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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功夫之道:中國武術研究

功夫是一種特殊的技能,與其說是一種體力活動或自我防衛手段,不如說是一種精巧的藝術。對中國人來說,這是一種心靈與技巧相配合的精妙藝術。功夫的原理並不像自然科學那樣可以通過事實調查或接受教導來掌握。它必須順其自然,像花朵一樣,擺脫感情與慾望的羈絆,從思想中綻放出來。功夫原理的核心就是「道」——也就是宇宙的自發性。

「道」這個詞在英語中沒有準確的對應詞。如果把它翻譯成為 「道路」、「原則」或「法則」,則是將它的含義變得狹隘了。道家的創始人老子,是這樣描述它的: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無名,萬物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故常無慾,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

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老子《道德經》(一)

《世界哲學名篇》(Masterpieces of World Philosophy)對「道」的解釋是,「道是萬事萬物的無名之始,萬物所遵循的規律,也是最高級、最終的形式,是萬物生長的規律。」休斯頓·史密斯1在《人的宗教》(The world』s relingions)中談到:「道是終極的現實——或者說是所有生命背後的方法和規律,或者說,人類的生命之道應該與宇宙的運行之道相和諧。」

儘管沒有一個詞能替代「道」的意思,我還是用這個詞來表示它:「真理」——功夫背後的真理,所有習武者應該遵循的真理。

道孕育著陰陽。陰陽是在所有現象背後運作的一對互補的力量。陰陽之說又叫做太極,也是功夫的基本構架。而太極學說,或者叫萬物本源之說,是在三千多年之前由周敦頤創立的。

「太極」把宇宙萬物的變化規律歸納為陰陽兩大類,用雙魚符號來表示。此二者相互依存,相互爭鬥,相互轉化,循環不息。「陽」代表了陽性、剛硬、雄性、實際、明亮、白晝、熱量等;而「陰」則恰恰相反,它代表了陰性、柔軟、雌性、脆弱、黑暗、夜晚、寒冷等。太極的理論基礎是,世上萬物沒有一成不變的。換言之,當事物興盛到極點後,就會由盛轉衰,化為「陰」,而衰到極端的時候則轉入盛,此為「陽」,盛是引起衰的原因,反之亦然。整個過程是一個盛衰交替,不斷重複的過程。由此可以看出陰陽兩種力量,雖然它們表現出的是矛盾的兩個方面,事實上卻是相互依存的。換個角度講,陰陽是統一不可分的。兩者不是相互排斥,而是相互配合和更替。

陰陽原理在武術中的運用體現為「和諧法則」,它旨在告訴我們:對於對手的力量不要頑抗,而要順勢而為。凡事發乎自然,更重要的是順其自然,不要刻意或勉強為之。當甲對乙施加「陽」的力量時,乙不必以蠻力來抗擊它,也就是說乙不應該以「陽」克「陽」,而是應該以柔克剛,順應甲的力量。當甲的力量發揮到極限的時候,「陽」即開始轉為「陰」,乙則在其力道將竭之際,發動力量(陽)來反擊對手。這樣,所有的動作過程純係發乎自然,而非竭力為之。乙只需順著對手的來勢做出和諧、連貫的配合,不用負隅頑抗或竭力掙扎。

我還聯想到另一條與此密切相關的法則,即「清靜無為」。這一法則告訴習武之人:應該忘掉自己,並將自己的力量融入對手發勢、變勢的動作中。不要先發制人,要隨著對手的招式變化而做出相應地動作。總之這一法則的基本觀點就是通過後發制人,借力打力來擊敗對手。這也是習武之人從不自以為是,不貿然出手,不和對手正面交鋒的原因所在。一個武藝高超的人在受到攻擊時,不會急於對抗,他會隨著對手的招式來回擺動,以此控制對手的攻擊。這一法則也體現了非暴力不抵抗的原則,如同厚雪積壓下的參天松柏,在大雪的重壓之下樹枝會很容易被折斷,但纖細卻柔韌的蘆葦卻能夠以柔克剛,在重壓之下不彎不折。孔子註解的《易經》也教導我們:「當我們身處急流之中時,必須要審時度勢,順應潮流。」在道家經典《道德經》中,老子也向我們指出了柔的價值。與日常人們所想的恰恰相反,「陰」這種柔軟、順從的力量與人的生命與存在關係更為密切。有時屈從可以讓人在困境中生存下來;「陽」則恰好與之相反,它表現了一種強硬和堅硬,它往往與富有活力、強悍的特點相聯繫,往往會使一個人在某種壓力下崩潰,此即所謂「純剛易折」(下面最後兩行對其含義做了一番貼切的描述):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

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稿。

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

是以兵強則滅,木強則折,

強大處下,柔弱處上。

——《道德經》

功夫中動作的變化與頭腦的反應是一致的。事實上,訓練頭腦就是為了支配身體動作,身隨意念而動。因為頭腦指揮著身體動作,所以控制頭腦顯得非常重要,但這絕非易事。格倫·克拉布克(Glen Clark)在他的著作《運動的力量》(Power in Athletics)中提到了情緒對運動的影響。他是這樣說的:

每一個衝突焦點,每一種外在的情感都既有破壞性,又分散精力。它打亂了人的自然節奏,降低人的整體效率,它比體力的損耗更讓人筋疲力盡。摧毀人內部節奏的情緒有:仇恨、嫉妒、慾望、妒忌、自傲、虛妄、貪婪和恐懼。

要想更好地演練功夫中的每招每式,就必須要放鬆動作,在放鬆形體之前,應首先使意念和精神放鬆下來。為了做到這一點,習武之人必須保持一種靜謐與平和的心態,即掌握好「無心」原則。「無心」並不意味著大腦一片空白,而是指摒棄了所有的情感。它也並非簡單的心平氣和,儘管沉著冷靜也十分重要,但「無心」的主要原則是思想的無慾無求。習武人能讓自己的意識成為一面鏡子,它一無所有,但又包羅萬象;它接納一切,但又一無保留。正如艾倫·瓦茲(Alan Watts)先生所說,無心是「一種整體的狀態,那時思想能隨意簡單地運作,不受潛意識或自我意識的影響」。

他的意思就是,讓思想隨意,不受潛意識或自我意識的干涉。如果思想能隨意漂流,在其運轉時就不會有任何阻滯。阻力的消失也就是潛意識的消失。凡事都不要刻意而為,每時每刻讓一切順其自然,既來之,則安之。因此,無心並不是沒有情感和感覺,而是一種感覺沒有阻滯的狀態。它可以抵抗任何情緒的影響。「就像河流一樣,萬物永無停息地流動著,不會休止,不會靜止。」就像我們有時用眼睛去看東西,實際上是一種視而不見、眼中無物的狀態。非意識就是像我們那樣用眼睛一樣去支配思想。老子的追隨者莊子說過一段大意如下的話:嬰孩每天看東西,眼睛一連眨都不眨,是因為他沒有聚焦於特定的物體。他走動時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停下來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他將自己與環境融為一體。這是心理健康之道啊。

因此,在功夫中注意力集中,並非是指通常的集中全部精力在唯一的目標上,而僅僅是對外界隨時可能發生的事件,保持一種靜態的警覺。這種精力的集中就好像球迷在觀看一場足球賽時,並不會只關注某個隊員,而是關注整場比賽發展的態勢。同樣,習武之人在格鬥中,也不會將注意力集中在對手的某一身體部位上,特別是當他遇上很多對手時。舉個例子,如果十個人襲擊他,一個接一個想上去打倒他。他解決一個,就轉到另一個,根本沒時間讓腦子緩一緩。不管他一拳接一拳打得有多麼迅速,他也不能在兩者之間停下來,在這種情況下,這十個人才得以一個接一個地被擊敗。只有當思想能毫無阻滯地從一個轉到另一個時,這樣的成功才有可能發生。但是如果思想不能以這種方式思考轉動,那麼肯定會因為某兩次攻擊之間的衝突而招致失敗。

思想無處不在,因為它並不依附任何事物。思想之所以能保持無處不在,是因為當它想到這個或那個事物時,並不會受其牽制。思緒的湧動就像是池水灌滿池塘,彷彿隨時都會溢出來。因為水是自由的,所以它有著取之不竭的能量。因為水是空虛的,它才能接納萬物。因此,張成智(音譯 Chang Chen Chi)把這樣的情形比作「寧靜的自省」,他在《習禪》(the Practice Of Zen)中寫道:「寧靜意味著無思無慮的平和,自省意味著生動清晰的意識。因此,寧靜的自省就是清晰地意識到無思無慮的狀態 。」

就像先前提到的那樣,習武之人旨在讓自身和對手之間能夠和諧一致。實現和諧一致不需要通過武力,因為武力會引起更大的衝突和反抗,我們需要採取的是一種柔順的態度。換句話說,習武之人要去推動對手自發性的發展,而不應冒險用自己的行為來干涉對手。他放棄了所有主觀感受和個性,忘記自己的存在,隨著對手動作而動。在他的意識之中,他和對手已經是相互合作,而不是相互排斥。當他個人的自我意識和有意識的努力屈服於他者的力量時,他就達到了「無為」的最高境界。

「無」的意思就是「不」和「沒有」,而「為」的意思就是「行動」,「做」,「奮鬥」,「竭力而為」,或「忙於什麼」。「無為」並不是真的什麼都不做,而是明心見性,要讓自己的思想自由流動,完全不受任何內在或外在的干擾。功夫裡的「無為」意味著自然而然的動作,或是意向行為,主宰力量的是思想而不是感官。在格鬥中,功夫高手都忘記自己的存在,而隨著對手動作而動。他放棄了所有的自我反抗意念,而採取了一種柔順的態度。他將意念放鬆,使動作解除了包袱。而一旦意隨念生,動作也會隨之啟動,立即展開對敵人的攻擊。但是一旦停下來思考,他的動作就會受到阻礙,這時,他的對手就能馬上打倒他。因此,凡事都要發乎自然,絕不可刻意或竭力而為。

我們通過「無為」,達到了一種泰然處之的境界。就像莊子指出的那樣,這個被動的獲得,將使習武之人從奮鬥和竭力而為中解放出來。莊子和列子說過這樣二段話:

聖人之靜也,非曰靜也善,故靜也。萬物無足以撓心者,故靜也。水靜則明燭鬚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靜猶明,而況精神!聖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故帝王聖人休焉。休則虛,虛則實,實則倫矣。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靜則無為,無為也,則任事者責矣。無為則俞俞。俞俞者,憂患不能處,年壽長矣。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萬物之本也。

《莊子·外篇·天道》(四)

在己無居,形物其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故其道若物者也。物自違道,道不違物。

《列子·仲尼篇》(五)

在習武之人看來,自然現象中最無為的就是水:「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這句摘自《道德經》的話向我們說明了水的本性:水是如此纖細,以至於沒法捧住一把;打它,它不會疼痛;戳它,它也不會受傷;割它,它也不會分開。它自己無形,它的形態是由盛載它的容器決定的。受熱變成蒸氣後,雖然無法看見,但它的力量卻足以使地球天崩地裂。冰凍起來,它能結成巨大的冰山。它一會兒像尼亞加拉大瀑布(Nigara Falls)一樣洶湧澎湃,一會兒像寧靜的池塘一樣平靜無聲。它時而像一個湍急可怕的急流,時而像炎熱夏日裡的泉水那樣,令人心曠神怡,如飲甘泉。這也就是「無為」的原則:

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是以聖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後之。是以聖人居上而民不重,居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老子《道德經》

這個世界上人熙來攘往,不少人希望出人頭地或造出點聲勢來。他們想力爭上游,出類拔萃。這種抱負對於習武之人來講並不適用,習武者應拋棄所有自以為是、爭強鬥勝的心理。《道德經》說:

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其在道也,曰余食贅形,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居。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故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貴,不可得而賤。故為天下貴。

——老子《道德經》

一名優秀的習武者,根本不應該有驕傲自滿的情緒。《激情心靈狀態》(The Passionate State of Mind)的作者愛裡克·霍夫爾(Eric Hoffer)說:「驕傲會使人產生一種優越感,這種優越感並不是與生俱來的。」在他人眼裡,驕傲強調的是個人的優越身份或地位。驕傲還會產生恐懼和不安全感,因為當一個人十分渴望獲得他人的尊敬時,他會不知不覺地產生一種恐懼心理,害怕失去目前這種高高在上的地位。於是,如何保護現有的身份和地位,就成了他最迫切的需要,這會使他感到焦慮不安。霍夫爾先生進一步指出,「自己的能力越弱,希望越小,就越需要自豪感。當他想像出另一個自我,並認同這個自我時,他就會有一種驕傲感。驕傲實質上是一種自我否認。」

當我們知道習武的目標在於自我教化時,便會瞭解「內在的自我」才是一個人真正的自我。因此,為實現真實的自我,習武者並不依憑他人的觀點而生活。由於他們完全獨立,所以不必擔憂不被他人尊重。他們真正的追求在於不斷地充實自我,他們的快樂之源不依賴於他人的外在評價。功夫大師與初學乍練的後生小輩們不同,他們的優點是自制,保持平和與謙遜的心態,沒有一絲一毫想要炫耀的慾望。通過不斷的磨練,他們在精神上最大程度地放鬆自我,進入更加自由的天地。對於他們而言,榮譽及地位被棄之如糞土,一錢不值。

所謂「無為」就是「無矯飾」的藝術,「無原則」的原則。就功夫本身來看,真正的初學者根本不知道怎麼防禦、攔截和攻擊,更不知道怎麼理解自我。當有敵人攻擊時,他會本能地去抵抗,因為他只會這麼做。但是,一旦他開始接受訓練,他就會知道如何防禦和攻擊,該在哪裡用心,以及該在哪裡運用其他的技巧——這會讓他的思維在某些時刻停頓一下。因此,每當他企圖攻擊對手時,他都會感到某些異常的阻礙(因為他失去了最初天真無邪和自由自在的心態)。但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當他的技藝越發精湛,他身體的反應以及掌握技巧的方法就會越來越接近「無心」的狀態,他會再一次回到他習武之初一無所知的心態。起點和終點互為鄰居。在練習樂譜時,你可以從最低音唱到最高音,但此時人們會發現,最高音就在最低音的附近。

以此類推,當習武之人到達了「道」的最高境界,就會變得像一個對「道」一無所知的傻子一樣,忘掉了所有學過的東西。此時智力上的精心算計沒有了,剩下的只是「無心」的非意識。當武功臻於最高境界時,身體和四肢都能自發運作,自行其是,不需要意識的干涉。技術是如此的自發自動,以至於能完全擺脫有意識行為的枷鎖。

中國和西方的保健運動可謂大相逕庭。其中最大的差別就是,中國注重韻律節奏,而西方則注重活力和力量。中國的體育鍛煉尋求與自然的和諧融合,而西方追求控制自然。中國人認為,練武可以修身養性,是一種生活方式;而西方人認為,它僅僅是一項運動或健身體操。

中國養生和西方之間的最大差別就在於,中國的養生「貴柔」,而西方的「貴剛」。我們可以把西方的特點比作一棵大橡樹,筆直、堅硬、迎風挺立。當風越刮越大,橡樹就會「卡嚓」一聲被折斷。相反,中國人的心靈像竹子一樣,順風而低頭彎腰,當風平浪靜時候,竹子又反彈回來,佇立得比以前還要挺拔。

西方的保健實則為不必要的浪費精力。它過分依賴和使用身體器官,因此對健康危害很大。而中國的保健則注重能量守恆的法則,總的原則是緩和適度,而非走向極端。中國人的所有運動,都由一些和諧的動作組成,以此來使生活有規律,而非刺激個人的體能系統。它以精神上的養生之道作為基礎,唯一的目的就是帶來心情的平靜緩和。在此基礎之上,它旨在增進呼吸過程和血液循環等的正常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