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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和哀思

在北大讀哲學系時,徐遠和是我的同年級同學,但不同班,我們只是常常在課堂上或宿舍的走廊上相遇。二十年後,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工作,我們是哲學研究所的同事,但不在一個研究室,仍然只是在辦公樓的走廊上相遇,匆忙打一個招呼,擦肩而過。我自己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我覺得他也是這樣,兩個人都不擅長交際,這使得我們之間也少了深入接觸的機緣。在學術的園地裡,我們像兩個老農,各自耕種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僅在倚鋤休憩時互相問候一聲。

然而,人與人之間未必熟稔才相知,我更相信我的直覺。世上有一種人,你只要見到他就會信任他,徐遠和就是這樣的人。在我的記憶中,無論何時看見他,他的表情永遠是平靜而友善的。我知道,有這樣表情的人,他的內心也一定正直而善良。

徐遠和的專業是中國哲學史,聽說他頗有建樹,慚愧的是我不曾讀過他的著作。有一回,老同學相聚,在餐桌上,一向寡言的他突然對我發感慨說:「其實,在我們這些人裡,今後真正能夠留得下的是你的作品。」聽了這話,我心中的慚愧更重了。同時我也對他生出了一種敬意,文人相輕是通病,我不敢說我能完全免俗,在他身上卻絲毫沒有。

我平時過著近乎隱居的生活,竟然不知道他患癌症的消息,直到有一天,接到林建初報信的電話,才急忙趕到醫院去看望他。那時候,他已在彌留之際,早被疾病折磨得面目全非了。凡在這樣的場合,我是既不會用空話勸解,也不肯用謊言安慰的,於是只能悲傷無言。僅僅兩天以後,他便離開了人間。在今天,五十九歲仍是盛年,以他的勤奮和專心於學術,一定有許多未竟之業和未了之願,他是含恨離去的。

在他去世以後,我腦中常常出現病房中的那一幕,與他健康時的形象怎麼也不能統一。健康是多麼不可靠,人的生命是多麼脆弱啊。我後悔沒有及早得知他的病訊,否則的話——可是,否則的話,我又能給他什麼實質性的幫助呢?——然而,我還是感到後悔,我至少可以早些去看望他。假如我早些去看望他,我會對他說什麼?也許仍是沉默。唉,人生無常,英年早逝,天地何其不仁也!

20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