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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詩人哲學家

我的心弦被無形地撥動了,

悄悄彈奏一支船曲,

顫慄在絢麗的歡樂前。

——你們可有誰聽見……

——尼采

尼采是個哲學家,更是個詩人,說不定還是個音樂家。尼采也確實留下了若干音樂作品,1983年世界哲學大會上舉辦音樂會,演奏了他的作品。音樂幾乎是他的本能,他的靈魂就是一支飄逸的樂曲。他在詩歌中尋找本能的昇華,在哲學中尋找靈魂的超越。可是,當我們讀他的哲學時,我們仍然覺得這是詩。當我們讀他的哲學和詩時,我們仍然像在聽音樂。

這位力的謳歌者卻有著一顆纖巧精緻的心靈,用他的話說,那是一顆神秘的酒仙女似的心靈。在他和瓦格納交往時,瓦格納常常欺侮他,幾句笑話就把他折磨得煩躁不安,而瓦格納卻瘋子似地說得更加起勁。瓦格納真像一個瘋子,生氣時暴跳如雷,高興時在沙發上豎蜻蜓,在鋼琴上跳上跳下,跑到花園裡爬樹。相形之下,尼采恬靜而又有幾分羞怯。他自小不合群,寧與花木為伴。除了彈琴、讀書,便是一人踽踽獨行。十歲時,他就寫出哀婉悲悼的詩作,祭父親的墳塋。他留下了許多別具一格的詩,在德國現代詩史上據有獨特地位。對音樂的態度可有點奇怪了。他曾經作過曲,一度還打算永遠投身音樂。可是,就像他在摯愛的大師瓦格納面前逃走了一樣,他在音樂面前也逃走了。音樂是個迷人的情人,因為迷人而帶有危險。他怕自己沉溺在音樂中,也就是說,沉溺在無數朦朧的渴望和柔軟的思慕中,喪失了力。有什麼用呢?至多是不當音樂家罷了,可他反正在音樂中沉醉了一輩子,——琴弦上的音樂和心靈上的音樂。他自己承認:「我終究是個老音樂家,除了音樂沒有別的慰藉。」665直到1888年他還歎息:「沒有音樂的生活簡直是一個錯誤,一種苦難,一次流放。」666貝多芬用五線譜寫哲學,尼採用哲理譜音樂,殊途而同歸。世上有哪部哲學著作如今真的被譜成了交響樂呢?只有《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說尼采是個詩人哲學家,不只是因為他寫詩,更是因為他把詩融進了哲學裡,把哲學詩化了。哲學探討人生,他給人生一個審美的解釋。哲學追問世界本體,他對世界本體做出藝術化的說明。哲學沉思萬物,他使這澄明的思考閃耀詩的光華。席勒也是又寫詩又搞哲學,可是他為詩和哲學的衝突苦惱了一輩子。尼采把二者融為一體了。德國的浪漫化哲學,從席勒、費希特、謝林、諾瓦裡斯、施萊爾馬赫、叔本華發展到尼采,算是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又啟示了狄爾泰、海德格爾、馬爾庫塞在這條路上進一步探索。求人生的詩化,進而求本體的詩化,進而求哲學思考方式本身的詩化,是這種浪漫化哲學的主旨。

審美的人生

古希臘是尼采心中的聖地。他為自己和人類設計的通向未來的航線,其實也就是他向古希臘朝聖的路線。他在這條路上跋涉了一輩子。希臘的神聖在於美。在尼采看來,除了美,還有什麼稱得上神聖的呢?希臘人是唯一健康、優美、堅強、樂生的民族。在希臘,天空像一口蔚藍的鐘,人們生活在空氣新鮮、陽光充足的戶外,生活在競技場上,露天劇場裡,節慶會場上。相比之下,現代人是多麼渺小可憐,那些玩具似的臥室和客廳只配供絲織的玩偶居住,那些低矮的門只有傴僂的靈魂才能出入。希臘人用健全的眼光欣賞裸露的人體美;現代人以裸體為羞恥,又用淫邪的眼光褻瀆人體美。希臘人懂得單純素樸的偉大;現代人的靈魂卻像一座複雜的迷宮。希臘人懂得孕育的沉默,故有偉大的創作;現代人卻喧喧嚷嚷,受日常瑣事的驅使。即使是藝術,也同樣今不如昔,在古希臘,一切藝術品都陳列在人類節慶的大道上,作為高尚幸福時辰的紀念碑,現代人卻用藝術品把羸弱的病人從人類痛苦的大道上引誘開去,消磨短暫的片刻。

對於古希臘藝術典範的嚮往,原是自文克爾曼以來德國美學的傳統。不過,在尼采之前,人們往往從外部條件的適宜(氣候、國家體制)或人性的和諧(感性與理性、人與自然尚未分裂)去探尋希臘藝術完美的原因。尼采在這一點上一反傳統,不是用人的內心世界的和諧,而是用內心世界的衝突,來說明希臘藝術的鼎盛。他認為,正是希臘人生命本能的健全,豐盈,對生命的熱愛,使他們比其他民族更深切地體會到人生的悲劇性質,有更深沉的痛苦;正是從這深沉的痛苦中,出於生命自衛的需要,產生了他們對於美、節慶、快樂、藝術的不斷增長的渴望。667

有一則古老的希臘故事,敘述米達斯王在樹林中抓住了酒神僕人西勒諾斯,逼他說出對人最好的是什麼。西勒諾斯嘲笑說:可憐的浮生呵,對你最好的東西你是永遠得不到了,那就是不要出生;不過還有其次好的,就是立刻死掉。然而,希臘人通過藝術的拯救而得出了相反的人生評價:最壞是立刻就死,其次壞是早晚要死。668藝術,只有藝術,才使人生值得一過。

希臘藝術的主體是奧林匹斯神話以及表現這神話故事的雕塑。尼采認為,希臘人之所以需要神話和雕塑,是為了美化人生,給人生罩上一層神的光輝,以抵抗人生的悲劇性質。「希臘人知道並且感覺到生存的恐怖可怕,為了一般能夠活下去,他必須在恐怖可怕之前安排奧林匹斯眾神的光輝的夢的誕生」。669個體生命不過是宇宙生命的現象,個人是速朽的,而藝術則「通過頌揚現象的永恆來克服個體的苦難,用美戰勝生命固有的痛苦」。670尼採用希臘神話中的光明之神阿波羅來命名這種美化人生的衝動,稱之為日神衝動。這種衝動使人沉浸在事物外觀的美之中,也可以說沉浸在夢之中,而忘掉可怕的真理。就算浮生若夢吧,那你就應該熱愛這夢,精神飽滿地把這夢做下去,不要失去了夢的情致和快樂。

酒神衝動是藝術的另一個根源,它通過音樂和悲劇的陶醉,把人生的痛苦化為快樂。

尼采自己說,審美的評價是他所確認的對人生的唯一評價。671人生是一個美麗的夢,是一種審美的陶醉。可是,科學卻要戳破這個夢,道德卻要禁止這種醉。所以,審美的人生態度是與科學的人生態度、倫理的人生態度相對立的。

尼采一再談到,他很早就被藝術與真理的矛盾所困擾。他的結論是,「不能靠真理生活」,藝術比真理更神聖,更有價值。672真理的眼光過於挑剔,它不相信一切美的事物,對人生非要追根究底,結果把人生的可愛動人之處破壞無遺。絕世的佳人,若用科學的解剖刀來解剖,也只能剩下一具醜陋的屍骨。生命也是一個美女,不應當用解剖刀來欣賞她的。幻覺、欺騙、誤解原是有感情的存在物的生存條件,科學卻教我們看穿它們。科學的洞察力真讓人忍受不了,如果沒有藝術,人非自殺不可。好在有藝術,藝術就是求外觀的意志。靠了藝術,我們感到我們負載著渡生成之河的那人生不再是一種永恆的缺陷,相反倒是一位女神,因而在這服務中覺得自豪和天真。「作為一種審美現象,我們感到生存總還是可以忍受的。」673

這倒不是故意迴避人生的真相。正是因為已經看到了人生的真相,才懂得用藝術拯救人生的必要。其中有一種對人生的真誠嚴肅的態度。一個人倘若閱盡滄桑而足夠深沉,就會領悟這道理:「人應當尊重那羞怯,自然以這羞怯自匿於謎和光怪陸離的未知數之後。」不會像那個埃及青年,夜間偷入神廟,抱住神像,非要把它琢磨得水落石出。「這些希臘人呵!他們懂得怎樣生活:為此必須勇敢地停留在表面、皺折、皮膚上,崇拜外觀,相信形式、音調、文辭和整個奧林匹斯外觀領域!這些希臘人是膚淺的——出於深刻!我輩精神探險者,我們攀登過現代思想最險絕的頂峰,從那裡環視過,俯瞰過,豈不又正回到了這裡?」674。

人生審美化的必要性,正出自人生的悲劇性。凡是深刻理解了人生悲劇性的人,若要不走向出世的頹廢或玩世不恭的輕浮,就必須向藝術求歸宿。尼采比較了三種人生觀,認為印度的出世和羅馬的極端世俗化均是迷途,唯有希臘人的審美化人生才是正道。出世和玩世都是生命的自暴自棄,藝術卻是生命的自救。尼采說:「生命通過藝術而自救。」675藝術是「生命最強大的動力」,是「使生命成為可能的偉大手段,求生的偉大誘因,生命的偉大興奮劑」。676他還說:在熱愛生命、熱愛塵世事物、熱愛感官這一點上,「藝術家比迄今為止所有哲學家更正確」。677

審美的人生又是和倫理的人生相對立的。基督教倫理以美和藝術為虛幻,可是「一切生命都是建立在表象、藝術、幻覺、外觀、誤解、背景之缺乏的基礎之上的」,否定美和藝術也就是否定了生命。尼采明確說,他的生命自衛本能「反對了倫理,為自己創造出一種對生命的根本相反的學說和相反的評價,一種純藝術的和反基督教的評價。」678他以他的美嘲笑了道德家們。679人憑藉著藝術,而在道德的上空飄浮,遊戲。680

人生的審美化,著眼點還是人生。正是為了肯定人生,尼采「以藝術家的眼光考察了科學,又以人生的眼光考察了藝術」。681美使人生值得一過,可是只有健康的人生才是美的。「沒有什麼東西是美的,只有人是美的:在這一簡單的真理上建立了一切美學,它是美學的第一原理。我們立即補充第二原理:沒有什麼東西比退化的人更醜,——審美判斷的領域就此被限定了。」682怯懦的眼睛不可能感受到美。對美的熱愛出於對人生的熱愛,這種愛是全心全意的,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美在哪裡?在我須以全意志意欲的地方;在我願愛和死,使意象不只保持為意象的地方。愛和死:永遠一致。求愛的意志:這也就是甘願赴死。」683尼采對康德美學的主要命題「無利害關係的愉快」極為反感,指責這一命題玷污了美和藝術。684在他看來,審美決非一種靜觀境界,而是生命激情奔放的狀態。

尼采對美的要求如同對人生的要求一樣,美必須表現出生命和力。他以這個標準衡量藝術,對頹廢柔弱的藝術進行了猛烈抨擊。

讓我們試用尼采的眼光來為審美的人生描繪一幅圖畫。他懷著一顆強健勇敢的心靈,歡快而又堅定地走在人生之路上,充滿著對未經發現的世界和海洋的嚮往。在戰鬥的間隙,他陶然於片刻的休憩和嬉戲;在頃刻的歡悅中,他又會頹然於幸福者的紫金色的哀愁。685他逍遙於自然中,在日光下,迅雷驟雨中,夜色蒼茫裡,欣賞那襟帶群山、海灣、橄欖林和松柏林的美。他也逍遙於人群中,不用道德的眼光、而用審美的眼光看人,能把惡人當荒野的風景欣賞。686他有精深的感覺和微妙的趣味,習慣於把最優美卓越的精神產品當作日常的食物。687他耳畔縈繞著明朗而深邃的音樂,猶如十月之午後,那又是奇特、詭譎而溫柔的音樂,如同一個恣肆、嬌媚、甜蜜的小女子。688他眼前升起簡穆而飄逸的藝術,像一朵明麗的紅焰升上無雲的太空。689他在美中度過了一生,一切歡樂都在美中得到了謝恩,一切痛苦都在美中得到了撫慰……

藝術化的本體

尼采把日神衝動和酒神衝動看作藝術的兩種根源,把夢和醉看作審美的兩種基本狀態。不過,二者不是同等重要的。在他看來,酒神衝動是最本原的衝動,在醉的狀態中,人與存在達到了溝通。

醉是一種「神秘的自棄」狀態690,當醉酒、戀愛或春天來臨之時,人就飄然欲仙,陶然忘機,他的主觀消失於自我忘卻之中。在藝術中,音樂和悲劇直接體現了這種神秘的醉境。音樂是最純粹的醉境,它是「世界的心聲」,「太一的摹本」,是從世界心靈中直瀉出來的原始旋律。691人的心靈中常常會產生一種莫名的情緒,無言詞可表達,無形象可描繪。它使你惆悵,惘然,激動,感到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那就是音樂的情緒。那是一種與世界本體脈脈相通的情緒,其中重現了世界的原始衝突和原始痛苦。悲劇則是這種情緒的形象表現。在悲劇中,你由個體毀滅的痛苦體驗到了融入原始存在的快樂。

那麼,人在醉境中所溝通的那原始存在、那世界本體究竟是什麼呢?就是永恆的生成,或者說,永不耗竭的生命意志,求強力的意志,——這都是一個意思。不過,尼采又把它藝術化了。他說:「世界猶如一件自我生育的藝術品。」692這個永恆生成著的世界,不斷地創造著也破壞著,以此自娛,不正酷似藝術活動嗎?作為永不枯竭的生命意志,它一會兒產生個體生命,一會兒又毀掉個體生命。產生、肯定和美化個體生命,這是自然界本身的日神衝動。毀滅和否定個體生命,這是自然界本身的酒神衝動。在這個意義上,尼采說:酒神衝動和日神衝動是「無需人間藝術家的中介而從自然界本身迸發出來的」二元衝動。693

這位富有藝術氣質的自然母親,使她的子女們也秉承了她的氣質。由自然界本身的二元衝動,產生了人的兩種基本的審美狀態——夢與醉。「日神狀態和酒神狀態。藝術本身作為一種自然的強力借這兩種狀態表現在人身上,支配著他,不管他願意還是不願意:或作為驅向幻覺之迫力,或作為驅向放縱之迫力。這兩種狀態在日常生活中也有所表現,只是比較弱些:在夢中,在醉中。」694自然界要肯定個體生命,所以你不得不做夢。自然界要否定個體生命,所以你不得不濫醉。

人間的藝術家只是世界本體這位原始藝術家的摹仿者。一些人摹仿日神衝動,用顏料、大理石、文字編織夢的形象,成為造型藝術家和史詩詩人。另一些人摹仿酒神衝動,用節奏和旋律傳達醉的情緒,成為音樂家和抒情詩人。悲劇家兼而有之,把醉的情緒生發為夢的形象。藝術家只是藝術的承擔者,不是藝術的泉源。他的自我是世界本體的代言人,「從存在的深淵發出呼喚」。695

本體的藝術化與藝術的本體化是同一件事情的兩個方面。既然世界本體原是一種藝術活動,那就只有藝術活動才能體現世界本體。尼采始終強調藝術的本體論意義:「藝術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來的形而上活動。」696藝術是「對自然現實的形而上補充」。697不過,如果我們追循尼采的思想邏輯,我們就會發現,他之所以要把本體藝術化,又把藝術本體化,仍然是為了給人生提供一種意義。藝術的形而上學意義實來自人生需要形而上學意義。「我們的最高尊嚴在藝術活動的價值之中,因為只有作為審美現象,人生和世界才永遠有充足理由。」「要正確認識世界之存在,只有把它當作一種審美現象。」因為「只有全然非理性、非倫理的藝術家之神,才會在創造中如同在破壞中一樣,在善之中如同在惡之中一樣,願意知道他自己有同樣的快樂和勝利;在創造世界的時候,他從豐滿和過剩之苦悶中,從積聚心頭的矛盾之苦惱中,解放了自己。」698世界本身並無意義,它不斷產生和毀滅個體生命的活動本身也並無意義,如果你要用真理或道德的眼光去探究它的意義,你只會失望,會對生命本身失去信心。可是,一旦用藝術的眼光去看世界,無意義的生成變化過程突然有了一種意義,那就是審美的意義。在尼采看來,捨此別無肯定存在的途徑。「藝術的本質方面始終在於它使存在完成,它產生完美和充實,藝術本質上是肯定,是祝福,是存在的神化。」699藝術使有根本缺陷的存在變得完美無缺了,那根本缺陷就是存在的無意義,而它獲得意義也就是它的完成。被如此藝術化了的本體,人不再感覺其荒謬,人居住在這世界上就如同居住在家裡一樣了。

藝術化的本體已不是傳統形而上學所追問的那個本體。尼采是根本不承認那個與人漠不相關的本體的。對於他來說,世界之本體即世界之意義。評價本身即具有形而上學意義。形而上學不應該是追究世界本原的活動,而應該是對世界做出評價即賦予意義的活動。「人最後在事物中找出的東西,只不過是他自己曾經塞入的東西:找出,就叫科學;塞入,就叫藝術、宗教、愛、驕傲。這兩件事本身就該是遊戲,也應當繼續搞下去,鼓足勇氣搞下去,——一種人去找出,另一種人——我們這種人!——去塞入!」700本體的藝術化之所以可能,秘密全在於此了。

通過本體的藝術化和人生的審美化,尼采追求一種人與世界打成一片的感覺。在他看來,理性的發展削弱了人的原始本能,恰恰破壞了這種感覺。以色彩感為例,藍色和綠色是自然異於人的色彩,可是古希臘人描繪自然時對藍綠二色完全色盲,卻使用人的色彩如深褐色和黃色。人與自然之間色彩的和諧感「正是人類最初學會欣賞一切存在的途徑」。在這方面一旦精細化了,和諧也就失去了。701

追求與自然打成一片,渴望通過藝術而與永恆合為一體,謳歌夢與醉,正是浪漫主義的主要特色。尼采是一個天生的浪漫主義者。他反對酗酒,但他比任何酒徒都更充滿醉意:

一位女子害羞地問道,

在一片曙色裡:

「你清醒時已經輕飄飄,

喝醉酒更當如何顛癡?702

可是,我們發現,這位浪漫氣十足的哲學家在藝術領域裡攻擊得最厲害的恰恰是浪漫主義。他對消極浪漫主義的批評尚可從他的強力意志說得到解釋,但他有時所攻擊的偏是他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本——他指責浪漫主義者渴望一種「形而上的慰藉」。703那不也是他自己的渴望嗎?要不他幹嘛要把本體藝術化呢?

我們在尼采身上常常發現這種矛盾現象。他蔑視他之所愛,愛得愈甚,攻擊也愈甚。就天性而論,他首先是個音樂家,其次是個詩人,再其次是個思想家。而他的評價卻倒了過來:「詩人比音樂家站得高,他達到了較高要求,近乎完人;思想家達到了更高的要求,他嚮往完全的、集中的、新鮮的力量,不貪圖享受,而是渴望戰鬥,堅決放棄一切個人欲求。」704對於音樂的攻擊俯拾皆是,對詩人的貶薄也不少見。705當然,對二者也有同樣熱烈的讚頌。從這種自相矛盾中,我們能感覺到尼采的深刻苦惱,這是追求與幻滅的苦惱。

「每個詩人都相信:誰靜臥草地或幽谷,側耳傾聽,必能領悟天地間萬物的奧秘。

「倘有柔情襲來,詩人必以為自然在與他們戀愛:

「她悄悄俯身他們耳畔,秘授天機,軟語溫存,於是他們炫耀自誇於眾生之前!

「哦,天地間如許大千世界,唯有詩人與之夢魂相連!

「尤其在蒼穹之上,因為眾神都是詩人的譬喻,詩人的詭詞!

「真的,我們總是被誘往高處——那縹緲雲鄉,我們在其上安置我們的彩色玩偶,然後名之神和超人:——

「所有這些神和超人,它們誠然足夠輕飄,與這底座相稱!

「唉,我是多麼厭倦一切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唉,我是多麼厭倦詩人!」706

尼采畢竟是個現代人,已經失去人類童年的天真,不能像他神往的希臘人那樣與自然大化渾然一體了。他賦予世界以審美的意義,可他心裡明白,這不過是詩人的譬喻,因而所賦予的意義時時有失落的危險。他做夢,沉醉,可他心靈的至深處卻醒著,並且冷眼審視這夢著醉著的自己,生出了一種悲哀和厭倦。

但尼采畢竟又是個詩人。他之為詩人是由於天性:「我慚愧我仍然不能不是一個詩人!」707「我怕我太是個音樂家,勢將難於不做浪漫主義者了。」708他之為詩人又是出於必要:「倘若人不是詩人、解謎者和偶然的拯救者,我如何能忍受做一個人!」709英雄的渴望「只有在美之中才能靜息和沉抑」。710尼採用藝術來拯救這無意義的世界,他同時也是在拯救他自己的靈魂,這顆渴望超越的靈魂如果沒有藝術形而上學的慰藉,將墮入悲觀主義的地獄而不能自拔了。

唉,藝術形而上學終究只是個慰藉!

詩意的思

關於哲學究竟是科學還是詩的爭論恐怕永遠不會有一個結論,實在也不必強求一個結論,就像不必強求一切人氣質相同一樣。一個理智型的人治理哲學不能不如同治理科學,因為他原本就是一個科學家。一個情感型的人不能不把哲學當作詩,因為他原本就是一個詩人。尼采當然屬於後者。

尼采稱學院哲學為「血蝠主義」,抽像的觀念如同吸血蝙蝠一樣,吸盡了哲學家的血,使他變得貧血蒼白,使他心靈枯竭。711尼采看見這樣的哲學家陰鬱地從知識之林中歸來,衣衫襤褸,懸掛著他的獵物,那醜陋的真理;也懸掛著許多棘刺,可是沒有一朵玫瑰花。712不,哲學是不該如此醜陋、枯燥、艱難的,尼采要把歡笑、美、幻夢、謎滲入哲學,使它如同詩一樣閃射奇異的光彩,使人可以在其中自由逍遙,流連忘返。713

那些在哲學中尋找嚴密邏輯體系的人一定會對尼采哲學感到失望,就像尼采也對以往一切哲學體系感到失望一樣。尼采根本就反對構造體系。他說:「我不信任一切體系構造者並且避開他們。構造體系的意願是一種不誠實的表現。」714誠實的哲學家投身人生的激流,珍惜自己的閃耀著浪花之美的真實感受,其中交織著他的愛和恨、歡樂和痛苦。體系構造者卻遠離人生,如樹叢裡的蜘蛛,編織蛛網,還自以為他的灰色的體系之網籠罩了整個大千世界。

在尼采看來,一個真正的哲學家本質上必然也是一個詩人。詩人的心靈,哲學家的頭腦,這兩樣東西難道能夠分開嗎?一個人不正是因為有了一顆富於感受的熱愛人生的心,才會去對人生之謎作哲學的探索嗎?那麼,同樣道理,在作這種探索時,他又怎會不再受詩的激情支配呢?哲學家和詩人是息息相通的,他們都是不實際的、不世故的,進入他們視野的是人生和世界的大問題,他們為同一個謎所吸引,尋找著同一個夢境。

詩意的思,首先是真情實感的思。「痛苦使母雞和詩人咯咯地叫。」715哲學家如同詩人一樣,因孕育的痛苦而寫作,他的全部哲思從心底流瀉。

詩意的思,又是強調哲學的思必如同詩的靈感一樣,在一閃光中才能襲取存在之真理。尼采的哲學著作多以格言形式寫成,不獨出於愛好,在他看來乃是出於必需。表達方式取決於思考方式,思考方式又取決於思考對像本身。尼采在談到他的思考方式時寫道:「我對待深刻的問題就像對待冷水浴那樣——快速進去,快速出來……大冷使人敏捷!——順便問一下:一樣東西只在一瞬間被觸及、瞥見、照亮,就真的是沒有被理解和認識嗎?非得牢牢坐在上面嗎?非得像孵一隻蛋那樣孵它嗎……至少有一種特別羞怯敏感的真理,除了突然獲取別無他法,——必須突襲它,或者放棄它……」716存在喜歡隱匿自身,一切至深的人生奧秘和存在奧秘,都要靠突襲獲取。

與其說突襲思想,不如說被思想所突襲。尼采厭惡製造思想。思想是製造不出來的。尼采的習慣是在曠野,在寂靜的山谷,在海濱,在散步、跳躍、攀登、舞蹈之時,在腳下的路也好像在深思的地方思考。717福樓拜說,一個人只有坐下來才能思考和寫作。尼采憤而駁斥:「久坐是反對神聖精神的罪。只有散步得來的思想才有價值。」718哲學家深居學院,遠離自然,必使哲學流於瑣屑枝節,而與永恆大化隔絕不通。自然是詩人的搖籃,也是哲學家的襁褓。

散步之中,思想如風迎面撲來,妙手偶得,這就是靈感了。但靈感其實是得之於長期孕育之痛苦的,存在之奧義只向苦苦求索的眼睛偶爾袒露。「使人深深震撼顫慄的某種東西,突然以一種不可言說的準確和精細變得可見可聞。人傾聽,而並不尋求;人接受,而並不追問誰在給予;一種思想猶如電光突然閃亮,帶著必然性,毫不猶豫地獲得形式——根本不容選擇。一種喜悅,其巨大的緊張有時通過淚水的洶湧而得舒緩……」719

被靈感的一閃光照亮的存在,若要見諸文字,卻有不可克服的困難。尼采常常為此悲哀,一旦把捕獲的思想用文字固定下來,它就死在文字上,如死鳥懸掛飄搖,令人難解捕獲時何以那樣快樂。難以表達的痛苦使尼采另闢蹊徑,把象徵引進了哲學。波德萊爾在詩壇開象徵主義一代風氣,尼采則是一位象徵主義哲學家。整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就是一篇象徵主義的哲理詩。其中還專門談到了象徵的含義:

「這裡萬物愛撫地走向你的言談,向你諂媚,因為它們想騎在你的背上馳騁。這裡你騎在每種譬喻上馳向每種真理。

「這裡你可以誠實坦率地向萬物說話;真的,在它們聽來,這是怎樣的讚美,倘若一個人直接與萬物交談!」

「這裡一切存在的語言和語言寶庫向我突然打開;這裡一切存在都想變成語言,一切生成都想從我學習言談。」720

遠離塵囂,在孤寂中與萬物交感,存在的秘密敞開了。「一切都以最迅捷、最正確、最單純的表達方式呈現自己。」「萬物好像自動前來,甘願充當譬喻。」721所以象徵不是單純的比喻,不是一種人為的表現手法。它首先是人與宇宙本體交融的境界,是從這境界中自然而然湧出的言談。用作象徵的某一觀念或形象,不單指一事一物,而是使人思及無名無象、不落言詮的無限和永恆。哲學既是對無限和永恆的追問,也就不能不用象徵手法。尼采哲學的許多範疇,如「強力意志」、「生命意志」、「酒神」、「日神」、「永恆輪迴」、「超人」,與其說是邏輯意義上的概念,不如說是詩學意義上的象徵。因此,理解起來也就不能光靠分析的頭腦,而必須靠直覺的領悟了。

尼采不但提倡哲學的思起於靈感,見諸象徵,而且重視哲學著作的風格。「每種高貴的精神和趣味,若想傳達自己,會選擇其聽者;在選擇的同時,也就對『其他人』築起了圍欄。一種風格的所有精微規則都源於此:它們拒人千里,它們造成距離,它們禁止『進入』和理解,——與此同時,它們打開了知音們的耳朵。」722何謂風格?尼采說:「用符號以及這些符號的節拍傳達一種狀態,一種激情的內在緊張——這是每種風格的意義……一種風格若能真實地傳達內在狀態,不錯用符號、符號的節拍以及表情(一切修辭都是表情的技巧),便是好的風格。」風格的前提是要有聽者,有值得傳達與之的人。723

尼采對於自己的風格是極為自豪的。他稱他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是絕無僅有的新穎的藝術形式,其韻律之優美,風格之宏偉,激情之驚濤起伏,均屬獨創。他說他和海涅是德國語言的最偉大的藝術家。他甚至自詡,在他之前人們不知道如何使用德國語言和一般語言。尼采的典型風格是格言和警句。在他的書裡,你找不到長篇大論,更找不到體系巨構。他的著作或是格言和警句的彙編,或是妙語連珠的散文。使他得意的也就是這種格言和警句的風格:「格言和警句是『永恆』之形式,我在這方面是德國首屈一指的大師;我的虛榮心是:用十句話說出別人用一本書說出的東西,——說出別人用一本書沒有說出的東西……」724格言的凝練表現出力,格言的精緻表現出美,寫格言的人必須有「最纖美的手指和最勇猛的拳頭」。725「在山谷中,最短的路是從峰頂到峰頂:但你必須有長腿才能跨越。格言便如峰頂,它訴與偉大高岸的人。」726在這個意義上,格言又如舞蹈,它跳躍,輕捷,自由,象徵著一位自由思想家的精神。「我不知道,除了成為一個好舞蹈家,一個哲學家的精神還會希望成為什麼。」727風格如其人,的確再也沒有比格言更能表現尼采的精神風貌的形式了。人們也許不同意尼采把哲學詩化的主張,可是,一個人只要有鑒賞力,在讀到尼採這些詩一般的哲學格言時,又怎麼會不得到一種審美享受呢?

有人對尼采說:「誰走你的路,必通向地獄!」尼採回答:「好吧!我願用好的格言為自己鋪設通向地獄之路。」728瞧,這又是尼采的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