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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與知識分子的責任

未來是開放的,由我們所有人決定。它取決於你、我、其他人,今天、明天、後天做了些什麼。但是,我們能做什麼,又受限於我們的理念與希望、我們的期盼與恐懼。未來要看我們怎麼看待現在的社會、如何評估未來的開放程度而定。這意味著我們要一肩扛起巨大的責任,而在我們瞭解如下事實之後,我們的肩頭將更加沉重:我們一無所知,或者這麼說好了,與我們能做出正確決定所需的信息相比,我們知道的實在太少了,少到跟「零」沒有什麼兩樣。第一個瞭解這點的人是蘇格拉底。他說,政治家(statesman)應該聰明——要聰明到知道他自己一無所知。柏拉圖也說,政治家,特別是國王,應該聰明;但是,他的意思與蘇格拉底完全不同。他的意思是:國王應該是哲學家,應該上他的學校學習柏拉圖式的辯證法(Platonic dialectic,這的確是相當深奧、複雜的思辨訓練)——更好的情況是,最聰明、最博學的哲學家,就像他本人,應該當國王,統治全世界。這個建議,柏拉圖借由蘇格拉底的口中說出,引起了相當大的誤解。哲學家知道他們有能力當國王,固然是喜不自勝,但是,柏拉圖與蘇格拉底之間巨大的歧見,卻在哲學辯論的迷霧中消逝。我想在這裡再次解釋兩人的差異。對柏拉圖來說,「政治家應該聰明」這句話的意思是把政治權力分給博學的哲學家;換句話說,政治權力應該掌握在受過教育的人們、知識分子或是「精英」的手上。蘇格拉底的說法,其實跟柏拉圖完全相反。他的意思是說,政治家應該知道他的瞭解有限,所以在制定政策的時候,態度要務求謙遜;他應該明白戰和的重責大任放在他的肩上,也應該明白他可能會帶來巨大的災難。「自知!」(Know yourself!)才是蘇格拉底的建議;自知,承認你自己知道得並不多[1]。

這是蘇格拉底的態度、蘇格拉底的智慧。「自知!」知道你自己的傲慢!柏拉圖的信徒很少能當上國王的,但是,他們經常以全知全能的角色出現,充當黨派領袖。雖說,很多黨派是孤家寡人的一人黨;但是,幾乎所有的黨派領袖——特別是那些成功的、具有侵略性的黨派——多半是柏拉圖的信徒。這些領袖當然是最頂尖的人物、最博學多聞的知識分子、最聰明的精英,也當然是柏拉圖認定的領袖的不二人選。

「該誰統治?」這是柏拉圖政治哲學中最基本的問題。他的答案是:最好且最聰明的人!乍看之下,這種說法無可批評。但是這位最好、最聰明的仁兄,如果不認為他自己是最好、最聰明的人呢?如果他不願意擔負統治的責任呢?偏偏這種人就是蘇格拉底心目中最好、最聰明的人。蘇格拉底的信徒覺得,自認是最好、最聰明的人,一定會受到驕傲、自大的蒙蔽,結果變得既不好,也不聰明。[2]

很明顯,「該誰統治?」這句話說得不好。但是,到了今天,這個問題還是以不同的形式經常被提起,答案基本上也還是柏拉圖的標準答案。古代的答案是:軍隊推舉的帝王,因為他能操控讓他保有權力的勢力。後來的答案是:上帝庇蔭的合法君主。馬克思也回答過這個問題:誰該有統治權力,擁有獨裁專政的能力——是工人還是資本家?他的答案是:有階級意識的好工人,不能是賤民!他們不能再忍受欺凌與侮辱(不過,在我們世界的這個部分,他們已經不用再忍受了)。

大多數的民主理論家就是為了回答柏拉圖的經典提問:「該誰統治?」他們的答案跟著歷史演進而變化,他們思考的重點就在如何把中古時代的標準答案「(統治者應該是)上帝庇蔭的合法君主」換成「上帝庇蔭的人民」———「上帝庇蔭」這塊招牌被換掉了之後,整個概念事實上已經是「人民庇蔭的人民」了。這非常貼近古羅馬的vox populi,vox Dei———意思就是:人民的聲音就是神的聲音。

我們發現,我們永遠得面對柏拉圖的問題:「該誰統治?」這個問題在政治理論即合法化理論(the theory of legitimacy),特別是民主理論中尤其重要。大家都認為,只要取得了合法性,政府就有統治的權力———也就是說,根據憲法,只要政府是通過大多數人或其代表選出,就擁有合法的統治基礎。但是,我們不要忘記希特勒就是通過合法選舉上台的,而使得他成為獨裁者的授權法案,也是議會多數通過的。所以,單憑合法化原則是不夠的。因為合法化原則,也可以回答柏拉圖「該誰統治」的問題。我們要徹底改變問題本身才行。

多數統治(popular sovereignty)當然也是答案之一。但事實上它卻是個危險的答案。多數統治對少數人來說,很可能是災難。

40年前,我出版了一本書:《開放社會及其敵人》。在這本書裡我建議用不同的問題:「我們要怎樣才能制定憲法,讓政府能夠不流血更替?」取代柏拉圖的問題:「該誰統治?」我的重點不放在選舉政府的模式上,而是放在推翻它的可能性上。

「民主」這個詞——在語源學上,意思就是「人民統治」——其實是相當危險的。每一個平民老百姓心裡都清楚,統治者不是他,所以,他會覺得民主不過是個騙局。所有人都應該從學校裡學到一件事:早在雅典時代,民主就是防範暴君統治的一種制度名稱而已。獨裁政治是不好的,我們必須要流血,才能推翻這種體制;有時,流了血,還不見得能推翻。今日的獨裁者依舊強大——1944年7月20日試圖推翻希特勒的叛變功敗垂成,可以讓我們清楚看到這點。

但是,所有的獨裁統治都有敗亡的一天。所有的獨裁統治在道德上都是站不住腳的。民主的基本道德原則:這種統治形式可以通過不流血手段來更替政府。獨裁統治在道德上犯了錯誤,因為它迫使國家的每一個公民——違逆他們較好的判斷,違逆他們的道德信仰——似乎只能維持緘默,跟惡魔合作。它剝奪一個人的道德責任,少了這一層,人就只是半個人,甚至於百分之一個人。它把想要肩負起責任的努力,轉化成意圖自殺的冒險。

從歷史上看來,雅典民主,至少在伯裡克利與修昔底德的心目中,強調的其實不是多數統治,而是不計任何代價避免獨裁統治。這代價很高,也許是太高了,所以,雅典民主維持的時間不到100年。所謂的代價就是經常被誤解的「流放制度」,在雅典,任何人無須犯罪,只要太受人民歡迎,就會被流放。幾位善於控制人心的政治家,阿里斯提得斯(Aristides)[3]、地米斯托克利都因此遭到流放。如果把這段歷史解釋成:綽號「公正者」(the Just)的阿里斯提得斯因為太受人民歡迎,擋住了地米斯托克利的政治發展之路,所以才遭到流放,未免就有點兒無稽了。事情不是這樣的。他的綽號證明他很受歡迎,太受歡迎了,流放制度先發制人,阻絕他往獨裁的方向繼續前進。他跟地米斯托克利遭到流放的理由都是如此。伯裡克利心裡清楚,雅典民主不是人民統治,這種事情不能存在。我們在修昔底德的記錄中,讀到了伯裡克利的名言:「在我們這群人中,可能只有幾個人有能力制定政策、具體實行,但是,我們所有人都要有評判的權力。」這句話的意思是:我們不可能全部統治、全部當家,但是,我們要參與評判政府表現的工作,我們要扮演審判者的角色。

根據我的看法,選舉應該是這麼回事:我們不是讓新政府合法化,而是評判舊政府的表現如何——投票日那天是舊政府繳成績單的時間。

我必須要解釋清楚,多數統治的民主與多數評判的民主之間的差別,並不是語言遊戲,而是有實質效應的。人民統治的理念導致了比例代表制(proportional representation)的施行。他們的看法是:當下流行的意見和不管多麼小的黨派,在議會裡都應該有代表,所以,人民代表制度是一面人民的鏡子,而全民政府也有幾近實現的可能。我曾經看過一個很可怕的建議:設立一種新的機制,讓每個選民都能通過一個選舉按鈕,在辯論相持不下的時候,直接遙控他選出的代表。這篇報道還說,民主就是人民統治,公民創製制度是好事情。

如果我們把民主界定為人民評判,那麼情況就會迥然不同。根據我的看法,黨派林立或在選舉中選拔比例代表,並不是好事。黨派林立會導致聯合政府,結果是在人民審判之前沒有人負責,因為所有的舉措都是折中妥協的結果。這個政府究竟應不應該下台,變得很難判斷;政府為了保持權力,當然會不斷尋求小黨的合作。如果黨派不多,政府是多數政府,它肩負的責任就清楚得多了。我不認為人民的意見依照比例反映到人民代表上有什麼價值(在政府裡,人民的代表少得可憐),只會讓政府喪失責任感,因為「反映」跟它的「原型」畢竟不是完全一樣的。

但對人民主權最犀利的批判是它鼓動了非理性的意識形態,鼓動迷信。這是一種對威權或是對相對性的迷信:人民(或是大多數的人民)永遠不可能錯,他們的言行不會脫離正義。這種意識形態不道德,應該徹底剷除。我們從修昔底德的記錄中得知,雅典民主(雖然我對這種體制的諸多優點,相當佩服)其實做出了許多罪惡的決定。它攻擊了米洛斯(Melos)島邦,屠殺所有男人,婦女與孩子被賣到奴隸市場。這就是雅典民主會做出的事情。

魏瑪共和國(Weimar Republic)中自由選舉選出的德國議會,通過授權法案,讓希特勒平步青雲,成為獨裁者。雖然希特勒並沒有在德國贏得任何一場自由選舉,但是,在兼併奧地利之後,他卻贏了壓倒性的選舉勝利。

我們都會犯錯,所有人民、各種團體都不例外。我之所以倡導人民有權力排除(推翻)現任政府的理念,主要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更好的方法可以避免獨裁。就算是民主變成我支持的方式——人民審判庭(popular tribunal),也不是說,從此之後它就不會犯任何錯誤。丘吉爾開了一個深具諷刺性的玩笑,在此倒是別具意義:「民主是最壞的政府形式,但其他的政府形式更壞。」綜合來說,「人民統治式的民主」跟「人民審判式的民主」之間的差異,絕對不只是言語上的分歧,也不只是一種避免政府無法排除(也就是暴君統治)的制衡工具。差異也有實質上的內涵:就連對瑞士這樣的國家都很重要。我明白在教育體系中的小學以及九年制的封閉中學(Gymnasia)都在灌輸人民主權的有害意識形態,忽略了比較溫和比較實際的防範獨裁者上台的理論——我認為這種弊病必須立即更正,因為它在道德上說不過去。

我現在要回到我的出發點。未來是開放的,我們可以影響它的走向。我們的肩上因此有了沉重的責任,但我們卻幾乎一無所知。要怎麼做才有正面意義呢?我們要怎麼做才能避免遠東的悲劇呢?我說的正是受到民族主義、種族主義、柬埔寨波爾布特政權的受害者和伊朗阿亞圖拉(ayatollah)[4]壓迫的受害者。我們要怎麼做才能阻止這慘不堪言的悲劇呢?我們能做點什麼事情呢?能預防什麼事情呢?

我對這些問題的答案是:可以。

我們可以做很多事情。我所謂的「我們」,指的就是知識分子——那些對理念感興趣、能讀甚至能寫的人。

我為什麼覺得我們知識分子使得上力呢?就是因為這麼嚴重的慘劇就是我們知識分子害的。在理念、原則、理論的大旗下,曾經導致過多少次大規模的人類滅絕悲劇——這都是我們的作品、發明,知識分子的發明所導致的後果。如果我們不再挑撥人民仇視他人——通常還是出自善意——單單這點就積了莫大功德。誰能說我們做不到?

「十誡」中最重要的一句是:不可殺人!這句話幾乎包容了所有的道德性。舉個例子來說,叔本華在闡釋他的道德原則時,就是以此為原點向外延伸。叔本華的倫理學其實很簡單、直接、清晰:不能傷害他人,盡可能地幫助別人。但是,摩西從西奈山(Mount Sinai)托著法版下山,還沒開口宣佈「十誡」就先說了什麼?他發現罪足以致死的異端——一隻金牛——在百姓中接受崇拜。他頓時忘記不可殺人的誡律,叫道:

「凡屬上主的人,都到我這邊來!」所有的利未人就都集結在他身邊。他吩咐他們:「上主——以色列的上帝命令你們每個人都佩上劍,從這門到那門,走遍全營,殺你們的兄弟、朋友和鄰居。」利未人服從命令,在那一天約殺了3000人。

(《出埃及記》,第32章)

也許這就是所有悲劇的開端。可以確定的是:自此之後,事情就是沿著這樣的軌道前進——在聖地[5]、在我們西方,特別是在基督教成為國教之後,情況都是如此。在宗教史上,有多少迫害的悲劇假借「正統」的名義上演?後來——17到18世紀——其他意識形態的主題與信仰前仆後繼:國籍、種族、階級、政治或宗教異端種種,以殘酷、恐怖的手段使他們的迫害得以合理化。

正統、異端之爭孕育了一個小小的罪惡——一個我們知識分子最敏感的罪惡——傲慢的罪惡:總認為我們是對的,總愛賣弄我們的學識,知識分子的虛榮。這是很小很小的罪惡,當然比不上什麼窮凶極惡的罪行(其實,在我們知識分子當中犯下罪行的人也不是沒有)。我們有我們應該承認的罪惡。我們只要想想,納粹的醫生在奧斯維辛(Auschwitz)[6]集中營成立之前,不知道殺死了多少的老人、病人,就略知一二——借口就是所謂的猶太問題「最終解決」。

每一次,都是我們知識分子心生膽怯,驕傲自大,犯下嚴重的罪行。套用法國思想家朱利安·班達(Julien Benda)[7]的話,我們對未受教育的民眾有特殊的責任,但是,我們卻背叛了我們的心靈。我們發明、散佈了民族主義,一如班達的描述,我們跟著最笨的流行走。我們愛炫耀自己,使用晦澀難懂的語言,目的無非是讓人刮目相看——這種自恃博學、矯揉造作的語言,是我們從黑格爾的信徒那裡承襲來的,而這種虛矯的身段,也把所有的黑格爾主義者拉攏在一起。這是一種語言的墮落、德語的墮落,但我們卻夾在其間,相互攻訐。這種墮落害得知識分子很難進行理性的對話,總是說些笨話,總是在渾水摸魚。

過去我們所造成的傷害,提起來嚇人。現在我們有言論自由、創作自由,但是,我們真的負起責任了嗎?

我有一篇文章提及柏拉圖的烏托邦,我說:想在世界上建立天堂的人,都把地球弄成了地獄。但是,許多知識分子還是對希特勒地獄樂此不疲。瑞士心理學家榮格還把希特勒的地獄當作一種德國靈魂的勃興噴發。那時的榮格住在瑞士,他當然用不著擔驚受怕。但是在希特勒死後,他卻忘記自己先前的著作,批評起深植在德國靈魂中的邪惡。丘吉爾、羅斯福和他們的《大西洋憲章》(Atlantic Pact),奠下了新世界的基礎;但是,這卻是1940年到1941年不列顛之戰(the Battle of Britain)空軍健兒血戰的成果,他們經常面對幾乎死亡的險境,並且為我們壯烈犧牲。希特勒死後,我們終於從他的地獄中掙脫,不再凋零憔悴,從此西歐生活在歐洲和平天堂中,生活在有史以來最好最公正的世界中。如果當時的斯大林願意跟我們(西方)合作——通過聯合國的折中協調——不只是在歐洲、北美,全世界都會獲得和平,馬歇爾計劃(Marshall Plan)也會是全世界計劃。

但就在新福祉的基礎在西方穩定下來、進展順利之際,卻有一股騷動在一旁冷言冷語,胡亂批評我們的時代、社會、文明以及美麗的世界。恐怖誇大的言詞說,在我們追尋發展的時候,帶來了毀滅與邪惡,毀掉了原本還很美麗的世界角落。這倒是真的,當然,所有的生命都不免面對危險。我想,我們終有一死。永遠有危險,環境也一樣,從生命初始的時候,就是如此。

在我們太陽系形成以來,自然科學、科技與工業第一次有能力為我們做點兒有益環境的事情,所有的科技專家念茲在茲的也是這個。但是,他們卻背負了摧毀自然的罪名。同時,美麗的蘇黎世湖、密歇根湖(名城芝加哥就在湖濱)幾年來,都平平安安的,再也沒有擔心的必要。湖濱的生命靠著科技、工業獲得保全,這還是太陽系自有生命以來第一次獲得了這樣的成就。

管理這個世界並不容易。每一種動物、每一種植物,甚至每一種細菌,都會影響一個族類的生活環境。也許我們的影響力比以前是強得多了,但是,任何一種新的細菌,一種新的病毒或是細菌的流行病,可能就會在幾年之間讓人類絕種。

要控制自然並不容易。我曾經說過,丘吉爾說:「民主是最壞的政府形式,但其他的政府形式更壞。」丘吉爾有些話沒講清楚,我想補充一下。單就政府而言,民主絕對是很麻煩、很難操控的一種形式,因為政府很可能會被取代。政府必須把他們的所作所為向你我、向所有人解釋清楚。這種做法很正面,但是很難。我們都是陪審團的成員,我們要負責審判,但是我們卻被流竄在世界各地的反宗教(irreligion)說法,帶到歧路上。像黑格爾的危險主張——時代精神(Zeitgeist),就是一種流行(但愚蠢)的意識形態。這種謬論會指鹿為馬,儘管事實就擺在你的眼前——會把我們帶上歧路,忘卻我們是陪審團的一員。

希特勒就是這些反宗教狂熱分子(包括我在內)發掘出來的。所有事情在他們心裡都是深信不疑的:這世界必須靠德國精神治療,德意志至高無上(Deutschland,Deutschland,uber alles,uber alles in der Welt)!篤信這一套的希特勒把成千上萬的赤貧青年、為了讓德國獨霸歐洲的勇敢年輕人拖進墳墓,連帶讓更多勇敢的敵人一起陪葬。這批勇敢的敵人以空前的勇氣,拿起武器,捍衛自由與和平,義無反顧的精神,一如為了德皇、軍閥、元首(Fuhrer)[8]拓展德國尊嚴與偉大的年輕人。

今天,我們應該重新評估這些事實。

德國的意識形態只是幻夢,勇敢的德國歷史學家菲捨爾(Fritz Fischer)說得很清楚。說得再白一點兒,這根本就是謊言。西方的意識形態——儘管飽受貶抑,甚至有時候蒙上不白之冤——才是事實。西方為了和平奮戰,也終於在歐洲實現和平。人類有史以來,和平,總是被戰爭摧毀。如今,西歐的影響力幾乎稱得上是無遠弗屆。

但是,不負責任的西方知識分子,還是把西方世界視為邪惡的表徵。他們創建了一種新宗教,硬說我們的世界不公平,注定沒落。他們經常引用斯賓格勒(Oswald Spengler)的著作《西方的沒落》(The Decline of the West)作護符,因為他們要標新立異,所以對事實視而不見。他們不理會證據,甚至連客觀的歷史都可以扭曲。

我不想再批評這些知識分子了。我寧可要求他們負起對人類、對真理的責任。我們的自由允許他們隨意發表意見,侮辱這個自由的世界,把它醜化成惡魔張牙舞爪的地獄。這是他們的權利,但卻不是事實。散佈謠言是不道德、不負責任的,只會危害到丘吉爾與羅斯福規劃的偉大目標。這兩位大戰英雄,一手促成馬歇爾計劃的施行,但卻被肆意詆毀,黑白顛倒成這個樣子。

我希望提醒你們,蘇聯已經承認我們的世界、我們的和平,也願意承認更廣泛的和平未必是癡人說夢,不見得沒有希望。我們必須凝聚我們所有的精力,確保和平的可能性,不要讓那些指鹿為馬的謊言,破壞了這難得的良機。

在西方,我們如同置身天堂——當然只在一重天,還沒有到七重天的境地。我們的天堂有很大的改進空間,所以,我們不要再詆毀醜化我們的世界;至少在歐洲,這是人類有過的最好的生活環境。事實是:我們對改革的現狀並不滿意——在美國尤其如此。

我們是善良、自製的民族。從雙方在戰場上的表現,就可以看得出來。謀求地球和平的基本條件已經出現。其中一個必要條件是:蘇聯與我們攜手合作。如果它真有誠意,就有可能達成丘吉爾與羅斯福的理想——和平將從歐洲擴散到全世界。

這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後,頭一次,蘇聯願意與我們合作!薩哈羅夫,這位偉大、勇敢但寂寞的英雄說:我們不應該相信獨裁者戈爾巴喬夫,他太有權勢了。薩哈羅夫也說:蘇聯已在崩潰邊緣;但是我們不希望看到蘇聯崩潰,這種情勢可能會導致軍事獨裁——獨裁政權將會控制全球前所未見的龐大(雖然未必見得是最好的)的陸、海、空軍。這會徹底毀掉和平的希望。

索羅斯雖然不見得比得上薩哈羅夫,但他對蘇聯也算是相當瞭解——曾經在《紐約書評》上發表過一篇重要的文章,分析這些危險。但是,他認為蘇聯人是真心誠意地想與西方合作。蘇聯人比我們更明白,知道哪裡是天堂,哪裡是地獄。

為了讓雙方的合作順暢,我們要在心裡先弄清楚我們的成就,取得了哪些進展。只有如此,我們才能客觀評判我們的成績,提供蘇聯適當的協助,協助他們裁軍——當然,每個步驟,我們都要小心翼翼,以防萬一。

這些可能性不再遙不可及,只要知識分子看清客觀的事實,不要再跟以前一樣,又把天堂整成地獄。

我們應該知道我們一無所知,或幾近一無所知,而戈爾巴喬夫的情況跟我們一樣。為了向和平更挨近一步,我們必須放棄意識形態,特別是放棄單方裁軍會威脅和平的偏見。我們必須小心地試探我們眼前的道路,以蟑螂為師,盡可能地謹慎,以達致真理。我們不再引用全能先知的理論,而這意味著,我們自己也需改變。

(1989年發表於Liberales Forum at St Fall University,此前從未出版。)

[1] 見Xenophon,Memorials of Socrates,IX.6。

[2] 見Xenophon,Memorials of Socrates,IX.6。

[3] 阿里斯提得斯,指揮馬拉松戰役的名將。——譯者注

[4] 阿亞圖拉,在伊朗等地伊斯蘭教什葉派宗師的尊稱。——譯者注

[5] 在基督教中,指的是耶路撒冷。——譯者注

[6] 奧斯維辛,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納粹最大的集中營,在波蘭南部。——譯者注

[7] 利利安·班達,法國的評論大家、反浪漫主義領袖,這裡指的是他的作品《知識分子的背叛》(La Trahison des Clercs)。他在這本書中說,為了種族與政治原因,出賣真理與正義是道德上的叛徒。——譯者注

[8] 納粹統治時德國人對希特勒的稱呼。——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