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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版感言

任何紀念都是一種提醒,讓人想起被紀念之物已成過去。對於我來說,這個紀念版所提醒的,首先是我生命中二十年光陰的消逝。二十年,人的生命中一個完整的季節,足以使青年變中年,中年變老年。平時日子一天天過,渾然不覺,現在一提醒,驀然回首,那個風華正茂的年代已是遙遠的記憶。

這本書可以算我的處女作,雖然我寫它時已四十歲,不折不扣一個中年人了。此前的漫長歲月裡,我也總在寫點什麼,但真實的想法往往只能訴諸私人日記,不可能公開發表。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開始解凍,上天終於給了我們這一代學人一個遲到的青春。那些日子裡,萬物復甦,百廢待新,我們也彷彿從冬眠中醒來,一個個都覺得自己還年輕。當時我真的年輕,單身住在一間地下室裡,吃最簡單的食物,身上有使不完的勁,內心充滿孤獨感和激情,不到兩個月,一氣寫出了這部十幾萬字的稿子。

現在重讀這本書,我發現它也的確像是一本年輕人的著作,具有年輕人著作的一切優點和缺點。當時的我,雖然讀了尼采的一些作品,還正在翻譯《悲劇的誕生》等著作,但遠未下過系統研究的功夫。對於這位我要論述的哲學家,我幾乎是憑著一種直覺去把握的,相信自己和他有著超越歷史和民族的溝通,完全不顧忌客觀研究所必須保持的距離。在寫作時,我分不清究竟是尼采的聲音在通過我喊出,還是我的聲音在通過尼采喊出。我也不想分清,因為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心中的熔岩終於找到了一個噴發口,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快。

毫無疑問,這樣寫出的一本論述尼采的書,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我自己的濃郁顏色,以至於當時就有讀者說,讀了這本書,不知道是否懂得了尼采,卻懂得了周國平。不過,現在我依然認為,所發生的事情是強烈的共鳴,是尼采思想對我的經驗的喚醒,在我的經驗中的復活,我基本上沒有誤解他。當然,我對他的理解還很不全面,只看到了他的一個方面,但的確是他的一個重要的方面。

在這本書裡,我主要是把尼采當作一位人生哲學家看待的。讀他的著作,最使我震撼的是他面對人生難題的無比真誠的態度。我自己對人生也有許多困惑,然而,在我生長於其中的那個體制裡,長期以來,意識形態取代了一切思考,人生思考始終處在失語狀態。與尼采相遇,我的最大收穫之一是找回了人性的語言。我彷彿突然發現,我完全不必再用意識形態語言曲折地表達我的人生思考了。耶穌說,把愷撒的給愷撒,把上帝的給上帝。套用此言,把意識形態的給意識形態,把人性的給人性,道理就這麼清楚。尼采是一面鏡子,我從中看清了自己的性質,從此愉快地走上了屬於我自己的哲學之路。

在當時寫的「前言」中,我把尼采的人生哲學歸納為兩點,一是健全的生命本能,二是超越的精神追求。這樣的一個歸納,既是對尼采的理解,也凝聚了我自己的思考。生物性和精神性是人性的兩端,一個人惟有兩端皆發育良好,擁有健康的本能和高貴的靈魂,才是優秀的人。一個社會惟有為產生這樣的人提供合宜的環境,由這樣的人組成,才是美好的社會。可是,在我們的傳統中,本能和精神都受到壓制,我們寧肯犧牲兩端以成全中間的社會性,結果得到的是一種抹殺個人的平庸的社會性。出於切身感受,我心中踴動著為個人的優異正名的強烈願望,而闡釋尼采哲學恰好使我的這個願望得以實現。

書出版後,反響之熱烈出乎我的意料,讀者來信如雪片般飛來,一再被列在大學生最喜愛的書籍之榜首,在新潮青年藝術家群體中也獲得了眾多的知音。之所以會有如此轟動效果,據我自己分析,原因有三。其一,在我國長期的宣傳和教學中,尼采哲學一直遭到全盤否定,被簡單地歸結為法西斯主義的思想淵源和反動的唯心主義唯意志論。八十年代中期,雖然開始出現了正面評價和研究尼采的零星文章,但這本書畢竟是第一部旗幟鮮明的著作,把一個面目猙獰的政治狂人還原成了一個真誠思考人生問題的個性鮮明的哲學家,評價上的這種巨大逆轉自然會給人以深刻印象。其二,這本書的文字風格不同於一般哲學書,流暢而富於激情,因而能給人以新鮮感,也容易被普通讀者接受。其三,最主要的是,我在書中借尼采之口談了我自己的真實感受和思考。當我對尼采發生巨大共鳴之時,實際上已把尼采在昨日歐洲思考的問題轉換成了我自己的問題,而讀者的巨大共鳴表明,它們也是今日中國許多人面臨的問題,觸及到了轉型時期普遍存在的人生困惑和精神危機。

八十年代後半期的中國,到處籠罩著一種精神浪漫的氛圍,這本書的受歡迎是此種氛圍的一個反映。在那個年代,國門開放不久,從前被堵在門外的現代西方思潮一股腦兒地湧了進來,人們陶醉於各種新的或似乎新的思想、理論、觀念,尼采、弗洛伊德、薩特、海德格爾皆是激動人心的名字,談論他們成了一種時尚。在回顧那個年代時,學界有不同的評價,一些人譽之為新啟蒙,另一些人斥之為躁動,我認為這兩種看法都有道理。隨著體制的轉型和時代場景的突變,人們普遍感到,在人生觀、價值觀以及社會科學各個領域,原有的理論資源已經不夠用,因而對新思想、新理論、新觀念懷著一種飢渴。與此同時,文革後復學的中青年學人經過幾年學習和研究,也有了初步的積累。於是,彼呼此應,風雲際會,出現了國外思潮湧入的熱烈場面。當然,正因為一方飢不擇食,另一方功底尚淺,就免不了顯得浮躁。

二十年後的今天,時代場景又一次發生巨變。如果說我們這一代學人已從中青年逐漸步入老年,那麼,與人相比,時代似乎老得更快。當年以思潮為時尚的精神浪漫,已被今天以財富為時尚的物質浪漫取代,最有詩意的東西是金錢,絕對輪不上哲學。回想起那個精神浪漫的年代,真令人有恍若隔世之感。對於今天的青年來說,那個年代已經成為一個古老的傳說。

那麼,現在來出版這個紀念版,莫非是為了懷舊?應該不是。尼采所揭示的現代人精神生活的問題,包括傳統價值的崩潰,信仰的空白,自我的迷失,文化的平庸,在今天並不是解決了,反而是更加尖銳了。如果說在轉型初期的當年,我是憑借熱情和預感去理解尼采的思考的,那麼,在轉型日益深入和艱難的今天,一方面,思潮早已消退,另一方面,病象業已明顯,人們也許可以更加冷靜也更加具體地思考尼采所揭示的問題了。

對於今天的青年,我期待本書會有一種交流的價值。我完全理解你們在今天社會中所承受的巨大生存壓力,無意勸你們倣傚我們當年的精神浪漫。但是,讀了這本書,也許你們會同意,浪漫並不限於物質,在財富的時代也應該給精神生活保留一個位置。一個四十歲的青年在本書中向你們說話,希望你們不做二十歲的老人。

周國平

2007年5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