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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找回自己的語言

——《妞妞》日文版序

這本書記述的是我在十二年前的一段經歷。它的中文版出版於1996年,離現在也有七年了。書出版後,我收到許多來信,其中有一些讀者向我講述了自己的類似經歷。其實,我何嘗不知道,父母失去孩子,中國人所說的白髮人送走黑髮人,這是發生在成千上萬個家庭裡的普通事情,意外的災禍原是我們日常生活的組成部分。我的經歷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只因為我碰巧是一個有寫作習慣的人,於是成了分散在人群中的那些無奈的沉默者的一個證人。

在中文版的後記中,我寫了這樣一段話:「如果有人問,這本書對世界有什麼意義,我無言以對。在這個喧鬧的時代,一個小生命的生和死,一個小家庭的喜和悲,能有什麼意義呢?這本書是不問有什麼意義的產物,它是給不問有什麼意義的讀者看的。」這是有感而發的。政治和意識形態曾經支配了我們生活的一切方面,成為意義的唯一標準,迫使最真實的個人生活長期處於失語狀態。後來,中國發生了眾所周知的巨大變化。在我看來,這一變化所導致的最有價值的結果之一是,隨著意識形態控制的弱化,從前被扭曲的人性逐漸回復正常並且找回了屬於自己的語言。當然也可能發生另一種形式的扭曲,例如經濟衝動、物質享受、時尚等等被當做了新的意義標準,從而把生命引到實用和淺薄的方向上。但是,畢竟出乎我的意料,我的書迄今在中國獲得了幾十萬「不問有什麼意義」的讀者,他們向我證明,書中講述的親情、苦難和命運的故事也和他們有著最緊密的聯繫,在時代表層的繽紛光色下面,人心中深藏著對生命本身的無言關切。

承蒙毛丹青先生推薦和泉京鹿小姐翻譯,我的書得以在日本出版。我的專業是哲學研究,而現在我卻以這樣一部非常個人性的作品與日本讀者見面,我覺得十分有趣。也許我可以帶來一個信息,我希望日本讀者看到,中國人的生活遠非只是意識形態、鄉土風俗加上今天的先鋒和另類。人生最基本的境遇和問題是一切民族的人都會面臨的,在這一點上,中國人和日本人、西方人並無根本的不同。我從芥川龍之介、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柳田邦男等日本作家的作品中知道,日本民族對生命有著異常細膩的感覺和獨特的理解。現在,我把我的書呈獻在這樣一個民族的面前,我的心情是興奮中夾帶著些許的不安。當一個人要去見一位神交已久而未嘗謀面的朋友時,他即使懷著某種信心前往,仍不免會有一種奔赴考場的感覺。不用說,我多麼期望日本讀者的接受和共鳴。

我寫這篇序言的時候,北京正在流行SARS,昔日擁擠的街道突然變得空蕩蕩的。人們躲在家裡,每天懷著憂慮的心情收看政府公佈的最新數字,期盼患病和死亡的人數降下來。這場災難引出了太多需要反省的問題,包括生態倫理、政治體制、信息公開、醫療衛生等等。我在本書中曾經以親身經歷描述了中國醫療機構的不良現狀,現在看來,那不過是整體不良狀態中的一個環節罷了。反省和改良尚須待以時日,此時此刻,我謹祈求上蒼讓瘟疫早日平息。我的眼前歷歷呈現那些已死和將死的患者,他們不得不在隔離中孤獨地死去,即使最親的親人,即使同將死於非命,在死前也不能見上一面,那是怎樣令人絕望的情景啊。嗚呼!相形之下,我在書中敘述的那一個小悲劇已經顯得多麼微不足道。

200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