導人都到機場迎接他。她更想不到,一年後,二十七歲的她竟然會嫁給七十六歲的李宗仁,成為他的第三任太太。

回國不久,李宗仁的夫人郭德潔因乳腺癌病逝。

孤獨的李宗仁希望找一個人陪伴餘生,秘書程思遠為他物色人選。此時,程思遠的朋友、曾經給胡蝶改過劇本的翻譯家張成仁想到了她。

她所在醫院的領導把她叫去談話:「你不是覺得醫院太累嗎?」

她說:「是啊,待遇又低。」

領導說:「以後給你調一個工作好不好?」

她說:「好呀,那謝謝你們了!」

已經二十多年沒坐過私家車的她夢幻般地重新坐上了小轎車,神遊一樣穿過門衛、長廊與客廳,客廳的盡頭,站立著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

「這是李宗仁先生。」身邊人提醒她。

曾經叱吒疆場的暮年將軍第一次見到傳說中胡蝶的女兒,她遺傳自影后母親的容貌瞬間照亮了客廳,有人說「驚為天人」是句頗有喜感的揶揄,如果你見過她披著婚紗笑容燦爛的照片,便真心覺得,她擔得起這四個字。

六次見面之後,李宗仁開門見山:「我們倆的事情,已經通過國管局匯報給周總理,總理說只要你同意,就讓我們名正言順辦理結婚手續。小胡姑娘,我看,這件事情我們就這樣確定下來吧!」

他語氣篤定。

她百感交集。

她想到了自己不如意的工作,想到了冷漠空洞的家,想到了流雲一樣縹緲的未來,還想到如果答應了,自己的命運毫無疑問將被改寫,當然,她也想到了如何與一個大自己四十九歲的老人共同生活。

後來,她很實在地承認:「沒想愛情不愛情,那麼大歲數談什麼愛情啊,我就是覺得我去了,我就是主人了。你看昭君出塞、文成公主、楊貴妃,人家怎麼樣,我不就是現代版的一個例子嗎?我沒考慮以後。」

這是她特別真誠可愛的地方,沒有絲毫的矯飾和辯解,她承認,她嫁給他最初的目的就是為了改善際遇,改變命運。

至於以後,或許是日久生情的結果。

1966年7月26日,二十七歲的她和七十六歲的他在北京「李宗仁公館」舉行了婚禮。

當司儀給新婚夫婦帶上新郎新娘的胸花時,她的心突然揪了起來,她一下子覺得自己怎麼到了這種地步!她借口醉酒,獨自跑回樓上的臥室,淚如泉湧。

這是她的歸宿嗎?今後她怎麼辦?這個七十九歲的老人還有多少時日?或許他已不在而她還不到三十歲!甚至,旁邊躺著這樣一個爺爺般的丈夫,是多麼的彆扭無奈。

青春對於她,還沒來得及開啟,便早早地落了幕,不到三十歲,她便靠著安眠藥才能入睡。

十八新娘八十郎,蒼蒼白髮對紅妝,鴛鴦被裡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

她明白,已沒了退路,這段「梨花伴海棠」的婚姻必須繼續下去。

好在,他對她異常寵愛。

這愛中包含了男人對女人的憐惜,祖孫般的寵溺,還有暮年人對青春的追憶。

她睡在她自己的臥室,他每天夜裡要從他的臥室輕手輕腳地溜到她身邊,看著她年輕的臉龐,摸摸她的額頭,替她掖好滑落的被子。

一貫神經衰弱的她煩了,跟他說以後不要半夜來吵。他笑著答應,她果然沒有再聽到他的動靜,原來,他從此便光腳不穿鞋,生怕響動吵醒她。

有一次,她肚子疼,他告訴她吃四兩南瓜子可以消痛。

她說,四兩啊,那麼多,怎麼吃得下去!他微笑不語。

第二天早上,她睜開惺忪的眼,一盤整整齊齊的瓜子仁放在床頭,他說:「若梅啊,我把瓜子都給你嗑出來了,你就這麼吃吧。」

她的眼淚一下子湧出來。

原先的那些無奈和顧忌慢慢被他用細心和關愛融化,她覺得自己真是找到一個知心的人了,那麼疼她,她發誓好好照顧他,死心塌地跟他過日子。

死心塌地的日子只過了不到三年。

1969年1月30日,七十八歲的李宗仁生命走到了最後一刻,曾經的「代總統」,威震日寇的將軍,國民黨的元老,臨終前身邊只有他年輕的妻子。

無數次被採訪,她唯一不願說的就是他辭世的細節,那可能是她人生中最哀痛無助的時刻,唯一真心愛護她給她溫暖的人即將離去,那只枯槁的手逐漸冰冷,渾濁的眼神慢慢黯淡。他或許去了天堂,她卻留在複雜、莫測的現實世界。

心中的淒迷、孤苦、忐忑、感傷,豈止一個「痛」字。

失去他的保護,厄運接踵而至。

她被趕出李公館,扣上「港台特嫌」的帽子,下放到武漢干校勞動。最難熬的日子,她給自己改名王曦。曦,早晨的陽光,道盡了她對美好的嚮往。

偶爾的一次機會,她聽說了初戀戀人的消息。

頂著一切壓力,抱著拋棄所有的念頭,顛簸了幾十個小時,她去大興看他。

在農村衛生所,一切恍如隔世。

五官科大夫變得黑、瘦、沉默。旁觀者眾多,相見無言。

我猜她一定掉了許多眼淚,命運對於她,真的像那個神經質的養母,漠然地看著她跌倒、掙扎、堅持、妥協,卻絕少露出一絲笑臉。

兩人默默地見面,默默地分開。

李宗仁的遺產被她上繳國庫,在周總理的批示下,她繼承了郭德潔的遺物。

餘下的歲月,她把李宗仁留下的物品捐贈給中國歷史檔案館、廣西李宗仁官邸和山東台兒莊史料館。距離史料館不遠的地方,政府為她建了一棟別墅,邀請她出任李宗仁史料館的名譽館長。

對於這個給了她短暫慰藉的男子,她回報了餘生的光陰、心力和懷念。

這個男子,也的確改變了她的命運。

1989年,八十一歲的胡蝶在溫哥華病逝。

幾年後,她才得知母親去世的消息。

她不知道媽媽老年時的樣子,她不知道媽媽是否思念過六歲便沒再見面的自己,她更不知道,在蝴蝶飛走的那一刻,媽媽是否想到了她這個遙遠的女兒。

2008年11月25日下午6時,她去世了,六十八歲,沒有子女。

有人讓她總結自己的一生,她只說了四個字:

一聲歎息。

當年那場婚姻曾經引起軒然大波,許多人指責她愛慕虛榮。

只是,一個女子嫁給比自己大五十歲的男子,又有多少是因為愛情?不愛他蒼老的容顏她就有罪嗎?至少她很誠懇,她承認自己首先憧憬的是扭轉際遇,然後才是感情。她承認自己愛的不是他蒼老的容顏,而是蒼老容顏下隱藏的改變她命運的力量。這可恥嗎?

那些年齡懸殊的婚姻,有幾成屬於普通人?街頭的老爺爺、老婆婆那麼多,為什麼沒有年輕男女去熱愛?

一樹梨花壓海棠,海棠們清楚,梨花們也不糊塗。行將就木的人,有幾分道理想不通?有幾多便宜捨不得讓人占?她愛你的超能量,你愛她嬌嫩的容顏,誰也沒有辜負誰。

胡友松的家裡,掛滿了她各種造型的照片,而年輕時最讓李宗仁一見傾心的那一幅,掛在客廳最顯眼的地方。

治癒你/

不是所有不登對的婚姻都不幸福,因為你永遠不知道另一樁婚姻中的兩個人最渴盼的是什麼。

李宗仁渴望的年輕美貌溫順體貼,胡友松給了他;胡友松期盼的富裕優渥安定平和,李宗仁滿足了她。縱然隔著半個世紀的年齡差距,兩人依舊在這樁婚姻中達到了平衡。

這樣的願賭服輸,未嘗不是婚姻的智慧。

表面快樂的不一定是真幸福,貌似悲慼的也不一定是真痛苦,坐在豪華餐廳吃美味珍饈的不見得都大富大貴,在幽靜角落獨自行走的,也不見得心中落寞。

追求各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