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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陌生人的孩子

家就是這樣的地方,當你不得不去那裡時,他們必須得接納你……我本應稱它為在某種意義上你不配擁有的東西。

——羅伯特·弗羅斯特,《雇工之死》

蘇·霍格十二歲時讀到一本書,叫《沒人想要的家庭》,講的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一對夫婦,他們儘管沒有足夠的房間和錢,卻收養了十一個來自不同民族的小孩。對蘇來說,成為這樣一個家庭的一分子似乎很棒,所以她請求爸爸媽媽也收養小孩。這多令人興奮啊,她想,把那些被拋棄到冰冷機構的孩子帶回家,和他們一起玩,愛他們,讓他們幸福!他們家只有四個孩子,當然還有房間給更多孩子。她父母拒絕了這個提議,但是蘇一直想著那本書。十五歲的時候她遇到了她未來的丈夫赫克托·巴多,十八歲時她和赫克托已經在計劃他們的家庭:他們會生兩個孩子,並收養兩個。大學畢業四年也即結婚四年以後,他們已經有了兩個孩子,並收養了兩個,他們覺得自己的家庭完整了。

但在這個世界上不止這兩個孩子需要父母。有很多孩子,因為年齡太大或太暴力、有太嚴重的創傷、不能行走、瀕臨死亡、膚色、有太多兄弟姐妹等問題,永遠不可能被收養。當赫克托和蘇想到這些沒有父母、生活得無比艱難的孩子會變成什麼樣時,他們感到無法忍受。於是,到了蘇二十八歲而赫克托三十歲時,除了兩個自己的孩子,他們一共收養了七個孩子,到第二年快結束時,這個數字變成了十四個。從他們收養最後一個即第二十二個孩子往回倒十一年,他們還在高中想像有四個孩子的家庭,而現在這已經是很遙遠的記憶了,某些更瘋狂、更具爆發性、更令人興奮、更難以抵抗也更複雜的事情發生了。

在那些年裡,可怕與痛苦的事情不可避免地發生著。他們有三個孩子死了,兩個進了監獄,還得面對子女們的青少年懷孕、離婚等問題。但他們也舉辦生日派對、婚禮和畢業典禮,他們有了孫子和重孫子,其中多數依然比鄰而居,彼此之間或與父母之間只隔幾個街區,他們出入彼此的家,照看彼此的孩子。每逢復活節、獨立日、感恩節、聖誕節和新年,孩子們、孫子們和重孫子們就與蘇和赫克托聚在那所他們儘管買不起卻依然住在裡面的大房子裡一起吃飯。他們雖然失去了一些孩子——三個去世了,兩個進了監獄——但大多數人還在,過去發生的一切讓他們成了一個真正的家庭。

二十二個孩子對赫克托而言並不像對大多數人那樣顯得很奇怪,因為他就來自一個有十六個孩子的家庭。他母親德爾維納出生於魁北克聖塞西爾的一個農場,只上到八年級;他父親費洛拉姆則九歲就離開了蒙特利爾的學校去當了伐木工人。費洛拉姆和德爾維納都不會說英語,但他們還是在結婚以後搬到了佛蒙特州找工作。最終費洛拉姆在採石場找到了一份石雕工的工作。他們的十六個孩子裡有十五個活了下來——第五個孩子在三歲的時候從樓梯上摔下來死了。赫克托是第十二個孩子,生於一九五六年。他們很窮,費洛拉姆掙得最多的時候是在他工作生涯的最後階段,每週一百美元。六個較小的男孩子只能擠在一張床上。

德爾維納每天都讀《聖經》,孩子們每個禮拜日都去教堂,讀《玫瑰經》,祈求神的寬恕。幾年後,丈夫去世,孩子們也都長大了,德爾維納便開始將無家可歸的人帶回家,從丈夫的社保金中拿出錢來給他們買吃的。她就是那樣的人,但費洛拉姆在世時,是他主管一切。他是一個嚴厲的父親,既嚴格又缺乏愛心。年輕時他曾為了錢而打拳擊,還曾命令孩子們相互對打,但赫克托很討厭這樣。他不允許孩子們帶自己的朋友回家,也不允許他們與人約會或去參加學校舞會。

費洛拉姆酗酒很厲害,經常整周都在喝酒。他回家的時候若是心情好就會拉小提琴,若是心情不好則會拿著馬鞭或者電線打孩子。他也會打德爾維納。赫克托十二歲的時候開始討厭父親,決心自己長大後要成為一個花時間陪孩子並常說愛他們的父親。

巴多家的男孩們打曲棍球是出了名的,赫克托是其中最棒的一個,他是創紀錄的進球球員,斯波爾丁高中的明星,總是登上當地的報紙。他有一頭卷髮,在高中時任其生長為膨大的七十年代非洲風髮型,還留了小鬍子與之搭配。教練想讓他參加俱樂部聯合會的選拔,就在那時他遇見了蘇。

赫克托在一九七三年的秋天注意到了蘇,當時他正在打曲棍球。她很嬌小,甚至不到一米五,雖然她已經是大二的學生。用他們鎮上的標準來看,蘇是富裕家庭的孩子。她是後來進了大學才發現她家一點都不富裕——事實上,只能勉強稱為中產階級。但是在佛蒙特的巴裡,她的家庭看起來處境優渥。她的父母都上過大學,父親是州高速公路部門的工程師,母親是一名牙科護士。她父母在主日學校授課,是那種被稱為教堂台柱的人,雖然他們並不怎麼談論上帝。他們指揮著布朗寧蛋糕小組和女童軍,還給少年棒球聯合會當教練。他們有四個孩子,蘇是最年長的一個,他們的房子裝潢得很漂亮而且異常乾淨。

蘇在青春期長得圓圓胖胖的,有一股書獃子氣,但那個時候她已經長大了,變得很漂亮。她被封為巴裡少女,在州選美比賽中奪得了亞軍。後來學校的明星運動員以及將來的舞會國王赫克托·巴多邀請她出去約會,並成了她的男朋友。她寫了一首關於這次驚人事件的詩歌——《曲棍球運動員》。除了是一個曲棍球明星之外,赫克托並沒有多少親密的朋友,他之前也從沒有正式的女朋友,但是他發現他和蘇很談得來。她來自他很嚮往的那種家庭:他看見她父親對她母親很好,並能表現出自己對孩子的愛。六個月以後,他知道蘇就是最適合他的女孩了。

蘇總會和父母一起去教堂,但遇到赫克托的那段時間她開始在更嚴格的意義上接受宗教,那時她的芭蕾舞老師開始邀請她參加一個《聖經》學習班。對赫克托而言,上帝是某個你與之討價還價的人:如果他給你想要的東西,你就服從他的規則;上帝只在週末和節假日存在,在一周中的其他時間不存在。但是他和蘇都開始相信,耶穌的教導要求他們支援受壓迫的人,關心最少數,尋求公正。

在赫克托的兄弟姐妹中,只有姐姐艾琳上過四年大學,後來她成了一名護士。他的一個哥哥在賣車,兩個在採石場工作,有一個幫卡伯特牛奶廠做運輸和銷售,有一個是郵遞員,還有兩三個整天就知道喝酒,靠社會救濟金度日。但是蘇要去史密斯學院主修兒童成長,於是她勸赫克托也去上四年大學。他去了新英格蘭學院——他稱之為「不完全學院」11——很多時間都花在穿著袍子喝酒上,但他去史密斯學院看蘇的時候表現還是挺好的,於是他們在那年訂婚了。赫克托想著,蘇的父母可能會感到不安,因為她和來自工人階級的他而不是和從阿默斯特或哈佛畢業的某人結了婚,但是他們已經習慣他了。於是在一九七九年的夏天,他和蘇大學剛畢業就結了婚。

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貸款買了北安普敦的一個基督教書店,蘇上大學的時候在那裡工作過。他們想,有自己的生意可以讓他們有時間照顧小孩。馬薩諸塞州當時取消了對精神病人的公共機構服務,有大量無家可歸者四處遊蕩。很多書店都在門口放了「不准滯留」的標誌防止他們進來,但是蘇和赫克托決定在書店後面留出一間屋子給無家可歸者。他們拿出一個煙灰缸和一壺整日供應的咖啡。有時他們會帶人回家,睡在他們的沙發上。他們和那些無家可歸者聊天,發現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沒有家庭,他們就想,如果他們沒有家庭的話也會無家可歸。

他們本計劃過些年再要孩子,先花時間把學校和書店的貸款還完,但是蘇在婚禮後幾個月就懷了孕。他們的女兒切爾西出生於一九八年的夏天。幾周後,兩個大學生來參觀他們的教堂,談到他們曾經利用暑假為特蕾莎修女工作。對蘇和赫克托而言,這似乎是來自上帝的暗示。他們那時候計劃著要收養一個——就像赫克托說的——「最需要但最不可能得到一個家」的孩子。那麼,誰能比貧困的加爾各答孤兒更需要一個家呢?

赫克托:蘇和我,不管怎樣,我們——

蘇:行動了起來。

赫克托:只是想到了這個主意,就要去做。這似乎是命中注定要做的事,所以我們第二天就打了代理的電話。

蘇:我們甚至沒打電話,直接走進去了。走進了領養機構!

他們在領養機構對社工說,他們想要領養一個印度的孩子。社工看著蘇懷裡的小嬰兒,問他們為什麼想這樣做,但她並沒有嘲笑他們或者趕他們走。

領養的過程比他們想的要複雜。社工對他們說,印度對外國領養者有一個臨時的禁令,但他們那裡有兩個孩子來自前年發生內戰的薩爾瓦多——分別是兩歲和三歲——很需要家庭。他們會收養其中一個嗎?蘇和赫克托從沒想過要收養大一些的孩子,但是他們討論以後為此做了禱告,對社工說可以。他們收養了一個男孩,名叫約瑟。他來的時候狀態不佳:看到橋或者狗時,他會哭得很厲害;他夜裡常常嗚咽並在驚叫中醒來;蘇或者赫克托必須一直在他的視線範圍內。但漸漸地,他變得鎮靜起來。

在約瑟到來六個月以後,蘇發現她又懷孕了。她嚇壞了,離開醫生的辦公室之後,她哭了起來。有兩個孩子的生活是好的,但她不能對付三個,她很確定這點;她會瘋的。但現在她沒有選擇。更糟的是經濟也變得緊張起來:書店的銷售業績很差。赫克托找到了一份在快餐店做廚師的工作,隨後又開始在工廠的流水線上早班。但懷孕最初的震驚退減以後,蘇忘記了她害怕有三個孩子,而赫克托也不為此擔心。於是,在預產期前不久,領養機構打電話來問他們是不是還想領養印度小孩時,他們的回答是肯定的。他們還簽約加入了收養家庭,開始將青少年帶回自己家。印度孩子拉吉到了:他是早產兒,有輕度的腦癱;他來的時候有四個月大,三公斤重。

一開始,蘇和赫克托會一起回家或去書店工作。在以撒出生以後,蘇決定試著做一個全職媽媽,和四個孩子一起留在家裡。她並不喜歡這樣。在真正的危難時刻,蘇是冷靜的,但是當面對更小的家務上的挑戰,比如尿布或頭虱時,她的自控力會瞬間瓦解。

赫克托:我有兩份工作。我必須去工作,然後回到家裡再做她的工作。蘇從來沒有真正的熱情——

蘇:我喜歡烘焙麵包或別的什麼。

赫克托:在洗衣服和洗廁所這些事上。

蘇:我只是意識到,那並不是最好地發揮我們各自能力的領域。

幾個月以後,一切變得清楚起來,她不再做這樣的嘗試了。她和赫克托達成了一個約定,從那時起,她處理所有的文書工作,而他會換所有的尿布。年復一年,很清楚的是,在史密斯學院拿到學位的蘇憑借她在管理和公共演講方面的天賦,更適合在外面掙錢;而不介意尿布和討厭老闆的赫克托,更適合待在家裡。她看著她媽媽的生活,他看著他爸爸的生活,然後他們都做了與之相反的事情。

蘇:他喜歡四處走動,而我不喜歡。

那段時間,他們的經濟狀況越來越差,除了搬家別無選擇。要在打幾份工的情形下同時收養孩子似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他們意識到通過運作一個團體之家就能夠將這兩者結合起來。他們在一個團體之家找到了工作,照料六個失足青少年,賣掉了書店,搬回了佛蒙特。

蘇:那兒的孩子有十六歲的、十七歲的、十八歲的,而我們也才二十出頭。

赫克托:一開始這挺嚇人的,我們不知道這個孩子會如何回應。蘇比我還害怕。

蘇:我不怕!

赫克托:不管什麼時候我要出去,都有幾個孩子在屋子裡。蘇會說,你要出去多久?你最好別出去太久。

一旦習慣了這一切,他們就開始喜歡被孩子們圍繞著。但團體之家令人沮喪,在他們運營團體之家的兩年中,有二十三個男孩在那兒待過——那些平均有十一年都待在收養中心的男孩子,有的到十五歲時已經在超過二十五個家庭裡待過。蘇和赫克托知道,他們中的多數人從沒有過一個真正的家庭,可能有些人最終會無家可歸。他們對此想得越多,越覺得收養中心是一個糟糕的地方。孩子們需要永久的家庭。如果一個孩子整個童年都在經歷被一個又一個家庭踢出來,對他而言,不存在多少希望。

他們認為應該嘗試讓更多人來參與領養,於是決定用教堂募集來的資金創辦一個代理處。他們將其命名為「根之翼」,因為孩子既需要根,也需要翅膀。他們搬到了位於卡伯特的房子裡,和他們一起的還有他們離開團體之家時無人收養的五個男孩。房子很便宜,只有一個壁爐,但是足夠大,大一點的孩子都有自己的房間,他們還有兩公頃的土地可以在上面玩。為了掙錢,赫克托拆除了舊牲口棚和糧倉,把木頭賣給了回收公司,賣不掉的則留著用來取暖。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們開始背離最早制定的生兩個孩子然後再收養兩個孩子的計劃。在一次去參加收養會議的旅途中,蘇和赫克托與一個領養了十二個孩子的家庭一起吃了頓飯,他們領養的孩子包括兩個家庭的兄弟姐妹,他們覺得那些孩子既安全也受到珍愛。隨後,和三個兄弟、五個男孩生活在一起的切爾西開始想要一個妹妹。蘇認為他們有四個孩子已經足夠了,但赫克托並不那麼認為。這就是為什麼當還在學步的以撒由於幾乎致命的脊膜炎住院恢復期間,他們領養了佛羅里達州來的八個月大的黑人女孩。那女孩早產,患有胎兒醇中毒,出生的時候只有一公斤重,他們叫她喬爾。他們也決定蘇去做輸卵管結紮。有些瞬間他們想再要一個親生的孩子,但是領養是他們的使命,如果他們再添一個自己的孩子,他們的使命就得為之妥協。

在有了四個小孩、一個嬰兒、三個收養的男孩後,蘇和赫克托決定給自己放一個假。他們負擔不起住旅館和在餐廳吃飯,所以駕駛著一輛野營車用五個星期穿越了全國。他們吃花生醬黃油果凍三明治,喝果汁,一晚上花兩美元在州立公園和國家公園露營。他們參觀了黃石公園、約塞米蒂國家公園、科羅拉多大峽谷、大鹽湖沙漠和徹羅基淚水之路。

他們的目的地是在阿爾伯克基召開的另一個領養會議。在那裡,他們聽說了那些孤兒群體的可怕命運:那些因為人數太多永遠不會被領養的孩子,以及那些因為被分給不同的收養者和家庭而無法再相見的孩子。會議結束後,蘇和赫克托確定他們必須做點什麼。不久以後,蘇在翻閱《洛尼諾》——一份來自新墨西哥的領養時事通訊時,她看到來自同一個家庭的兩個男孩和兩個女孩的照片,有什麼東西感染了她。另外一組有六個青少年的照片也吸引了她,但她已經有了自己的和團體之家的幾個孩子,再要六個實在是太多了。這四個年輕點的孩子似乎很合適:亞伯十歲,蘇安九歲,喬治八歲,弗洛裡六歲。

赫克托:很難解釋,就像瞬間產生的愛。

蘇:就好像他們已經是我們的孩子,但不知什麼原因他們沒有和我們在一起,而我們必須要帶回他們。

每次他們領養一個孩子,都感到對他嶄新的愛。有時他們覺得,愛甚至在遇到孩子之前就已經開始了,甚至在他們看到他的照片之前。就好像你得知自己懷孕時會有的一種感覺,蘇說,你不認識那個孩子,你看不見也感覺不到他,他幾乎還不存在,但你愛他。

這四個孩子總是搬來搬去。他們曾經生活在一個團體之家,但是團體之家會將男孩和女孩分開,姐妹和兄弟之間很少能看見彼此,也就不能確定另外兩個是不是還在那裡生活。女孩們也被分開,因為弗洛裡要睡在嬰兒室。夜裡,蘇安會跑到嬰兒室,藏到弗洛裡的嬰兒床下,以確保沒有人會在她睡著後把妹妹帶走。她希望亞伯也能用一樣的方式看著喬治,但她也不知道。在這個團體之家中,四五個小孩共用一個房間,睡在上下鋪。工人是輪班的:一個人關燈,另一個人叫大家起床;一個人告訴你到吃飯的時間了,另一個人告訴大家工作的時間。

後來他們從團體之家出來,被安置到收養家庭,五年裡換了四個家。他們不知道為什麼要一直搬來搬去——是因為他們不好,還是因為養四個孩子太難了,或者因為事情本來就是這樣。有的收養人會打他們,有的對待他們不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他們的最後一個收養人真的很愛他們,但是卻無法負擔領養他們,所以他們知道不能留在那兒了。

弗洛裡:總是有人試著領養我們,但法院不讓。我不知道為什麼。

蘇安:我不認為他們真的想要採取行動。

弗洛裡:可能吧。

蘇安:真的。

他們不確定為什麼會從媽媽身邊被帶走,他們聽過很多說法,但不知道哪一種是真的。最年長的亞伯記得有一陣子他們和媽媽住在一輛車裡。有個社工對蘇安說,有天校車來接孩子們去上學的時候,喬治穿著尿不濕正在外面玩泥巴,門大開著。六歲的亞伯在裡面試著點燃火爐做東西吃,弗洛裡穿著髒兮兮的尿不濕在嬰兒床上餓得直哭,蘇安則在四周晃蕩。他們都很髒,視野範圍內又沒有成年人,所以警察就來將他們帶走了。

政府通知他們的媽媽有六個月的時間把孩子領回去,隨後延期了六個月,又六個月,但她沒怎麼念過書,不知道該怎麼填寫那些表格,以及怎麼去參加庭審;或許她甚至不能識讀政府寄來的通知她孩子在哪兒以及被誰照顧著的信;又或許她本可以做這些事,但就是不想把孩子領回去。有好幾次,孩子們被帶到麥當勞去和她會面,但之後會面就停止了。

孩子們不確定他們一共有三個還是四個爸爸。亞伯的爸爸不會說英語,很早就走了。蘇安的爸爸倒是會說英語,但他不在身邊。弗洛裡的爸爸在他們被帶走的那段時間和他們的媽媽一起生活,但當時他回墨西哥看望家人,所以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他回來以後就和他們的媽媽分了手,弗洛裡再也沒有見過他。

當孩子們第一次見到蘇和赫克托時,他們瞭解到兩個事實:這兩個人想要他們四個,而且想要領養他們,這意味著他們不會再搬家了。蘇和赫克托看起來人很好,但亞伯和蘇安保持著防禦狀態:他們過去遇到過很多起初看起來很好的人,但結果並不是。他們在阿爾伯克基的一家旅館裡見了面,然後去旅館的泳池游泳,喬治在泳池裡吐了,蘇安也吐了,但除此之外那是很美好的一天。等他們到達佛蒙特時已經是隆冬,非常冷,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了雪和山。

當然,這些新來的孩子也帶來了一些困難。尤其是一開始,事事都是挑戰。要多久孩子才會覺得她和赫克托是他們的父母呢?怎麼才能讓他們覺得這是他們的家,而不僅僅是以前待幾個月就被趕出去的收養家庭?他們和其他孩子相處得好嗎?這些情感問題是最複雜的部分,但是還有後勤和管理方面的問題:她應該安排哪些特殊待遇呢?孩子需要心理咨詢嗎?物理治療和學業輔導呢?事情變糟的風險總是存在,這一風險推動和激勵著她,她心中湧起一股從沒有過的能量,因為沒有什麼事情比這更難,而這是她所擅長的。

蘇:這幾乎就像是高峰體驗。在那段時間,瞭解他們,面對各種挑戰,比如尋找合適的學校,合適的這個,合適的那個。在大家都安定下來以後,你想起自己錯過的事,然後你說,哎呀,是時候再做一下那件事。

這些孩子剛來的時候情況尤為困難,但萬事皆難,她和赫克托喜歡這樣。他們從不想要一種輕鬆的生活。他們總是筋疲力盡,總是沒錢,很少有時間單獨在一起,但他們知道他們是被需要的:他們能夠給孩子們他們所需要的愛、食物和庇護所,孩子們則回報以愛。他們做著上帝的工作。他們的日子繁忙而不可預知,充滿了熱情與鬥志。

為了安排這麼多孩子,他們不得不組織化管理。就像赫克托所指出的,蘇是「表格導向的」。他們有家務表格和洗衣表格,以及用不同顏色的標記來列出每天活動的表格。她每兩周要制定一次菜單,從大量電腦文件選項中選擇每頓要吃什麼,把做十四頓晚餐、午餐、早餐和放學後的零食所需的材料打印成採購清單。佈告欄上貼著禱告安排,上面列著每夜要向誰禱告。

蘇編了一本《巴多家手冊》,裡面寫著家庭價值、規則、制度,分為好幾部分:「精神生活」「情感生活與關係」「教育與心理發展」「生活管理」。每年開學前,每個孩子都會得到一本更新過的手冊。蘇會召開一個家庭會議,將手冊的內容一頁一頁地過一遍。

6.我們要為每個人生活中的特殊時刻慶祝,比如生日、週年紀念日,盡最大的努力讓每個人都感到自己的特別與被愛。

9.每個週五晚上媽媽要帶一個孩子出去「約會」,而爸爸每個週六早上要帶一個孩子出去吃早飯,這樣我們就有了一對一的時間發展彼此之間的關係。

蘇做飯時,為了讓孩子們的民族特色能夠得到展示,她會嘗試一些有趣的外國料理;而赫克托做飯時,就是肉餡土豆餡餅或者意大利面和紅醬,如果有剩菜的話,他會把它們都翻到烤盤裡,隨手放到微波爐中,稱之為雜燴。在赫克托成長的家庭裡,舒適度與和諧度比蘇的家庭要低很多,所以赫克托在家裡更能容忍不完美,也更重視紀律。蘇頭腦裡總是浮現出那些從社工文獻和課堂教育中獲得的諸多詞語,關於生氣有多不好啦,以及聆聽是多麼重要啦,在極罕見的情況下,尤其是當家裡只剩下她和孩子們時,他們會完全不把她放在眼裡。

赫克托:孩子們總是給她製造麻煩。我是一個強制執行者,他們叫我巴多警長。蘇和這一點完全不搭邊。她做得還好,活過來了。

他們整個屋子的牆上都是《聖經》中的句子,寫在海報或者佈告上,以便讓上帝的話語留在每個人的心裡。孩子們每週都必須背誦一段《聖經》經文,還要做關於《聖經》故事的小測驗。但是蘇和赫克托希望孩子們也能欣賞別的傳統,所以他們每年也過光明節、逾越節、寬扎節、五月五日節、冬至以及印度和穆斯林的節日。大多數的夏天,他們會有一次家庭旅行,通常是赫克托自己帶孩子,因為蘇要上班。一九八九年的夏天,赫克托開著能坐十五個人的車(一輛舊的機場巴士)帶著十四個孩子經過迪士尼樂園到新墨西哥再開回來,一路上就在露營地過夜。

這段時間,關於這個家庭的文章開始出現在報紙上。他們贏得了讚許,但批評也隨著關注而來。有人認為他們是聖人,但是也有人認為他們是尋求公共關注的人或奇怪的人,或有某種心理疾病。有人認為他們想要通過擁有孩子來滿足某種需要,就好像有人沉溺於購物一樣。有人認為他們很狂妄,竟認為自己可以做這麼多孩子的好父母,即使那些把他們視作聖人的人也不能理解他們為什麼這麼做。蘇試著為此做出解釋。

蘇:想像一下那些為了爬上珠穆朗瑪峰而訓練多年的人。當你看到他們的生活檔案時,你就知道他們不得不放棄很多東西,他們甚至沒有參加自己母親的葬禮。你想想,那個人有什麼錯?為什麼為了追求這個看似荒誕的目標,他們做了那些犧牲而沒有過正常的生活?我能認同那種感覺,我不認為問那個問題有什麼錯。但回頭想想,為什麼我就不能接受那個人呢?他們被驅動著那樣做,那是他們的使命,那對他們很重要,就像我所做的對我很重要一樣。

赫克托的母親一開始反對他建立一個大家庭的想法。她對他說,你在幹嗎?別干我幹過的事。她希望他有一個比她更好的人生,但是她愛孩子們,不管有多少孩子她都會把他們照看得很好。赫克托的兄弟姐妹則不同,赫克托認為,他們大多數都相信血緣;一群黑人、西班牙裔、亞裔小孩對他們來說並不像是一家人。他們不能理解為什麼赫克托要偏離自己的路去外面尋找有生理和心理缺陷的孩子,他們很少花時間和赫克托一家相聚。

蘇覺得,她母親因為她所有的孩子感到困惑和害怕,她不能理解為什麼蘇要選擇這樣的生活。她媽媽說過:你不能拯救全世界,這就是你認為自己在做的?多年以後,她媽媽去世了,她從她父母的教會朋友那裡聽說,她以她為傲,並且總是告訴人們她女兒正在做了不起的事情,但直到在母親的葬禮上她才知道這些。

在亞伯、蘇安、喬治、弗洛裡陸續到來之後,他們已經有九個孩子了,本不考慮要更多,但是幾個月以後,第十個孩子偶然進入了他們的生活。在佛蒙特有位白人女性和一位黑人父親有了一個孩子,她想要放棄自己的孩子,讓他被領養,但是又不願他進入一個只有白人的家庭。她在報紙上讀到巴多家的事跡,決定要讓他們來領養自己的兒子。赫克托厭倦了尿不濕,制定了一個不再要更多孩子的規定,但是他認為上帝是在用報紙上的文章告訴這個媽媽把自己的孩子給他們。他們對孩子們說他們要去接一個半黑半白的新生兒。當寶寶到家以後,喬治看著他說,我以為你說他是半黑半白的。蘇意識到他期待的是一個條紋狀的孩子,像斑馬一樣。

幾個月以後,他們接到了新一期的《孩子們》,看到之前注意到的六個孩子還在上面,只是現在人數少了些——兩個年齡最大的超出了系統設置。現在六個孩子幾乎不再有留在同一個家庭的機會,大一些的孩子可能不再會有父母了。還有誰會收養這六個男孩呢?他們決定試一試。

社工拒絕了他們的申請。赫克托和蘇太年輕了——僅比最大的孩子大十歲——膚色也太偏向白人了。帶六個黑人孩子進入佛蒙特這個已經有十個小孩的家庭似乎是個糟糕的主意。但蘇對社工說,他們的家庭或許對這些孩子而言並不是理想的家庭,但總比沒有要強吧。

孩子們來自得州。他們的母親沒有念過書,十六歲時就和他們的父親結了婚,在七年時間裡生了六個孩子:JD、費希爾、莉莉、蕾妮、特蕾西、大衛。大衛還是嬰兒的時候,有天夜裡發高燒,他們的母親帶他去了醫院,等他回來以後就變得又聾又啞了。他們的父親酗酒很厲害,也常進監獄。他相信自己在監獄的時候妻子會對他不忠,所以等出獄以後就會打她。他也打孩子,他讓大些的男孩子相互對立,為他的愛而展開競爭,直到他們變成敵人。JD和費希爾都認為他們的父親是超人。

費希爾:我一出生我哥哥就試圖用叉子戳我。我是父親的最愛,在所有的兄弟姐妹裡他最喜歡我。我還很小的時候在醫院裡掙扎著活了下來。有個吉卜賽女郎對我說,我會承擔起家裡的所有麻煩。

蕾妮五歲時,他的父親開始性侵她。他不碰其他姐妹,就只是蕾妮。他對她說,他是在教她怎麼變成一個女人。那件事發生在房子盡頭一個小小的房間裡,牆上貼著花壁紙,角落裡有一把椅子,門是白色的。她媽媽知道正在發生什麼——後來她在浴室裡幫蕾妮做了清理——但她打了她的屁股,並且告訴她這都是她的錯,蕾妮這樣說。

他們的父親也和別的女人鬼混,有一天他和一個有夫之婦在一起鬼混時被那女人的丈夫射殺了。他死後,他們的母親就離開了。JD當時十二歲,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復仇。他父親以前教過他,不管怎樣你都要照看好這個家,所以他想要給父親報仇,殺了那個殺死父親的男人。他知道他是誰,幾個月以後他就會從監獄裡放出來,他會在那時殺了他。但首要的問題是要找到食物。JD和費希爾出去拚命掙錢,有時候他們會出去數日,尋找食物、錢或者工作。他們不在家的時候,莉莉就去偷和乞討一些吃的,確保小一點的孩子能去上學。沒人付電費,所以屋裡是黑的。

他們知道母親在哪裡,因為有鄰居在附近看到過她。她參加派對,睡在他們的阿姨家、表親家或她認識的什麼人的房子裡。JD知道他媽媽月底會兌現支票,所以等到了那段時間,他就讓大家都坐上出租車。他沒有錢,但他對司機說到了目的地就會拿到錢,雖然他並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媽媽。他們確實找到過她,但她看見他們並不開心,還問他們在那裡幹什麼。JD說他們很餓,她就帶他們去雜貨店買了一些吃的。她和他們待了幾個星期,後來還是走了。

這樣過了幾個月,有人將他們的情況報告給了政府,他們六個就被分開了。大衛被送到了聖達菲的一所聾人學校。蕾妮在一個收養家庭裡受到虐待,她說想要結束自己,於是被送到了阿馬裡洛的精神病院。特蕾西的收養人把她鎖在密室中。有時當特蕾西坐在校車裡時,她會透過車窗看見自己的母親在街上。她會朝她大喊:媽媽!而她媽媽會說,嗨,帕特麗夏,接著走!

蘇繼續與社工討價還價。一開始她和赫克托只被允許領養六個孩子中最小的孩子——十三歲的大衛。當蘇和赫克托來接他走時,他們說服了社工讓他們也帶走次小的兩個——十六歲的蕾妮和十五歲的特蕾西。

蕾妮:當我第一次見到赫克托時,我的樣子就像是說,你像黑人一樣有爆炸頭!特蕾西說:「蕾妮,他是黑人,我想他是半黑半白的。」我說:「特蕾西,我不認為他是半黑半白的,我認為他是純種的高加索人。」而她說:「不,他一定是混血兒,你看到他的頭髮了嗎?」

特蕾西:那時很冷,是十二月,他們從機場開車載我們回來,我記得爸爸把車開到這個破舊的房子前時,我坐在那裡心想:天哪,這些白人會把我們當奴隸使喚的!我很害怕!我在後座上哭了起來。赫克托的樣子像是說,嗨,別哭了,回來吧,我只是開個玩笑——這才是我們住的地方,在這邊。

開始的時候,特蕾西覺得這裡就像是一個團體之家。她喜歡周圍都是小孩子,喜歡給女孩子們梳頭髮,喜歡玩芭比娃娃。她認為以撒很可愛,是個矮矮胖胖的金髮小不點兒,但是他們還不把其他人當作是兄弟姐妹。把赫克托和蘇叫爸爸媽媽的想法很奇怪。他們總是在做些什麼,坐雪橇玩,鍛煉身體,或者在屋外的草地上奔跑,把衣服、鞋子和玩具混在一起;要是你和某個人較勁的話,會有很多人跑來逗趣。他們很歡樂。

蕾妮:天哪,我們什麼都做!我們玩躲貓貓。犯事兒落到爸媽手裡以後,就藏到大片的高草叢裡,他們知道我們在幹嗎。「切爾西,弗洛裡,蕾妮,特蕾西!你們在哪兒?」我不敢說話。媽媽往窗外看了看。你最好別躲在高草叢裡!我心想,她怎麼知道我們在草裡呢?切爾西說,因為她腦袋背後有眼睛。弗洛裡說,難不成媽媽是斯裡克羅普斯!她其實是想說另外一個詞,獨眼巨人庫克羅普斯。我、切爾西和特蕾西都笑得在地上打滾,把草都壓壞了。

下一個冬天,蘇和赫克托邀請了三個大點的孩子來玩——十九歲的JD,十八歲的費希爾,十七歲的莉莉。他們在一場大風雪中到來,穿著新墨西哥的衣服。雪下得太厚了,車子不能開到山上,於是蘇讓孩子們下車走了最後一公里才到家。

JD:關於他們的一切我都很好奇。他們將是和我的兄弟姐妹組成一個家庭的人。他的名字叫赫克托,所以我一直以為他是個西班牙人,但突然間見到的卻是這個淺膚色的白人,我心想,這是怎麼回事?但不管怎樣,我觀察了他們。我對他們有戒心,可以這樣說,並且感到疑惑,這兒真的待得下去嗎?

在這次拜訪的最後,即使JD已經是個成年人,而費希爾和莉莉都上高三了,他們還是決定離開新墨西哥加入他們,蘇和赫克托完成了最後三個孩子的領養。

蘇安:他們讓我交出了自己的房間。我本是女孩裡最大的,有生以來終於有了自己的房間——我們都有,我、切爾西、弗洛裡都有自己的房間——結果莉莉住了我的房間,特蕾西住進了弗洛裡的房間,蕾妮住了切爾西的,我們三個最終和喬爾合住在一個房間裡。爸爸說,別擔心,有一天你會再有自己的房間的。最終也確實有了。

弗洛裡:但我愛他們。

蘇安:我們愛他們。

弗洛裡:他們老幫我們編辮子。

蘇安:他們幫我們弄頭髮,玩音樂,跳舞,他們很有趣。而且莉莉很喜歡逛街,她會告訴我們最新的時尚潮流。

莉莉:我感覺他們是我的兄弟姐妹。我的意思是,他們確實是我不認識的孩子,但他們和我在同一條船上,他們也需要愛的對象。他們需要一個大姐姐。我覺得我必須保護他們。

幾個孩子回到佛蒙特的時候都很緊張,但費希爾和莉莉在高中廣受歡迎:莉莉是一個田徑明星,而費希爾很酷,長得很好看。

費希爾:我很受歡迎。這有點上頭,我不騙你。所有的白人小女孩都知道我是學校裡最好的舞者,而且我是唯一一個黑人。

幾年以後,莉莉注意到,幾乎她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和不同膚色的人結婚或戀愛了。

剛加入這個家庭時,莉莉問蘇怎麼才能知道她是可以信賴的。蘇說:我們向你承諾。那個承諾就像我們的婚姻誓言一樣鄭重。我們不只對你承諾,也對上帝承諾,不管你做了什麼,你都是我們的家人,我們是你的家長,我們會一直在一起。

對蘇而言,向上帝做出的承諾是牢不可破的,但以這樣的方式來思考親子關係是挺奇怪的。莉莉的母親拋棄她的孩子之所以是錯的並不在於她違背了承諾。她是他們的母親,做母親意味著,或應該意味著,她除了照顧他們別無選擇。承諾是給陌生人的。你試著遵守承諾,有時會做不到。但對蘇和赫克托來說不存在這個區別,諾言就意味著你別無選擇。

這是他們和其他人之間的不同。對於多數人來說,有些責任是天生的,有些是孩子出生以後會產生的,還有一些是你主動承擔的;在後天生成的責任中,家庭責任是最多的。但是對蘇和赫克托而言,他們所承擔的家庭責任和天生的責任一樣不可改變。對她們而言,選擇和承諾就意味著一切,這就是巨大的力量之源。他們不認同父母以及他們認識的其他人過的那種生活,而選擇了一種自己發明的生活,因為他們希望這樣,並且相信這樣的生活會取悅上帝。他們明白他們是受到諸多束縛的人,但他們努力對抗著那些限制:睡得更少,吃得更差,工作更加努力。

那些稱他們為聖人的人看到並欽佩他們的努力,但是叫他們聖人也洩露了一種矛盾情緒。對很多人來說,父母對孩子的愛應該是急迫的、原生的、不假思索的。那種愛應該源自渴望,源自對幸福的自私追求,而不是源自同情或幫助的意圖。同情和承諾一樣,是針對陌生人的。這並不是說利他主義是不夠的,利他主義似乎是與父母之愛相對的東西。父母可能會為了孩子犧牲,但他是被驅動的而不是出於責任。父母的愛必定是自私的,否則就失去了它的價值,甚至會讓人討厭。

對蘇和赫克托來說,自我犧牲易如反掌。為了過一種通常意義上的道德生活,抵制誘惑與擁抱困境並不困難。但他們被要求的比禁慾主義還複雜得多,為了責任而犧牲快樂會讓一切都顯得不太對勁。為了履行做父母的承諾,他們必須感到快樂,他們必須喜歡他們的孩子,否則再努力也是沒用的;如果他們感受不到快樂,他們就已經失敗了。

蕾妮:我花了兩年半才信任我爸爸。我不讓他碰我。我過去常常從噩夢中驚醒,他們都會進屋來,當他到門口時,我會說,你想幹什麼?我不是故意要這樣說。但是他會問,蘇,她還好嗎?我媽媽會撫著我的背說,沒事,你是安全的,你是安全的。沒人可以再傷害你,沒人可以再那樣對你。我會哭泣,看著他,看著我的爸爸赫克托站在門口,眼裡湧出淚水,他說,一個什麼樣的男人才會那樣對待自己的女兒?

我必須坐下來看著他和我的兄弟姐妹們相處。我對他不怎麼熱情,但我一直都會抱我媽媽。他會說,她還沒有準備好抱我,是吧?我媽媽回答,是的。他會接著說,她什麼時候才會抱我呢,蘇?我媽媽回答,還沒到時候,給她點時間。記住了,他說,我想要的不過就是抱抱她,讓她知道在我懷裡是安全的。

終於,在一九九年的聖誕節,切爾西說,蕾妮,讓我們來擁抱媽媽和爸爸吧!她說,你已經到這兒兩年啦,快點!我說,呃……我應不應該抱他呢?切爾西和弗洛裡說,快點!抱他!然後我就抱了他。我對他說,爸爸,謝謝你送我的禮物。等我抱完他坐下以後,我看著他說,你在哭嗎?他說,是的,我等這個擁抱已經等了兩年了。我說,我知道,對不起,我花了兩年的時間才信任你。

運營一個收養中介的麻煩在於,蘇和赫克托每天都要面對很多沒有父母或者可能不會有父母的孩子的照片。他們把這些照片貼在家裡的冰箱上,晚上全家人會看著這些照片為他們祈禱。其中一張照片上是得州的阿莉西亞,一個長得像玩具娃娃的黑人小女孩,她正笑著跨坐在嬰兒床上。她患有很嚴重的腦癱,沒人指望她還能走路。有一天,赫克托對蘇說,每次他為阿莉西亞祈禱的時候,腦子裡都會響起「她是我們的孩子」。他們決定領養她。

他們的醫療保險只能為阿莉西亞支付一年八個療程的理療,所以他們一家人都跟著去理療,以便每個人都能學會那些練習。一夜又一夜,孩子們讓阿莉西亞站在餐桌邊,扶著一根碼尺從這個人走向那個人。一年之內,她不僅開始走路,還學會了跳舞。

根之翼接收了一個在嬰兒時期遭受過腦震盪的四歲白人男孩。腦震盪讓他的眼睛瞎了,留下的腦損傷讓他的智力水平停留在六個月大時。他當時待在一個收養家庭裡,但收養媽媽照顧不過來,如果他不能很快找到領養家庭的話,就會被安置到公共機構了。提起他的社工對蘇說,她打心眼裡感到這孩子是巴多家的。

蘇對社工說他們已經不再領養孩子了,但赫克托看到男孩的照片以後表示並不那麼確定。當他們在收養人家裡遇到他時,赫克托決定要這麼做。餵他、讓他好好吃一頓飯是很困難的,而且他還有很多藥要吃。他愛咬人,他們不得不小心照應他和周圍的孩子。但他喜歡待在車裡,他的收養媽媽說,夏天出去露營時他是很乖的。赫克托覺得他們已經為阿莉西亞做了那麼多好事,誰知道他們會為這個男孩做些什麼呢?於是他們把他帶回了家。他們叫他迪倫。

孩子們覺得他好可愛,十歲的弗洛裡立即就要求學習怎麼餵他。

弗洛裡:迪倫是我的。我餵他,我給他換衣服,我餵他牛奶。

蘇安:迪倫不是你的。別做這些啦!

弗洛裡:他是我的!我餵他。

蘇安:好吧,我給你,你餵他。但食物是我準備的啊,這怎麼算?

弗洛裡:我準備食物,我餵他,我給他換衣服,我給他洗澡,我給他洗頭髮。他只吃我喂的東西。

起初,迪倫哭得很厲害。他以前被打過,所以不管何時有人靠近他,他都看起來很害怕。但是一段時間以後,他開始能辨識出大家的聲音,也變得柔軟,開始笑了。

特蕾西:爸爸說我得給迪倫洗澡。我不想碰他,因為他身體的那個樣子讓我有點害怕,我覺得我會傷到他。但是他們讓我給他洗一次澡——我知道他看不到我,因為他看不見啊——這很難解釋,但似乎他看著我的眼睛,有什麼東西抓住了我,我感到一種從未感受過的與他之間異樣的連接。就好像他是在告訴我,你做得好,我沒有受傷,只要好好照看我,別讓我淹到水裡就行了。從那之後,這就變成了我們之間的小秘密,這就是我想成為一名護士的原因。

在領養了迪倫的第二年,社工來問他們是否要領養一個名叫韋恩的華裔美國小男孩,他患有沙費利波綜合征,一種讓小孩多動與無眠的疾病,這種疾病會逐漸破壞他的生理功能直至其夭折。韋恩當時三歲,已經失去了聽覺,但還能走路。一開始蘇和赫克托都認為領養他毫無問題,他們已經有了太多的孩子。但是帶一個注定會死去的孩子回家,對他們和其他孩子來說,想像一下都是很可怕的事。他們對社工說他們會考慮一下,並為之祈禱。

他們想著至今為止領養的孩子們,沒有一個如他們期待的那樣安靜,他們努力適應這種局面而不流露出失望。他們想著所有的愛如何意味著痛苦、悲傷和某種失去。他們想著他們現在是怎麼知道——他們更年輕時並不知道——不管是愛還是信仰都不足以拯救一個被悲慘經驗摧毀的孩子。所以,如果他們能夠愛一個以那種方式被永遠摧毀的孩子,那為什麼不能愛一個他們同樣無法拯救的孩子,沒有他們的愛,他就會更糟糕地結束人生?幾周以後,他們相信是上帝讓韋恩成為他們的兒子。

三年後,有個朋友打電話來告訴他們關於亞當的事,這個來自佛羅里達的六歲白人小男孩需要一個家庭。亞當和韋恩患有同樣的絕症,但他還有胎兒乙醇綜合征,一直通過胸腔上的插管服藥。他在好幾個收養家庭待過,還受到過虐待。

每次考慮要領養另一個孩子時,蘇和赫克托都會開一個家庭會議來討論這個問題。起初,約瑟是唯一一個公開質疑領養更多孩子的必要性的。約瑟說,肯定會有另外一個家庭來做這些事,我們家不可能領養這世界上的每個孩子。其他孩子可能也有這樣的想法,但是在不同的時間以不同的方式表現出來的。切爾西十二歲時去送報紙,在一個陡峭的山坡上,自行車的剎車失靈了,她重重地摔在了車把上。她朝父母大聲叫道:要是你們沒有領養這麼多孩子,我就會有一輛新自行車,這種事就不會發生了。但是通常,在家庭會議上,孩子們都是支持的。一個新的小生命是可愛的,一個新的大孩子是令人激動的,一個同年齡的孩子則是可以一起玩耍的。儘管如此,這一次孩子們卻不大確定。

特蕾西:我們到達了一個點,就好像是說,行了,爸爸媽媽,你們別再領養了。我們中的一些人已經厭倦了,我們感到我們在幫著照顧每一個人。我也會想到我自己,因此感覺並不好。如果他們想到他們已經有了太多孩子而不願領養我的話,我會是什麼感覺呢?但我依然覺得,已經足夠了。

以撒:我理解總有需要幫助的人,但你不能把自己抻得太薄。我們問他們,確定這是你們想要做的事情嗎?他們回答說,這是他們需要完成的事情,如果他們不去幫這個孩子,那就沒有人會幫他了。我猜,那並不是他們覺得自己能承受的東西。

蘇和赫克托對孩子們說,他們會考慮他們的意見,並為此禱告。之後不久,蘇就飛到佛羅里達將亞當帶回了家。

這是另一件使蘇和赫克托與多數人不同的事情。多數人會首先想到領養會給已有的孩子帶來什麼樣的影響,但是對於蘇和赫克托而言,陌生人的孩子的需要具有同等重量。他們從來不會對自己說,因為這個孩子是陌生人,他就不關他們的事了。如果他們聽說了正在遭受痛苦的某個孩子,他們會感到他就是他們的問題,就像他在他們身邊溺水或被留在自己家門口的台階上一樣。

對於蘇和赫克托來說,一個身處不幸中的孩子還不是他們的家人,但也不完全是陌生人。從道德的角度看,家人和陌生人之間還存在著第三個中間範疇:他們有責任去幫助的人,就如同在大街上有人當著他們的面受傷,所以他們有責任提供幫助一樣。這個孩子並沒有在物理意義上在他們跟前,但因為他們已經認定沒有家的孩子都是他們的責任,因此,孩子所在的地方就是他們建構自己道德生活的地方;同樣,他們所在的地方也在等待著,以便那樣的孩子加入。這無關乎他們是否遇見了那個孩子,或是否愛過那個孩子。父母因為愛孩子所以談不上對孩子的責任——即便那些不愛自己孩子的父母也對他們有責任——因為在世上的所有人之中,父母是最親近的,周圍沒有別的人可與之相比。

蘇和赫克托並不認為,如果他們不領養孩子,就沒有別的人來做這件事。他們知道這不是真的。如果他們決定不領養一個孩子——確實有很多他們沒有領養的孩子——那是因為他們感到,出於某種理由,他們對他而言不會是好父母,或者是因為他們擔心帶上他會讓大家都生活得更差。這是他們的使命的另一複雜的方面:他們想要盡可能地幫助更多的人,但如果他們幫助的人太多也有壞處;沒有人告訴他們該在哪裡停止。

亞當與韋恩不同。韋恩被愛過,總是笑瞇瞇的。亞當幾乎從沒有笑過——他不高興。當有人靠近他時,他會往後縮,他僵硬而淡漠。

亞當有一個四歲的弟弟亞倫。蘇和赫克托也嘗試過領養亞倫,這樣他們兩兄弟就可以一起長大了,但是亞倫又小又白又可愛,社工認為可以為他找到更好的歸宿,所以拒絕了他們的申請。此外,社工對蘇說,亞當因為病得太重其實已經不知道自己有個弟弟了。結果亞倫並不像他看起來那麼可愛——他非常暴躁,六周以後他的領養人就將他送了回來。社工給蘇打電話,問她是否還想要領養亞倫。一周以後,亞倫到了。他站在那兒迎接將亞當從治療中心帶回來的班車。輪椅剛落地,亞當就看見了自己的兄弟,臉上露出了蘇從沒看到過的大大的笑容。

亞倫確實是個難對付的孩子,蘇和赫克托下定決心,二十一個孩子已經達到他們的極限了。但後來有一天,當赫克托出去送柴火時,其中一家的女主人請他進了屋。她之前在電視節目上看到過他們家的報道,認出了他。她對他說,她認識一個來自印度名叫吉塔的十四歲女孩,從小就被領養了,但她媽媽管教不了她,把她送進了收養機構,在一個家庭和另一個家庭之間搬來搬去。這個女人在電視上看到了巴多家的報道,她想到他們也許能夠讓這個女孩堅持下來。赫克托對她說,他們不會再領養孩子了。但不久以後,蘇和赫克托認定這女孩注定是他們的孩子,蘇總是相信他們會有第二個從印度來的孩子。

過了一年,赫克托從一個試圖重新安置科索沃難民的組織那裡收到了一封信。他給蘇打電話說,他無須禱告就知道上帝想讓他幫忙。他提醒她他們有一個空房間,那裡可以容納一個家庭。當一個八口之家被分派給他們時他感到很吃驚——爸爸、媽媽、奶奶和五個孩子。不過,他計算著最大的房間應該能夠容納他們。社工讓他放心,這個家庭更喜歡住得緊湊一些,而且他們可能只住幾個月。這個科索沃家庭的事情很順利,所以大約一年以後,赫克托又接納了四個蘇丹男孩。

那是他們家人數達到巔峰的時候:二十二個孩子,加上難民。他們自己不再領養了,然而仍然有很多需要家的孩子,所以,為了說服其他人來領養孩子,他們寫了一本關於自己家庭的書——《我們到了嗎?》。隨後家庭成員的數字開始下降了。

首先是亞當在十一歲的時候過世了。迪倫隨後也死了,就在他二十四歲生日那天。一年半之後二十五歲的韋恩也死了,比預期的年限多活了十年。人人都很悲傷,但最難過的是赫克托。十二年來,他每天破曉就起來給他這三個病兒子餵飯、換衣服,照顧他們是他最恆定的責任。

蘇:就好像同一天失去了你的孩子和工作。

赫克托:我的整個人生都改變了,我的整個氣場都混亂了。我需要感覺到我是有些價值的。

他和蘇需要錢,就像往常一樣,所以他決定去一個為無家可歸者而建的群體之家值夜班。

運營領養機構的另一個麻煩——除了要持續面對他們要麼無能為力要麼必須幫助的孩子——在於它是沒有報酬的。總是抱有樂觀主義的蘇開始使用他們個人賬戶裡的錢來負擔根之翼的花費,但是他們的銀行賬戶裡沒有多少錢,很快就花空了,賬單又開始反彈。蘇向赫克托隱瞞了很長一段時間,將近兩年。

當蘇最終告訴他關於錢的事之後,她做了不得不做的事:關閉了根之翼。他們都打了好幾份工來償還債務。

赫克托:蘇在……

蘇:為有精神疾病的成年人服務的機構裡工作。

赫克托:成年機構。

蘇:你在UPS(聯合包裹服務公司)工作。

赫克托:我在UPS工作,還在為一個精神遲滯症患者做工作教練。你還做了移動銷售員的工作,賣禮品卡,還給西班牙裔的孩子做家教。

蘇:在霍利約克。

赫克托:霍利約克。

蘇:天哪,我們做了好多奇怪的事情。

他們不得不靠掙來的錢維持生活。有些孩子來的時候有領養補助金,其金額取決於他們出生的國家以及他們所需的服務種類。一個健康的孩子不論在哪兒每月都可以領到兩百五十美元至五百美元的補助,一個有嚴重缺陷的孩子則可能領到七百到八百美元。補助覆蓋了食物和部分衣物的花銷,但他們還需要支付暖氣和其他方面的花銷。

慢慢地,他們還清了債務,接著蘇收到了一份來自費城的領養社會工作者的工作邀請。這意味著更多的收入——她會掙大約六千美元——並且生活在這裡,學校裡不是只有他們的孩子是有色人種。他們決定去。那時,JD、費希爾、莉莉和特蕾西已經成年,能夠養活自己了,所以他們決定留在佛蒙特,但剩下的孩子都收拾行李跟著過去了。

他們在芒特艾裡找到了房子,那是一個有著寬大門廊和都鐸王朝式人字屋頂的大型石頭建築。之前這裡是個提供住宿與早餐的酒店,再早些時候是個女修道院。屋內光線昏暗,鋪著深色的地板,有巨大的壁爐和嵌著彩色玻璃的窗戶,還有十個大小合適的房間,但是蘇和赫克托開拓了更多空間出來:他們覺得有些房間裡的衣櫃大得足以做一個臥室了。後院有片很大的草地,他們將其出租辦婚禮來掙一些額外的錢。開始的時候他們在冬天燒暖氣,但房子太大,他們並不真的負擔得了,後來火爐壞了,他們就開始用客廳的壁爐、前廳的柴爐再加上散佈各處的小型取暖器取暖,這意味著房子的大部分是冰冷的。晚上大家都擠在客廳的電視周圍,因為那裡最暖和。

他們買這棟房子的時候,有四個男孩待在裡面。他們對這幾個男孩說,他們可以一直留在那裡,於是這幾個人就變成了他們家的非正式成員。多年以來,這個家庭接納了更多的非正式成員——來來去去的臨時收養的孩子,一個從危地馬拉非法移民過來的少女,和自己父母相處不好跑來暫住的巴多家孩子的朋友們,有時一住就是數年。在正式領養的孩子與非正式成員之間,蘇和赫克托向來一視同仁。蘇覺得,待在周圍最久的人就是家人:不是因為領養,而是由於常年生活在一起以及分享家庭生活(比如同居婚姻)而形成的某種不成文的約定。有時,當蘇把這些非正式成員也算在親密家人中,正式領養的孩子們會反對。如果人人都被包括了進來,那麼家人意味著什麼呢?

人們把蘇和赫克托稱為聖人還出於有另一種矛盾心理。聖人把陌生人當作家人一樣照顧的行為眾人皆知。有人宣稱,這種對所有人都不偏不倚的博愛是困難卻高貴的事,是值得追求的事,儘管只有聖人才能實現。對多數人而言,對自己的偏私——比起陌生人更愛家人和朋友——才是人之為人的核心。

蘇的工作做得很不錯,幾年後她得到了一個新的邀請,在國家領養中心做一些培訓、倡導和政策方面的工作。再之後的幾年,她申請並得到了華盛頓特區的一個研究員職位,在參議院研究收養與照料殘疾人的政策。這意味著她每週五天都在華盛頓特區上班,只有週末在家,但工資比之前高多了,她真的很想做這份工作。她說服赫克托,這是他們通往上帝之路的下一個墊腳石——第一個是團體之家,接著是根之翼,接下來是她在費城的工作,然後就是現在這個,每一份工作都讓他們幫助到越來越多的孩子。一年後,基礎性的工作結束,蘇得到了另一份意味著她得在華盛頓特區多留一年的工作,她答應了。

赫克托:我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我想那時的我正處於那種狀態,這正是我應該做的事。隨著時間的推移,老實說,我有些嫉妒蘇。我處於每週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時運轉的狀態,有時夜裡當我起來處理所有的屎尿而她在睡覺的時候,我會有些不滿。但是最艱難的部分,讓我有些生氣的一點是,很多時候她回到家裡會繼續工作。我挺喜歡她的,我想和她待在一起,然而我們都只得到了對方最糟糕的那部分。我們總是累得要死,好不容易有一點時間,也總會有孩子來打擾。

等那份工作結束之後,蘇回到了費城生活,但是她常常要出差到全國各地演講,就領養的重要性和給孩子一個永遠的家開展培訓。她現在是這個領域的傑出人物,她的演講和培訓有很大的需求。有時她會帶個孩子和她一起上路,但多數時候都是一個人。

特蕾西:有時候我希望媽媽更多地和我們待在一起。她出差太多了。我理解她有自己的工作,但我那時候感到我沒有媽媽。當我和生母一起生活時,她總是離開我們,我幾乎覺得我媽媽也是這樣。我心想,好吧,領養我的媽媽,她也總是不在。我覺得我需要她,因為很難和爸爸談論女孩之間的事情,我很尷尬。我想和媽媽聊天,她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呢?

有時,蘇回家後還記著自己受過的訓練和在社工文獻中讀到的東西,於是對赫克托說,他應該對有些事採取不同的方法,而他想到自己夜以繼日地在壕溝裡戰鬥,她待在賓館裡的時候他卻在清洗廁所和洗衣服,他會朝她吼道,別給我上課,我知道怎麼做!如果孩子把事搞砸了,蘇總是想,她應該怎麼做才能更好地支持他;赫克托則認為,孩子應該受到懲罰,如果沒有任何後果,孩子就不會吸取教訓。孩子們很快就弄清楚了,如果想要什麼東西,應該找蘇要。她外出歸來會因自己不在家而感到內疚,因此很難對他們說不,但接下來的一周她又會出去,而赫克托是他們的長官。

約瑟:我認為我父母都太過隨和了。在他們的清單上,負責任並不具有很高的優先性。對他們而言,懲罰孩子是很難的。我認為這是他們真的沒有正確認識到的一點,而這也是各種各樣的劇情會在我們家反覆上演的原因,比如偷盜、懷孕、觸犯法律。這樣是不對的,這樣做會有嚴重後果——這些沒有得到足夠的強調。

在他們領養了那六個青少年後不久,麻煩開始了。先是JD讓他女朋友懷了孕,後來莉莉去學院上學,也很快懷孕了。隨後費希爾從學院輟學了,由於毒品被送進了監獄。

費希爾並不總是能聯繫上,尤其是在大家搬去費城而他留在佛蒙特之後。他讓一個女朋友懷了孕——他既性感又迷人,總是不缺女朋友。他向蘇和赫克托要錢,錢不夠的時候他就去偷。他和他女朋友有了另一個孩子,又和另一個女孩有了一個孩子,隨後又是另一個女孩與另一個孩子。最終他因為對女朋友施暴而被捕,被關在監獄裡好長一段時間。他的兄弟姐妹不回去看望他,他們很不喜歡他,不喜歡他的偷盜、撒謊、暴力——只有蘇和赫克托去過。莉莉說他變得和他們的生父很像,她認為他會死在監獄裡。

費希爾:我總是夢想著成為一個不同的人。我仍然保有這些夢想。

特蕾西被強姦後生了一個孩子,赫克托照看孩子,特蕾西高中畢了業。蕾妮懷孕了,搬回了家。這些是壞事情,但蘇和赫克托覺得他們在孩子們長大前陪伴得太少,現在能做的只有這些。後來蘇安在十五歲懷孕時,蘇和赫克托極其生氣,他們對蘇安發了很大的火,她哭了。看到她的姐姐們那樣敗壞自己的前程,她難道沒有從中學到點什麼嗎?她就沒有從這些年來他們一直試圖灌輸給她的基督教教誨中感悟到什麼嗎?赫克托告訴她,她有兩個選擇:把孩子交給他人領養,或者從高中退學自己照顧孩子。蘇安允許家人的朋友領養了自己的孩子,然後去上了大學。

弗洛裡十九歲時懷孕了。吉塔也懷孕了。蘇安又一次懷孕,從大學裡退學了。吉塔又一次懷孕。阿莉西亞懷孕。弗洛裡又一次懷孕。然後就輪到了下一代:JD最大的女兒在十八歲時懷孕,JD的二女兒在十七歲時懷孕,莉莉的女兒在十七歲時懷孕。

每一次蘇都感到是自己的錯,如果她是一個更好的家長,這一切就不會發生。她對自己說,這樣想問題很愚蠢,這是在扮演上帝的角色,她不可能控制所有事情,但她總是這樣覺得。

弗洛裡:懷孕的時候,我有天夜裡在屋裡睡得不舒服,所以睡在了沙發上,我醒來的時候媽媽正為我哭泣。她真的在哭,就坐在沙發上看著我睡覺。那是唯一一次我見到她崩潰。但她是等我睡著以後才哭的,她不會當著我的面哭,或者告訴我她對我感到失望。

赫克托和蘇並不天真——他們知道孩子終歸是孩子,這就是為什麼他們要和每個孩子進行關於性和避孕的談話。

喬爾:我不記得有過關於性的談話。或許有過,但我有點不能集中注意力,我媽媽話很多,所以,如果她談到過這個問題,我可能在一開始的時候就走神了。

赫克托和蘇甚至在一些女孩十五歲時給她們做了避孕,因為他們擔心事情遲早會發生。這類避孕措施你無須記得去使用它,只須將藥物注射到手臂中,或者埋植起來。但一切還是發生了,他們做的事情一點也沒起作用。

赫克托相信墮胎是一種罪過,但當懷孕接二連三發生的時候,他對女兒們說是否墮胎由她們自己決定。他不認為女兒們真的墮過胎,但也並不確定如果她們真去墮胎的話會告訴他,因為她們知道他會是什麼反應。他希望她們知道他將一如既往地愛她們,但他也不確定。

很長時間以來,切爾西和喬爾都堅持住了,赫克托確信她們會很小心。她們都在念大學,都有野心——切爾西想要製作電影,喬爾想要成為一名演員。但切爾西後來懷孕了,最終喬爾也懷孕了。當喬爾對赫克托說她懷孕了的時候,他先是對她大吼大叫,隨後他哭了,離開了房間。他去火車站買了一張車票,一整天都在火車上,一直坐到特倫頓再返回來,走遍了費城。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哭了好幾個小時,一開始他對上帝發火,為什麼他們沒有哪怕一個孩子能等到結婚後再有孩子?為什麼每個人都無視他們教過的在穩定家庭中撫養孩子的重要性?

後來,赫克托聽到上帝提醒他《約翰福音》第八章第七節中的話——「你們中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他回想起自己的罪,感到羞愧。他想到喬爾二十七周就出生了,只有一公斤重,現在還活著本身就是個奇跡。他想到她小時候做過的好玩的事,以及她對迪倫和韋恩是多麼溫柔。他想到她是多麼努力才考上了大學並且就要畢業了,想到自己是多麼卑微,一想到她大著肚子走過台階的樣子就感到丟人。在這天結束的時候,他回了家。

幾年以後,更嚴重的事情發生了。阿莉西亞學校的老師把赫克托叫過去,對他說,阿莉西亞說自己愛上了她哥哥亞伯,老師斷定他們之間發生了性接觸。那時亞伯二十八歲而阿莉西亞十六歲,但老師說由於阿莉西亞患有腦癱,她的理解力只有三年級的水平。

赫克托想到亞伯過去是個多好的孩子,他在學校是多麼努力,一向遵守規則。

亞伯:那真是我生命中很糟糕的日子。我當時正在離婚。我做的事情是非法的,主要是因為她的年紀和她患有腦癱這件事。他們說她的理解力只有三年級的水平,但如果你瞭解她,你就不會那麼想。我感覺我讓全家都失望了,我真的很消沉,但我真的沒有攻擊她或者做過任何類似的事。

家人間的忠誠瓦解,甚至曾經被生父性侵過的蕾妮也不能說服自己只責備亞伯。

蕾妮:我開始哭,因為我認為有人也對他做了什麼。有人像那樣碰了他,所以他以為他可以對阿莉西亞那麼做。但是她也做了些什麼,他們都錯了。我不能只責怪他。

社工、醫生和精神科醫生來了,律師和警察也來了。最終,亞伯被判入獄八年。

赫克托:我差點就走了,我差點就走了。我差點就直接離開了這一切。這是可能發生在我們身上的最糟糕的事情。我太天真了,因為它發生了——我在其他家庭裡聽說過這樣的事,還想著在我們家不會發生。但是確實發生了。我完全沒有覺察到。我覺得這是一種失敗。我到底在哪裡?我們怎麼就沒有看出些蛛絲馬跡?肯定有過什麼,但是我們沒有看到。我只是覺得,去死吧,我不幹了。我再也做不下去了,讓別的人來接手吧。我想要揍誰一頓。我不認為我那時崩潰了,但是也差不多。

蘇:這就好像在鯊魚為患的海裡離開了你的船,只有鯊魚離開,你才可能活下來。我不知道。我沮喪得不知所以,我想不到接下去能做些什麼。我想不到能做什麼事。

蘇變得比過去更加沮喪。有時候她感到她的整個人生都是一個錯誤,她誤聽了上帝對她說的話,她根本不應該做這些事,她是一個錯誤的人。其他時候她又覺得她就是聽了上帝的話,所以她對上帝感到憤怒。

蘇:你故意給我們設局。你告訴我們這樣做,那你就應該保護我們的孩子和我們,別讓這些事情發生。你竟敢給我們設這樣的局?

上帝並沒有回應。她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

我試著禱告,但我感覺我是在向一個黑洞禱告。讀《聖經》對我來說和讀報紙差不多。我依然「相信」,但是我什麼都感覺不到,我與上帝之間沒有連接,我們的生活中沒有聖靈。這肯定就是地獄的樣子了。

慢慢地,她恢復了活力。她想到過去發生的事,想到這不過是世界上發生的可怕的事情之一。她還想到這樣一個問題,一個全善全能的上帝怎麼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她認為這個世界是展開的世界,其結局對她而言是未知的。不知道結局,她就無法理解事情為什麼是這樣。她知道,她只是歷史的一小部分,是某天可能變成大教堂的磚塊上的微小生物而已。她會在世界末日之前死去,所以她絕不會知道事情會變成什麼樣。她相信最終上帝會確保一切都是好的,但他會怎麼做則是一個謎,所以她必須接受世界展示出來的樣子,輪不到她來評價。

2005

親愛的亞伯:

這些是我們想要寄給你的照片,希望你能被允許保留它們。很高興爸爸和我來探望過你,即使看見你在裡面我的心都碎了。每天我都會為你祈禱……我決定,為了向你證明我對你的愛以及我會在你待在監獄裡時一直支持你——我向你做出以下承諾:

我會持續為你祈禱,每一天,每一周。

我會盡可能多給你寫信……我的信件會關注積極的方面,分享家裡的好消息,以及家人都在做什麼……

當我有能力的時候,我會寄些錢給你,這樣你就有足夠的錢買生活必需品了,比如肥皂、除臭劑或者郵票。

在你的生日或特別的節日裡我會給你寄卡片和禮物。

只要我的工作和家庭時間表允許,我會定期來看你……

你在監獄裡是一件讓人難過和羞愧的事情,每天都讓我心碎。但既然你已經在那裡了,你就必須決定如何利用自己的時間。你會用它來生氣、痛苦和自我防禦嗎?還是你會把時間用來做一些積極的改變呢?你有大量的時間可以用來祈禱——為我們每一個人祈禱——要是知道有人天天為我、爸爸和孩子們祈禱,那該是多棒的事情啊!如果你選擇這樣做,這會是上帝給你的多好的禮物啊!

奇異的恩典啊!在某種意義上,你有大量我希望自己也有的機會。選擇權在你——你會怎樣度過自己的時間呢?

愛你的媽媽

2006

親愛的亞伯:

我希望你一切都好。致以簡單的問候,祝你生日快樂。我相信你已經好多了,希望是這樣。媽媽和我都會想念你的。

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我很抱歉沒有寫更多的信給你,我記得上一次是在瑪米去世的時候。那真是非常艱難和悲傷的時期……對媽媽來說也很難。她總是保持堅強,很像你。

最近三個月我們過得很艱難,真正的問題是亞倫。他離家出走了。他是週五晚上走的,偷了切爾西一百三十五美元。一月的時候他就離家出走過,搶了一輛汽車後被逮捕了。我認為他真的有毒品問題。就那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像是以前費希爾在的時候。我同情亞倫,他看起來會打破和地方檢察官的協定,直接朝著監獄去了。我們很難和他生活在一起,我無法信任他接下來會做什麼,真是難過啊……

我拔了上牙,現在剛補好。它們看起來還不錯,但在我適應之前還挺疼的。

想你,希望很快能來看你。

愛你的爸爸

2009

親愛的亞伯:

我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說,那就從我心裡的話開始吧——我愛你。實在地,真心地,全心全意地。我非常非常想你,想得心裡很痛。那為什麼我沒有時常給你寫信呢?為什麼我沒有找到看望你的理由呢?我沒有答案,也沒有借口。我甚至都無法向自己解釋……我感到好像我在最後幾年作為你的媽媽已經失敗了,但我真的希望並祈禱你能給我更多機會,讓我對此做出彌補,我們共同的日子還在等著我們呢……當然,我已經原諒了你過去做過的事情。我希望你也能夠原諒我……

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些家裡的新消息,按年齡來一個一個說吧,我希望你喜歡……

再說一次,你不會知道在過去幾年裡忽略了和你之間的交流讓我感到多麼遺憾,我請求你的原諒與理解。我真的很愛很愛你,期待著我們的關係重新開始。

很多的愛和很多的祈禱——媽媽

亞伯:我剛回來時,要重新與父母恢復關係真的很難。對我而言,埋葬和放下這段關係比較容易,而讓這感情包圍著我,時刻感受到他們的存在卻很難。我只是想讓他們知道,我已經從自己身上學到了某些東西,不會再做類似的事情了。爸爸從監獄中接我出來,回來大概有七八個小時車程,一路上我們都在談這個問題。現在他們總是對我說,很高興看見你做得這麼好,我們看到你已經改變了。

懷孕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尤其是亞伯進了監獄以後,赫克托開始酗酒。這是他對一切不可忍受之事的逃離。不管他喝的是什麼,他總是五點鐘就會醒來,想起在世時候的亞當、迪倫和韋恩。他沒有讓事情就這樣過去,雖然有時候他會醉醺醺地上床,並在第二天早上意識到夜裡沒發生什麼事其實是一件好事。

蘇總是出差,她知道赫克托在喝酒,她也擔心在這趟旅程中間家裡可能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她擔心這一切都是她的錯,因為她身為母親沒有做自己應該做的——留在家裡照顧孩子。每一次要舉行婚禮或大型家庭活動時,赫克托都會變得暴躁,而蘇會覺得羞愧。

蘇並不酗酒,她有偏頭痛,還有點抑鬱。有時候,她會陷入抑鬱情緒中,鬱鬱寡歡,無法起床;有時候她還在繼續做事,但之後她意識到數月以來自己生活在雲霧裡,除了憤怒幾乎感覺不到別的東西。

有天早上,蘇想讓赫克托起來送她去坐火車,但是他喝醉了起不來,於是她只能自己走著去,卻在路上遭到了搶劫。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出差回來的時候,她說,如果他不停止酗酒的話,她就離開他。赫克托並不真的相信她會離開他,但是她說出這件事對他來說就已經足夠嚴重了。他向她許諾將滴酒不沾,他確實做到了。但這一壯舉並不能帶走一開始導致他酗酒的悲傷。

赫克托:我年輕的時候有使不完的力氣,總是能看見一些東西,你知道的,像是半滿的杯子。但後來我開始感到厭倦了。一遍又一遍地處理每代孩子都要經歷的那些破事——啊,別再這樣了。孩子被學校開除了,或者某個孩子又被逮捕了。可能是在十年前吧,當事情真的變得艱難時,我開始有一點憤世嫉俗:這值得嗎?為什麼我每天早上要起那麼早並且做同樣的事情呢?結果都是一樣的。我是不是精神有問題啊?

沒有按照他們所希望的方式發生的不僅僅是那些可怕的事情。只有幾個孩子依然去教堂,以撒是個不可知論者,而拉吉開始參加無神論者的聚會。沒有孩子領養他們自己的孩子。

切爾西:我腦子裡一直在想,我可能會領養,但是我絕不想要一個龐大的家庭。我目睹了關於領養這件事的一切,不確定自己已經為處理這樣的事情做好了準備。我感覺我並沒有繼承我父母的使命感。

蘇和赫克托過去一直很確信他們能為這些孩子改變一些事情;但孩子們的親生父母都是青少年時期就有了他們,依靠福利生活,進了監獄;而現在他們的很多孩子也都在青少年時期就有了孩子,依靠福利生活,進了監獄。當赫克托感到最絕望的時候,他告訴自己至少孩子們要比生活在收養中心好一些。這是底線,因為他們做了那麼多的事。隨後他會想:好吧,打破循環不取決於我們,這取決於上帝。只要我們做了我們相信上帝要我們去做的事,那就夠了。

在艱難歲月裡,當覺得自己很失敗的時候,蘇和赫克托很難記起他們當初為什麼要選擇做這些事。

約瑟:我父母年輕時是很酷的——她是美麗的王后,而他是體育明星。我記得他們怎樣與朋友一起出去玩,他們出去野餐,就像你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電影裡看到的那樣——大家都帶著自己的孩子,在朋友的房子裡吃飯。他們很會社交,有許多的朋友。但有了很多孩子以後,保持關係變得更難了,並不是人人都想要和他們有關聯,因為事情就是這樣,他們的家庭裡有了黑人,不是每個人都覺得他們的家庭仍然很酷,而這改變了你的朋友圈以及你的行為方式。

蘇:如果有人過來吃飯,他們總會說,這真的是太好了。他們說這話的意思是,我們並沒有期待這有多好。

約瑟:我父母失去了他們的運氣,他們為這樣一個家庭付出了代價。我認為爸爸最能體會到這一點。我媽媽為了工作出差,有她的社交網絡,但我爸爸留在家裡。他之前真的是一個非常非常酷的人,即使現在你到巴裡去,也依舊人人都知道他是誰。但隨著時光的推移,他們成了某種被放逐者。我認為我爸爸希望有更多的朋友。

以撒:他有我們,就一起出去打檯球、打保齡球和滑冰而言,我們就是他的朋友。但他一直沒幾個好朋友,沒有像正常人一樣和大家一起出去。他從沒這樣過。

在艱難時期,一想到讓別人領養他們的孩子是多麼不可能,以及如果沒有自己的家,這些孩子的生活將變得更加糟糕,蘇和赫克托就很痛苦。他們很容易忘記孩子們的生活中發生過多少美好的事。不幸是比幸福更加強烈的情感,災難削弱了他們的思想,以一種普通的、令人滿意的生活所不能提供的方式重塑了他們對於生命的感受。但曾經真的有過很多好的事情。

莉莉懷孕以後到卡伯特奶油廠的生產線上工作,結果她很喜歡自己的工作——二十二年以後,她仍然在那裡,已經被提升為經理。那麼多年她一直和同一個男人生活在一起。有時在喝了一兩杯後,她會哭著對父母說她是多麼愛他們,心裡有多感激,要沒有他們,她絕不會有現在的生活。

有了赫克托幫她帶孩子,特蕾西最終從高中畢了業。現在她又多了兩個孩子,和一個也是被領養的男人生活在一起,為老年人做家庭健康護理;她也很愛自己的工作。JD是個水管工,和女朋友訂了婚。他知道,要不是蘇和赫克托領養了他,他會因為謀殺殺父仇人而在監獄裡度過一生。

蕾妮和大衛在當地學校的後廚工作,過著自己的日子。雖然大衛又聾又啞,卻可能是全家人中最幸福的一個:大家都愛他,他也總是樂呵呵的。他散發出一種超脫塵俗的光輝,艱難的生活似乎完全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印記。為了生第二個孩子,蘇安從大學輟學了,但她很幸福地結了婚,並且很喜歡她在理髮店的工作,她還有美容執照。弗洛裡也結婚幾年了。以撒結了婚,入了伍。喬爾做著一份在學校管理特殊兒童的穩定工作。約瑟和切爾西在世俗的意義上獲得了最大的成功:切爾西就職於費城的一家大型媒體集團,在他們的網站當總監,而約瑟則是蘇黎世一家銀行的計算機程序員。連亞伯在出獄後也適應了環境,在一家日本餐館擔任主廚。

在蘇和赫克托結婚二十五週年的時候,孩子們籌集了一筆錢,讓他們去佛蒙特那個他們當初度蜜月的湖邊露營一周。那地方沒怎麼變化,他們點燃篝火,游泳,在湖面上划船,玩雙陸棋。他們回來的時候,有個驚喜派對正等著他們。全家人都在,連約瑟也從瑞士飛了回來。有一個看起來和他們的結婚蛋糕一樣的蛋糕。蘇安做了中間的裝飾品和名牌,蕾妮讀了一首為那天而寫的詩。切爾西拍攝了那天的家庭錄像。阿莉西亞跳了舞,人們看得哭了起來。

每年都有生日派對、婚禮和畢業典禮,孫子和重孫子們大多數還比鄰而居,與父母和兄弟姐妹只隔幾個街區,經常進出彼此的家,相互照看彼此的小孩。每當復活節、獨立日、感恩節、聖誕節和新年,孩子們、孫子們、重孫子們就歡聚在蘇與赫克托雖然已負擔不起卻依然居住著的那所大房子裡一起吃飯。雖然有些人缺席——三個去世了,一個還在監獄裡,但多數人每年都在那裡,過去發生的一切讓他們成了一個真正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