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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者之歌

一、一個魔術師的童年(1923年)

啊,生動而古遠的傳奇,

我又再度來到您的身邊,

傾聽您動人心弦的歌謠,

您的笑聲,您的夢境,

以及您輕聲的低泣,

是多麼令人難忘。

魔術的耳語傳來了您衷心的警告;

雖然我看似沉睡與酒醉,

但您仍不忘把我喚起再迷離……

兒時教導我的,不只是父母與師長而已,還有某種更高超、更奧妙且更神秘的力量,也曾指引過我。其中之一乃是牧羊神——它以跳著舞的小印度神偶的打扮,站在我祖父的玻璃櫃裡。跟其他神仙一樣。這個神祇在我童年歲月裡即已敲開了我的心扉,在我尚未讀書識字之前,他們即在我的心房裡填滿了古老的東方形象與觀念,因此在後來,當我碰上了印度和中國的傳奇故事,我心中便油然而生出一種似曾相識之感,像遇到舊友、回到老家。但事實上,我是一個土生土長的歐洲人,我的生活不免習染著狂熱、貪婪與難以抑制的好奇心等西方的特質。

所幸,正如大部分的小孩子一樣,在我上學以前,我即學到了生活中最珍貴、最不可或缺的東西——它們是蘋果樹、雨水與陽光、河川與森林、蜜蜂與甲蟲、牧羊神以及我祖父藏室裡的神像所教導予我的。我知道自己在天地間的位向,我毫無畏懼地與動物及星辰溝通。我與地上的果園及水中的魚群,共處同一天地,我會吟詠許多首大自然之歌。我還會變魔術,我擁有了童年時期的一切傳奇智慧。

後來,我開始接受了正式教育。但是學校教育並不注重生命不可或缺的重要知能,它主要系側重於一些華而不實的文字遊戲,雖然如此,我還是樂於去學習它,而且,有些東西我還是終生不忘;舉個例來說,至今我仍然記得許多優美而雋永的拉丁古語、詩歌、名言,以及地球上許多城市的住民,當然不是今日的住民,而是1880年代的居民。

到了13歲那年,我尚未鄭重地考慮過我將來要成為什麼樣的人或幹什麼樣的事。正像其他一般男孩一樣,我羨慕著許多不同行業的人:獵人、撐船人、鐵路守車員、走鋼索的人或是北極探險家。然而,我當時最大的夢想還是做個魔術師。也許是出於對一般人所謂的「現實」的不滿,以及對大人們的愚蠢陰謀的抗拒心理,很早以前,我對這種現實世界就持著一種強烈的排斥態度,有時出之於畏避,有時出之於輕蔑,而在內心裡則存著一股熾熱的希望,想用魔術去改變它、轉化它、提升它。在我孩提時代,此種變魔術的願望皆指向童式的外在目標:我希望能使蘋果在冬天裡長大,希望透過魔法使我的口袋裡裝滿著金子與銀子。我夢想用魔法摧毀敵人,然後寬宏大量地饒恕他們,使他們自慚不已;我希望能尋獲埋藏在地下的珍寶、希望能使死人起死回生、希望自己能夠隱形。而其中,我認為最珍貴且貪慕不已的魔法乃是隱形術。而在我一生當中,此種願望一直以許多不同的形式伴隨著我,雖然我自己並沒有完全意識到。即使到了後來,當我長大成人並以搖筆桿為生之後,我亦時常企圖在我的作品裡隱形消失——此種企圖時常招致其他作家的誤解,引起他們的非議。

現在回想起來,我才瞭解我的全部生命一直深受此種變魔術的慾望所影響;由於它的影響,這些變魔法的慾望乃與時而變;由於它的影響,我乃逐漸逃避外在世界,全心貫注於我自己;由於它的影響,我開始希冀以智者的隱形來取代魔術外衣的粗糙隱形,智者雖以隱形之身,但卻能觀照一切。我是一個活潑而快樂的男孩,我樂於與美麗而多彩多姿的世界同游,我到哪兒皆感到自在,我樂於跟動植物相處,亦樂於生活在我自身幻想與夢境裡的原始森林,這種熾熱的慾望一直令我陶醉不已。有時,在不知不覺中,我也會使出許多魔法,而等到我意識到時,反而使不出這麼多的名堂來。

我很輕易便可贏取別人的愛,同時也善於影響他人,我既可扮個搗蛋鬼,也可以扮個令人讚賞的人或神秘人物。有一陣子,我曾使我的小朋友與小親戚對我的魔力、對我控制魔鬼的神力,以及擁有皇冠與珍寶,深信不疑且敬畏有加。雖然我父母很早就讓我結識了蛇蠍,但是長久以來,我一直生活在樂園裡。

我兒時的夢想——天地皆是我家,我週遭一切皆是一個有趣的遊戲——一直長存在我內心,歷久不衰。有時,偶爾心中的不快或渴念,使原本快樂的世界現出一片陰霾與矇混,但是我通常能找到一條出路,走向其他較自由、更可塑的幻想世界,而當我從這個世界回來之時,我往往會發現,外在世界已再度迷人起來,再度值得我愛。長久以來,我一直生活在樂園裡。

我父親的小花園裡有一個木棚,我在那兒飼養了幾隻兔子與一隻烏鴉。我花了好長好長的時間,陪伴著它們;兔子們散發著強烈的生命氣息,我在它們身上可以嗅到雜草、牛奶、血液,以及生育的氣息;而烏鴉那烏黑的黑眼珠則閃耀著永恆生命的燈光。在同一個地方,我花費了無數的晨夜,單獨或在一個朋友的陪伴之下,守著融流的蠟燭,草擬著種種驚天動地的計劃——發現廣大的財寶,尋找曼陀羅花的根,發動常勝的十字軍橫掃全球,我將揮起正義之劍處死強盜,開釋可憐的俘虜,殲滅強盜的據點,將叛徒釘在十字架上,饒恕逃離的奴僕,贏得公主的愛情,並能瞭解動物間的言語。

我的外祖父的大圖書室裡有一本相當厚重的書,我經常在這兒看書。這部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古書包含著許多神奇的老圖片——有時候當你首度開卷時,你便可發覺到它們,而當你隨手翻動書頁時,它們往往顯得耀眼奪目;但是有時候,你花上老半天去尋找它們,但卻老是找不到,它們早已隱身遁走了,就好像它們根本就未曾存在過似的。這本書裡也有一個故事,一個美麗但不容易瞭解的故事,因此我一次又一次地閱讀它。而這個故事也不是經常可以找得到的,有時花上個把鐘頭已算是不錯的了,它經常會徹底地消失,然後隱藏起來,就好像連住所與地址皆已改變了似的;但是有的時候,當你讀起它時,它卻顯得十分友善,而且很容易瞭解;而另外一些時候,它則顯得一片漆黑而門禁森嚴,就像閣樓裡的一扇門一樣,有時在天黑的時候,門後往往會傳來鬼魂的呻吟或低叫聲。總之,它看來就跟現實一模一樣,而有時它卻變成魔術的奇幻世界,這兩個世界並存地交織著,但它們對我卻同樣地熟悉,它們同屬於我的世界。

而放在我外祖父那珍貴的玻璃櫃裡的跳舞狀的偶像,也會發生同樣的情事,它並不是經常保持原狀的——它並非一成不變地保持著同樣的面孔,或跳同樣的舞。有時,它看來的確像個神像,一個在陌生而難以瞭解的國度裡所塑造,且為陌生而難以理解的居民所膜拜的奇妙而古怪的形象。但是,另外一些時候,它卻變成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東西——它意義無窮、十分兇惡、粗魯不堪、冥頑不靈、難以信賴而又嘲俗諷世似的——它似乎在設法誘我發笑,以便隨後對我施展報復。雖然它是由黃色金屬鑄成的,但卻可以改變表情;可是,它會惡意地使我一笑。但在另外一些時候,它看來卻全然像個象徵——只是個木然的象徵而已,既不美亦不醜,既不善亦不惡,既不發笑也不可怕,只是像神秘符號般地令人不解其奧秘所在,猶如石塊上的地衣(青苔)、圓石上的細紋;但是在它的神秘外形之後,在它的臉龐與形象之後,卻潛藏著無限之物——神明——後來,我以濕婆(即大自在天Shiva)、維濕奴(即護持神Vishnu)、上帝、生命、道、婆羅門(Brahman)、阿特曼(Atman)或永恆之母名之;但是我對它的敬意未曾或減。它既是父親亦是母親,既是男人亦是女人,既是太陽亦是月亮。

而在神像旁邊及我外祖父的其他櫃子裡還放置著其他許多寶貴的東西,有的是木質的念珠,有的是一卷一卷的刻著古印度文字的掌葉,有的是綠凍石雕成的烏龜,還有用木頭、玻璃、石英及黏土做成的小神像,上面蓋著刺繡的絲布與麻布,還有一些銅製的杯子與碗、盤等,不一而足,這些東西皆來自印度與錫蘭,來自盛產羊齒、海岸呈掌狀的極樂之島,來自泰國與緬甸……我們從這些珍異的寶物裡,皆可嗅出海岸的氣息、嗅出遠方的氣息、嗅出香料味與肉桂香、嗅出檀木的幽香……這些東西皆經過熱帶雨與恆河之水的浸漬、原始森林的遮蔭,以及赤道陽光的照曬。

而這些東西全都是我外祖父的,他是一個德高望重的長者,他蓄著白鬍子,滿腹經綸,無所不知,他才是我們的一家之主,我父親與母親皆對他敬畏有加;他不只擁有這些魔法附身的印度神像與雕像,杏仁殼做的杯子,檀木造的箱櫃,偌大的圖書室與大廳,他還是個魔術師、智者、哲人。

他幾乎懂得人類的所有語言,差不多三十多種,或許他也瞭解諸神的語言,也許連星辰的語言,他也能瞭解,他會說也會寫巴利文(Pali)與梵文,雖然他是個基督徒,同時亦深信三位一體的真神;好幾十年來,他一直住在炎熱而危險重重的東方古國,他曾乘坐舟船、牛車、馬匹與騾子遠遊各地,我們這地方幾乎找不到一個比他更有學問的人,畢竟,我們這個國家只是地球上的一小部分而已;還有上億以上的人有他們不同的信仰、習俗、語言、膚色、膜拜對像、美德與惡習。我愛他、尊敬他、畏懼他,幾乎什麼事情我都求之於他,仰之於他,從他身上以及從牧羊神偶像上,我不斷地學習東西。這個人便是我母親的父親,他個人一直潛藏在神秘的森林裡,正如他的臉龐大半潛隱在他鬍子的白色森林裡一樣;他的眼神流露著悲天憫人之色,亦流露著咄咄逼人的智慧光芒,許多國家的人都十分仰慕他,他們不遠千里前來拜訪他,這些人分別用不同的語言:英語、法語、印度語、意大利語、馬來亞南語,跟他交談,而在一席長談之後,他們便默然離去,並不留下身份,這些人或許是他的朋友,也許是他的密使、信差或代理人。從他這個莫測高深的身上,我得悉我母親的一些秘密,原來她也曾在印度待過很長一段時間,她也會說馬來亞南語與康拿裡土語(Kanarese),並會唱一些這兩種語言的歌曲,她往往用一些奇怪的魔術般腔調跟她年邁的父親交談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有時,她也跟她父親一樣,掛著一種異鄉人的微笑,一種隱秘不宣的智者之笑。

而我的父親則不同,他孤立地站在一旁,既不屬於我外祖父的偶像世界,也不屬於城市的世俗世界。他像一個受苦者與追尋者般地傲然而立,他飽學而良善,且一點也不虛假,他只是全神貫注地服務真理,臉上從來沒有出現過任何高貴、祥和而正經的笑容——且不帶有一絲神秘感。這並不是說他臉上沒有慈祥之色或聰敏之相,而是說他從未消失於籠罩著我外祖父的那股神秘的陰影裡,他的臉孔從未消融於童稚與神似般的氣息中——這兩種氣息相互作動的結果,有時看起來像一團愁雲慘霧,有時看起來卻像一出優雅的笑劇,有時看起來又像一個沉啞而凝然內斂的神明面孔。

我父親從未跟我母親用印度語交談過,但會說一口漂亮的英語,以及微微帶著波羅的海腔的純正、清晰的德語。他這口標準的德語尤其令我著迷,而他也樂於教我;有時,我也滿懷敬意與熱忱地,拚命想去模仿,雖然我明知我的根已深入於我母親的土壤裡,深入於烏黑眼睛的一團神秘之中。我母親充滿著音樂氣息,而父親則不然,他根本不會唱歌。

跟我一起長大的還有我的姐妹與兩個年長的哥哥。我們生活在一個小城市裡,一個古老而駝背的城市,而它周圍則是林木遍野的山脈,山勢雖不雄奇,但山林卻十分陰暗,山間裡流出了一條美麗的河川,河狀彎彎,水波緩緩,我熱愛這一切並以之為家,我對山林與河川的一切生物與上帝皆十分熟悉,我樂於與石頭及洞穴為伴,樂於與小鳥、松鼠、狐狸及魚兒為友。

這一切皆屬於我的,都是我的家——除此之外,還有玻璃櫃、圖書室,還有我外祖父的慈祥笑臉以及我母親幽暗而溫暖的眼神、烏龜玩偶、神像、印度歌曲與名言……還有那些引導我走向一個更廣闊的世界、更大的家園,以及更古遠的祖先的東西。

高掛著的鐵絲籠裡有一隻聰明的老鸚鵡,它有一副學究型的臉孔及一張尖嘴,它會唱歌,也會說話,它來自遠方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嘴上掛著叢林的語言,身上散發著赤道的氣息。

我們的家是一所古老的大宅邸,宅內有許多空房間,有地窖,也有會傳出回音的長廊。來自許多世界的光線皆曾交匯在這所大宅裡。有些人來此祈禱、朗誦《聖經》,有些人來此研習印度語言學,許多美妙的音樂在此演奏,佛陀與老子的智慧之光在此綻放光芒,來自許多國家的賓客,衣服散發著陌生與寬恕的氣息,窮人在此不虞溫飽,假日在此皆有盛會慶祝,科學與神話在此並行不悖。

我們家裡還有一個外祖母,我們相當畏怯她,而對她也不十分熟悉,因為她不會講德語,她只念法文《聖經》。我們這個家庭的生活複雜情況並不是外人所能瞭解的。我們這個家庭的嬉游之光是多彩多姿的,生命之聲是豐富而百家爭鳴的。毫無疑問的,這種家庭氣氛是十分美妙的,但是更美妙的則是我個人一廂情願的世界,這個世界比我現實生活的遊戲更為多彩多姿。現實永遠是不足的,我們還需要魔術。魔術在我們家裡及我個人生活中並不陌生。除了我外祖父的櫃子之外,我外祖母也有她自己的箱櫃,這些櫃子裡裝滿著亞洲的織物、衣服與面紗。此外,偶像的迷人笑眼裡,許多老房間的神秘氣息裡,也都存有魔法。而我內心裡有許多東西,跟這些外在事物是相互呼應的。然而,有些東西與關係,卻只是單獨為我而存在的。世界上似乎沒有任何東西像它一樣的神秘,一樣的難以捉摸,一樣的超乎尋常的事實,但是似乎也沒有任何東西像它一樣的真實。

即使是那本巨書裡出沒無常的圖畫與故事,我親眼目擊的事物在頃刻之間的變化,其真實性亦非尋常事物所能比擬。同樣的一眼,但是星期日晚上的前門、花園木棚及街景,與星期一早晨之間,其差別有多大!同樣是起居室裡的壁鍾與基督聖像,但是在我外祖父與父親的靈魂籠罩著它們時,其狀貌卻完全不同!而當我自己的靈魂伴隨著它們而賜予它們以新的名稱與意義之時,它們的狀貌又為之全然改觀!一切固定、穩定,而又經久不變的東西,是多麼的渺小啊!而一切正形變化、渴求變動,隨時準備消失與再生的東西,則顯得多麼活潑健朗啊!

但是在所有的鬼靈精裡,最神奇而又最美妙的當屬「小巧人」。當我第一次遇見他時,我並不認得他。這個小巧人是個細小、灰色、影狀的東西,他或許是個精靈,或許是個小妖精,或許是個天使,或許是個惡鬼,他有時在我夢中走到我面前,有時則在我散步的時候出現在我面前,我對他的服從,有甚於我對我父親、我母親,甚至有甚於我對理智與畏怯。當我看得見這小東西的時候,他往往單獨存在著,無論他到哪裡或做什麼,我總想要模仿他。

他往往會在我遭遇危急的時候出現。當一隻惡狗或一個比我大的小孩欺負我,而在我情況最危急的一刻,這小巧人便及時出現,他跑在我前頭,為我指示方向,解救危難。他會指示我花園籬笆較為鬆散的地方,使我在瞬息間逃遁而去,或者,他會指示我該怎麼去避難——伏在地上、轉身、逃走、高聲喊叫或是保持沉默。有時候,他會把我想吃的東西取走,有時候,他會引我到我掉落東西的地方。有時候,我每天皆可以看見他,但有時候,他則一連好幾天未曾露面。在他不露面的一些日子裡,生活往往變得十分沉悶而混亂,好像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似的。

有一次,小巧人跟我在市場廣場上遊玩,他跑在我前面,我則在後頭跟著他,後來,他跑到一個大噴水池裡,噴水池裡有個一人高的石盆,池裡四道噴水即落在這個石盆裡;他蠕著身子爬上石壁,我也在後面跟著他爬上去,當他撲通一聲跳下石盆之時,我也只好跟著他往下跳——結果,差點我就溺死在這裡。值此千鈞一髮之際,有個漂亮的少女把我拉出來,這位少女是我們的一個鄰居,但是我跟她並不熟;而經過她這次的救難之後,我們終於建立了一個長時間的快樂友誼。

有一次,我父親因我行為不當而訓斥我。我雖極力為自己辯白,但父親似乎完全無動於衷,畢竟,小孩要取得大人們的諒解是十分不易的。經過了一場輕微的懲罰之後,父親遞給我一個漂亮的小口袋形日曆,作為記取我這次教訓的象徵。但是我心裡對這次事件始終心懷不滿,而一直耿耿於懷,最後我終於決定離家出走,而當我走過一個溪橋時,這個小巧人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他跳到橋上的橫木上,用手勢叫我把父親的禮物丟到河裡。我立刻照著他的話去做;當小巧人在的時候,我一點也不會遲疑,只有當他不在或棄我而去時,我才會感到遲疑與猶豫。記得有一次,當我跟父母一道走著時,小巧人突然出現。他走在街道左邊,於是我也跟著跑到左邊,我父親命令我回到另外一邊,但是小巧人卻拒絕跟著我,而堅持走左邊,於是我又不得不回到街道的左邊。這時,父親已懶得再管我,最後還是隨我喜歡走在他那一邊。但是他心裡十分不高興,回到家時他便質問我為何不聽話,堅持要走街道的另一邊。在這時候,我往往感到十分尷尬,或甚至十分傷心,因為還有什麼事情比跟人提到小巧人更困難的事呢。還有什麼事情比背叛小巧人,提到他的名字,或說出他的底細,更糟糕,更可惡,甚至更罪惡的事呢?

事實上,我根本未去拜訪他,或希望他在我身邊。如果他在的話,那最好,我會毫無條件地跟著他走;如果他不在的話,那麼他就彷彿未曾存在過似的。小巧人沒有名字。然而,一旦小巧人出現了,我便非得跟隨著他不可,什麼東西都阻止不了我。無論他到那裡,我總要跟著他走,哪怕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然而,並不是他命令或勸告我做這個做那個的。實際上,要不模仿他做的一些事情,就如同陽光下我的影子不追隨我的動作一樣的困難。也許我就是小巧人的影子或鏡子影像吧,再不然,他就是我的影子或鏡子影像;或許,當我想起我正在模仿著他時,我就正在他面前行動,或跟著他一起行動吧。

但是可歎的是,他並不是經常在我身邊,當他不在時,我的行動便失去了天真與必要性,一切事情皆似乎走了樣,我每採取一步行動都感遲疑。也許,所謂自由的領域也就是幻象的領域吧。

那位把我從噴水池裡拉出來的快樂女郎,終於變成我的好朋友。她活潑、開朗、年輕、漂亮,又顯得傻里傻氣,一種近乎天才的溫柔的傻氣。她耐心地聽著我敘述有關強盜與魔術師的故事,有時候她似乎十分相信,有時則半信半疑,但是她至少認為我是來自東方的智者之一,這一點倒是頗能迎合我心。她十分讚賞我。如果我告訴她一些有趣的事,她往往在尚未瞭解重點時,便大聲,甚至失態地笑出來。對於這一點,我經常板起臉孔跟她說:「聽著,安娜小姐,如果你根本不懂得一個笑話,你怎麼可以笑出來呢?這不是愚不可及嗎?再說,這對我也是一種侮辱啊。除非你能瞭解我的笑話,否則的話,你便不應該隨便笑出來——你不應該裝出笑容,表示你懂得,不是嗎?」但她還是繼續笑著。「不,」她叫道,「你是我所見最聰明的小孩子。你真了不起。將來你一定會當上教授、大使或醫生。至於我的笑,請千萬不要見怪。我之所以笑,只是因為我欣賞你,因為你是我們這裡最聰明的人。好,現在接下去解釋你的笑話給我聽吧。」於是,我又一五一十地對她解釋一遍,但是她仍然問東問西,最後總算真懂了。如果說,她剛才笑得十分開朗、十分大方的話,那麼她現在應該說笑得近乎瘋狂,而且甚具感染性,以至於我也抑制不住地跟著笑出來!

有些比較困難的繞口令,我必須一行作三次地,很快地對她敘述。例如:Wiener W.scher Waschen weisse W.sche——維也納的洗衣工人洗著白色的亞麻衣衫。我堅持她也必須跟著繞口令,她開始只是笑著,接著她試著把3個字帶在一起念,但是無論如何她還是念不出來,最後她還是大聲地笑了出來。安娜小姐是我認識中最快活的人。在我孩子氣的想像中,我覺得她實在很笨,而她確實是有點傻里傻氣,但是她卻是個快樂的人兒,有時候我倒覺得,快樂的人乃是大智若愚的人,雖然這種智者看似很笨。的確,愚笨往往比聰明更能使人快活。

隨著歲月的逝去,我跟安娜小姐的友誼已開始慢慢中止,我已是一個入學的學童了,已開始能感覺到種種誘惑、悲愁與聰明的危險性……此時,這個小巧人再度引導我去接近她。曾有一段時間,我拚命地在想著有關兩性差別與孩子起源的問題,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使我覺得心焦如焚,有一天在心焦創痛之餘,我下了決心,除非這個可怕的謎題能夠獲得解答,否則的話,我寧願一死了之。

由於腦子盤旋著揮之不去的疑團,我鬱鬱不樂自學校穿過市場廣場回家,一路上我一直陰陰沉沉地把雙眼瞪著地上,但突然間小巧人出現了!他已變成一個稀客了,好久以來,我覺得他已不真實了或他覺得我不真實了——現在,我突然再度看到他,小巧而伶俐的身影匆匆地跑到我跟前;他只在我面前出現一瞬間便衝進安娜小姐的房子裡。之後,他突然消失了,但是我卻已跟著他跑進房裡,當我突如其來地衝進安娜小姐的房間時,她立即大驚失色地叫出來,因為她正行卸下衣服,但是她並沒有趕我走,不久之後,我終於瞭解我當時急於想知道的一切事情。如果不是當時我年紀太小的話,那件事很可能會演成一場風流艷事呢。

這位快活而傻里傻氣的女人不像一般成年人,因為她雖然愚笨,但卻十分開放,自然,她既不矯揉造作,也不會侷促不安。而大部分成人則剛好相反。當然成人世界也有一些例外——我母親是生氣盎然與神秘聰穎的縮影,而我父親則擁有著一切正直與智慧,至於我外祖父,他現在已不完全是屬於人類了,他屬於潛隱的多方面世界。但是,若算起成人世界的眾生相,倒應以泥塑的神人最叫絕——雖然我們不得不敬畏它們。

他們跟小孩子說話那種扭捏作態的神情是多麼的可笑!他們的聲音多麼的虛假、他們的笑容多麼可笑!看,他們自視甚高——他們有的是頭銜與忙碌。看,他們盛裝夾著公事包、書本,走過街道,那種不可一世的樣子,是多麼地做作,他們是多麼迫不及待地等著被認出來、禮敬與尊敬!禮拜天常有些達官貴人前來我父母家裡,「登門求教」——有些人戴著高帽子,笨拙的雙手被套在手套裡不得動彈——這表示他們的尊容,律師、法官、部長、教授、局長、委員長,還有他們趾高氣揚的太大。他們一舉一動——脫下外衣、進入房間,起立、坐下、發問、回答,乃至於辭行,都要他人從旁協助。

但是我並不把這種小資產階級的世界看得太認真,因為我父母也不屬於這種世界,他們甚至覺得它很可笑。雖然他們並不矯揉造作,不戴手套,也不攀龍附鳳,但是我總覺得大部分的成人都是十分奇怪而可笑的。他們總自以為自己的工作、行業及官位,是多麼地重要,他們總是覺得自己十分偉大而備受尊敬!但是孩子們的工作與遊戲則根本微不足道,他們只配被叫到一旁責罵。這是不是孩子們所做的事比成人們比較不重要、比較不好、比較不對呢?事實上並不盡然,成人們只是有權力罷了,他們下命令,他們統管一切。他們就像小孩一樣,有他們自己的遊戲。他們玩的遊戲是當救火員、當士兵,他們喜歡去酒店與俱樂部,而這一切他們皆帶著一種權威與不可一世的姿態去做,就好像世界上每一件事情都必須是那種樣子似的,他們所做的事無一不是光明正大而且十分美麗壯觀。

好吧,就算他們之中有些是聰明人,如教師等,但是,這些大人物不久以前自己不也曾經當過孩子,但是卻很少人沒有完全忘掉孩子是什麼,孩子是如何生活、工作、遊戲、思想以及孩子喜歡什麼討厭什麼的,這不是十分奇怪而令人生疑的事嗎?事實上,知道這些事情的成年人,可謂少之又少!他們不僅是暴君,而且也是惡棍——他們用不屑而厭惡的態度對待小孩、拒人千里(指小孩),他們老是用不讚許甚至是惡意的眼光瞪著小孩。

有些心懷好意的大人有時雖然喜歡降格跟孩子們談天,但是他們大部分都不知道該談些什麼才好。為了方便跟我們溝通,他不得不很辛苦且很尷尬地將自己降為小孩子,但不是真正的小孩子,而是矯揉而愚笨的「假小孩」。事實上,所有的大人皆無一例外地生活在跟我們截然不同的世界裡。然而從各方面來看,他們並不見得比我們聰明,也不見得比我們優異,也許他們唯一比我們強的就是那種神秘的力量吧。是的,他們確比我們強大,除非我們服從他們,否則他們一定打我們罵我們,強迫我們就範。但是,這算得上是真正的優異嗎?每一頭牛與每一隻大象不都比這些大人強大嗎?但是,他們有權力,他們能發號施令,因此他們的世界及他們做的事便都是對的。但話說回來,有許多大人卻似乎很羨慕我們小孩子似的,這真叫人感到莫名其妙。有時候,他們甚至會十分天真地、毫無隱瞞地將這種心理表露出來,或許他們會帶著些微感歎地說:「是的,你們小孩子才是真正幸運的人兒!」如果這不是假話的話——而這確不是假話,每次我聽到這類感歎時,我就知道這不是假話——那麼大人們,這些有權有勢、有威嚴的人,絕對是不比我們這些必須服從他們敬畏他們的人,要來得快樂。在我們的音樂教本裡,的確有一首歌曲有著令人吃驚的這麼一段重疊句:「能夠再度當個小孩將是多麼幸福啊!」事情的奧秘就在這裡。我們小孩子的確擁有某些大人們所欠缺的東西,他們只不過比我們大些,強些而已,而在某些方面,他們卻比我們可憐!他們盛氣凌人的樣子、他們的尊嚴、他們的自由與行動,乃至於他們的鬍子與長褲,的確令人羨慕,但是另一方面,我們小孩子也有令他們羨慕之處,甚至在他們所唱的歌裡,他們也做過這種表示!

儘管如此,但我暫時還是快樂的。世界上或甚至在學校裡,我有很多事情看不慣;但是我還是快樂的。從許多方面,我所得到的教導與啟示,皆指出人類不只是因為自身的快樂才踩在地上的,真正的快樂只有經過未來證明具有價值才算數;我學過的許多名言與詩文皆作如是表示。雖然這些主題也常引起我父親的注意,但並不太能打動我的心,如果我碰到不如意的事情,或是因慾望不能滿足而感到痛苦,或遭受父母的責怪而覺得委屈,我通常並不企圖由上帝那裡去尋求庇護,我往往是從其他旁門左道去尋求重獲光明的。如果平常的遊戲引不起我的興趣,或是鐵道、玩具店、童話故事書都令我生厭了,那麼最美妙的新遊戲往往會即時出現在我面前,我只消在夜裡躺在床上閉起眼睛,讓我自己消失在我面前那彩色圈圈的繽紛世界裡——那麼,幸福與神秘之光便會重新燒起來,我的世界將會變得充滿了希望與意義!

我第一年的學校生活並沒有使我改變多少。但是,學校生活的經驗慢慢使我學到——信任與坦誠只會給我帶來傷痛而已,由於一些老師的漠不關心,我學會了撒謊與自我掩飾的處世藝術。自此之後,我懂得做假了。

慢慢地,第一朵花謝去了;慢慢地,在不知不覺中,我也學會了生命的虛偽之歌,學會了跟現實妥協。至此,我才徹底瞭解為什麼大人的歌本裡會有「能夠再度當個小孩將是多麼幸福啊」之類的詩歌,這時的我也開始羨慕起那些還是個孩子的人了。

在我12歲那年,我開始興起了學習希臘文的念頭,我希望自己能像我父親,或如果可能的話像我外祖父,那麼的有學問。從那時候開始,我必須面對我的生命計劃;我必須努力讀書以便成為一個傳教士或是語言學家,因為選擇這些行業是可以獲得獎學金的。先前我外祖父也曾選擇這條路的。

表面上,這一切似乎都沒有什麼不對。但是,突然間,未來卻出現在我面前,路標突然橫在我路途上,每一天、每一個月都把我更拉近了既定的目標,每一件東西都把我引離了我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日子,引離了雖然有意義但卻沒有目標與未來的生活情調。大人們的生活已經抓住了我,開始只抓到了一點頭髮或一隻手指,但不久,它將完全把我逮住——把我推入所謂大人們的「生活」——根據目標、數目而過的生活,秩序、工作、職業與考試的生活;不久,我將成為大學生、研究生、教授、牧師,有一天我也會戴著高帽子與皮手套去作官式的拜訪——我將無法再瞭解孩子,我甚至會羨慕他們。但實際上在內心裡,我並不喜歡這一切,我並不想離開我自己這個事事美好而珍貴的世界。說實話,當我想到未來之時,我內心所期盼的乃是十分秘密的目標。我內心所熱切希望的是當一個魔術師。

長久以來,我一直保存著這種一廂情願的夢想,但是最後,它的萬能也開始慢慢失靈;它有敵人、有反對力量跟它作對——真實、嚴肅,而不容否認的東西。慢慢地,花兒凋謝了,我也隨之慢慢地脫離無限的世界,而走向有限的真實世界,大人們的世界。慢慢地,我成為一個魔術師的慾望,在我眼裡已變得較沒有價值了,雖然我仍然繼續狂熱地抓著它不放,但是它在我眼裡已變成一種孩子氣的願望了。

而我生活的原始森林也已變貌了,樂園就這樣僵凍在我周圍。我再也不是樂園裡的王子與國王了,我已不能變成一個魔術師了,我正學著希臘文,兩年後我還得加上希伯來文,而6年後,我便要上大學了。

我外祖父書本裡的神妙故事仍然十分美麗,但它僅出現在我記得頁碼的幾頁裡,而我已無法再找出其他新的奇跡了。作舞狀的印度神像笑容已顯得十分冷漠,我也很少正眼去看它了,而它也不再對我送秋波了。而——最糟糕的——莫過於是我越來越少看到那灰色的傢伙——小巧人了。

但是我只是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種現象;我仍然十分快樂而且野心勃勃,我學會了游泳,也學會了溜冰,我的希臘文得到第一名,整個事情看起來都十分光彩。但是不知怎麼的,每一件東西似乎都籠上了一層較蒼白的色彩,帶上一種相當空洞的聲音,我已懶得再去看安娜小姐了,在不知不覺之中,我的經驗裡已喪失某些東西了,某些我沒注意到,也不十分惦記的東西,但是它畢竟是無聲無息地走了。

現在,我最感到迫切的需要,最熱切的殷求乃是一種更強烈的刺激,我必須振作自己,重新開始。我喜歡放有許多調味品的食物,我喜歡細嚼著甜食,有時候我撿了幾個小錢,使自己沉溺在某種特殊的樂趣裡,因為其他事情似乎都不夠新鮮與有趣。此時,女孩子也開始吸引我了;這種新的感覺是在小巧人再度出現,並把我引到安娜小姐的房間之後不久產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