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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訪談錄 Ⅰ (1991)

和平與戰爭

博塞蒂:我想,我們應該用如下的觀點開始這次訪談:在你最重要的一部著作——《開放社會及其敵人》中,曾經完整呈現你對馬克思主義的批評。可不可以跟我們解釋一下,你的核心觀點是在什麼時候、在怎樣的情況下形成的?我們在你1945年的巨著中,清楚瞭解了你的思想體系,但是,你為什麼會覺得必須要強烈抨擊從柏拉圖、黑格爾、馬克思以降的「假先知」(false prophets)?

波普爾:這個問題得回溯到好久以前,1919年7月吧,那時我還沒滿17歲。當然啦,距離我在《開放社會及其敵人》那本書裡形成的觀點,還有好大一段距離。但是,在1919年7月,17歲生日過後沒有幾天,我決定從批判的角度,重新衡量我對馬克思主義的態度。沒過多久,1920年2月,影響我一生的看法,其實已經隱隱成形。你看嘛,這是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我敢說,現在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當時的事情了。那時,第一次世界大戰才剛剛結束而已。

博塞蒂:你對戰爭的態度為何?

波普爾:我自幼就是和平主義者,當時,第一次世界大戰還沒有開打。我的父母也主張和平。我父親在他的圖書館中收藏了很多和平主義者的作品,他個人強烈反對奧地利的軍國主義。戰爭一爆發,我只覺得害怕,而且發現我身邊的許多人——我家的朋友,諸如此類的熟人——態度突然有了180度的大逆轉,變得支持起戰爭來。1914年7月底,我的父親從維也納寄了一封信給我,信裡面說,他沒法來跟我們會合了,因為很不幸的(他在信裡就是這麼說,「很不幸的」),戰爭就要爆發了。這封信是在我生日的前一天寫好的,然後,我記得很清楚,戰爭就是在我生日的那一天開打。他在幾個小時前,就預知戰爭終將難免。沒過多久,我返回維也納,發現學校裡的每個人都支持戰爭。

博塞蒂:你受到當時氣氛的影響嗎?

波普爾:我當然也不能完全免疫,多多少少受到了影響。我只希望歐陸能盡快恢復和平,當然啦,我是認為同盟國(Central Power)[1]終究會獲勝的。同時,我也獨排眾議,認為不可能有真正的勝利。

博塞蒂:你是否還清楚記得,當時究竟對戰爭保持著怎樣的看法?

波普爾:其實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我寫了一首詩,現在還記得幾句,題目叫「慶和平」(「The Celebration of the Peace」)。我在詩裡面希望敵人全部回家,我們終獲和平;但是,詩裡面不敢說和平就是勝利,也沒有類似的大話。我還記得那首詩是在1914年10月前後寫的,不過到了新年,我就發現我們取得的勝利,根本不能擊潰敵人,讓他們回家——詩裡面其實就暗藏了這層意思。沒過多久,我就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反戰分子,不再認為會有戰勝敵人凱旋這種事了。

博塞蒂:什麼原因讓你變成一個激進的反戰分子?

波普爾:我記不清楚是1915年還是1916年,我與父親長談良久,討論未來的局勢。那時我還是個孩子,我覺得最重要的是:正義的一方,終將獲勝——這當然是很天真的看法。不過,早在1915年,德國入侵比利時之後,我就覺得德國不遵守條約,同盟國不是正義的一方,遲早要嘗到失敗的苦果。

博塞蒂:我們把時間往前推一些,你還記得是在什麼時候,第一次聽到「十月革命」的理念?

波普爾:大概是蘇俄與同盟國在布列斯特-立托夫斯克商討和約的時候。[2]我那時候大概15歲,對於俄國人在那裡發表的演說,印象格外深刻。托洛茨基(Leon Trotsky)當然是首席發言人。奇怪的是:當時幾場重要的演說詞提要,竟然可以在奧地利印行(好像是德文的,我有點記不清楚了)。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共產主義。我有一個俄國朋友,1905年革命的時候是學生領袖;他就警告我說,共產黨人為了黨的利益,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我那時對這番話有點兒懷疑,就是因為我對布列斯特-立托夫斯克演說深信不疑的緣故。

博塞蒂:共產主義吸引你的地方,是不是演講中提到的和平以及痛斥用武力解決爭端的態度?

波普爾:我那時已經面對一個日後深深吸引我的核心課題:共產主義,好還是不好?

博塞蒂:你就因此成為共產黨員了。

波普爾:1919年,大戰結束後沒多久,我跑到共產黨的辦事處,對他們說,我可以替他們跑腿。那兒除了一群領導人之外,奧地利哲學家魯道夫·艾斯勒(Rudolf Eisler)的三個孩子也在那裡——格哈特(Gerhardt)、漢斯(Hans)、費綠蒂〔Frirri,埃爾弗麗德(Elfriede)的簡稱〕。費綠蒂那時好像已經離婚了,但依舊冠夫姓弗裡德倫德爾(Friedlander)。格哈特日後成為美國共產黨的領導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被美國驅逐出境。他的弟弟漢斯是民主德國赫赫有名的音樂家。費綠蒂·弗裡德倫德爾則化名露絲·費雪(Ruth Fischer),是德國共產黨的重要領導人。

博塞蒂:在你的自傳中,好像沒有提到這些人的名字,只概括稱呼他們為「共產黨朋友」,你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把他們的名字交代得那麼清楚?

波普爾:我跟他們相處的那段日子,其實很有意思。他們對我很好,甚至於有點兒寵我。起初,我也信賴他們。

但是,我很快就發現,只要莫斯科來一通電報,他們的態度就可以有180度的轉變;前一天才說過的話,到第二天可以整個倒過來。對人的態度也是這樣。換句話說,他們只有一個原則:堅決支持莫斯科,不容一絲一毫的動搖。一旦意識到這一點,我對共產主義就產生了信心危機。

博塞蒂:據我瞭解,艾斯勒兄弟都有點兒知識分子的堅執。所以,他們善變的行為,迫使你繞開個性上的缺點,直接歸因於幽暗的共產主義意識形態。如果說《開放社會及其敵人》是你思考的終點,那麼,當時就是你懷疑的起點嗎?也許你也可以趁這個機會,解釋一下你對馬克思主義的批評。

波普爾:沒錯,你說得對。馬克思預言: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我在這裡先不區分兩者的差別)終究會以無產階級專政的形態出現。只要研讀歷史和經濟學,就會明白這是人類社會不能迴避的進程。這番道理是可以證實的。共產主義終將降臨。

資本主義是一種邪惡的社會形態;它必須終結,要被共產主義推翻。

共產革命一定會發生,革命成功之後,我們就會享受完美的生活,擁有嶄新的社會:人人互信互愛,世上永遠沒有戰爭。這就是共產主義的主要訴求。所以,我把這種主義稱作「陷阱」「捕鼠器」,而我就是那隻老鼠。

博塞蒂:在你的自傳中,你說你終於「掌握了馬克思主義的精要」。「包括了,」你是這麼寫的,「歷史預言和一個隱隱約約的道德律(moral law):攜手共創歷史的必然!」[3]你可不可以再解釋一下你所謂的「陷阱」?

波普爾:共產主義預言了一個比較好的社會,它的哲學基礎來自於所謂的歷史法則。很明顯,這是每個人的責任,特別是我這種痛恨戰爭與暴力的人,更是責無旁貸,應該加入共產黨,早日促成共產主義社會的來臨,而且不管發生怎樣的周折,共產主義都是終將實現的。如果你意圖抵抗,那麼你就是罪犯。因為你抗拒一個終將實現的夢想,你就會成為幫兇,讓共產主義在創建過程中,無法擺脫自己所憎惡的暴力和死亡。

共產主義終將誕生,共產主義社會終將穩固。他們只希望在這過程中,抵抗越少越好,犧牲越少越好。

所以,只要大家明白,社會主義是經過科學證明的歷史演進鐵律,就會自然而然投入革命的行列,促成共產主義社會的實現。這也就是為什麼共產黨員會做一大堆怪事的緣故。他們再怎麼顛三倒四、自我矛盾,都可以找到解釋:創建共產主義政權,是歷史的核心重點;他們的行為、選擇,都要以這個目標為依歸。大家心裡都清楚,就算是領導者,難免也會犯錯,但這都只是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共產黨員的奮鬥重點,是終將實現的夢想。這就是我所謂的捕鼠陷阱,而我當時就掉到陷阱裡去了。

博塞蒂:也不過是幾個月的時間,你的心思就改變了。除了你的共產黨朋友言行遊移之外,還發生了什麼事?

波普爾:好幾件事情,我都覺得蹊蹺。

在維也納,幾個共產黨員被拘禁在警政大樓;共產黨決定號召示威人群,要求當局釋放他們。參加遊行的多半是年輕人。警察開槍了,6名年輕的示威群眾死亡。我目睹了全過程:我在現場。於是,我開始想,那些共產黨領袖是故意把情勢說成那麼壞的,其實不然;但是,把情況說得糟一點兒,群眾的情緒才會激動,這是革命、大革命必備的要素之一。看到悲劇發生,他們不會後悔;可是,我覺得那6個年輕人的死,我應該負一些責任。

博塞蒂:不管是在你的自傳中,或是在剛才有關你個人早年經歷的描述裡,有一件事情你並沒有說得很清楚。你說,你之所以與共產黨逐漸疏離,是因為6位年輕的共產黨員被維也納警方射殺。但是,在這起悲劇中,共產黨員是被害者,不是開槍殺人的人,而你卻因為這樣的理由放棄了共產主義,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嗎?

波普爾:我覺得我有些責任。我覺得犧牲自己、讓自己冒生命的危險,這沒問題;但是,我們是在鼓動別人置身險地,甚至被人槍殺,我們沒有這種權力。政黨領袖也沒有權力叫別人犧牲,叫別人冒生命危險。這些年輕的示威者是工人,他們相信我們對情勢的判斷,相信我們對馬克思主義的宣揚。那時,我已經上大學了。我們是學生,讀得懂很厚的書,自認有權利告訴群眾怎麼做:事情的道理就是這樣,共產主義終究會實現,我們應該為建立共產主義社會而鬥爭。但我覺得我們應該負責任之後,我捫心自問,事情真的是我們說得那樣嗎?我怎麼知道共產主義社會終將到來是真的呢?

馬克思思想我弄明白了,我可以跟你們保證,馬克思的學說是對的,他的理論沒錯。共產主義終將實現,我們會取得最後的勝利,只要共產主義革命成功,我們就會擁有美好的社會!

博塞蒂:接下來,你怎麼做呢?

波普爾:我決定把馬克思的著作徹底讀一遍,我以前沒有痛下決心。我引用過他的說法,我也必須要引用他的說法,但那都是很膚淺的知識。從那時開始,我下定決心要弄明白他的理論到底有沒有根據。

[1] 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德國、奧匈帝國與土耳其等國所組成的盟國組織。——譯者注

[2] 俄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爆發「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蘇俄政府上台之後,在布列斯特-立托夫斯克與同盟國單獨謀和,退出第一次世界大戰,同時割讓大片領土。——譯者注

[3] K. Popper,Unended Quest,London:Routledge,1992,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