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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一絲浮躁和媚俗

——崔健印象

我還清楚地記得與崔健第一次見面的情形。那是十多年前,他的《一無所有》剛剛開始被年輕人傳唱,在我也是結識不久的梁和平家裡,中央樂團的一間小小的宿舍。我先到達,他進門後,把與他同來的劉元向我作了介紹,我發現站在我面前的兩夥伴年輕得還近乎是孩子。第一眼的印象是樸實,有些靦腆,話語不多。我也是話語不多的人,只問了一個有關寫歌詞的問題,他回答說他文化不高,寫詞比較費勁。後來,當我一再驚訝於他的歌詞的異常表達力之時,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他說的這話。他還告訴我,他不喜歡讀書,卻喜歡讀我的《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他的搞搖滾的朋友們也都喜歡。那天有一個攝影家在座,表示要給他照相,做國外一家刊物的封面,他謝絕了,說出名使他感到很疲勞。攝影家強調,他應該意識到他不只是自己,而是一代人的代言人,代表著時代精神,他回答:「我不想那些,寧可輕鬆些,按自己的心願唱。」寥寥幾句,使我感到他是一個真實的人。那天夜晚,他彈著吉他,低吟淺唱了幾支歌,臉上是迷醉的表情,像孩子那樣快樂,像農夫那樣淳樸,這些歌日後成了他的第一張專輯中的名曲。

在那以後,我作為一個觀眾出席過1989年3月在北京展覽館劇場舉辦的《新長征路上的搖滾》演唱會,也在私人場合見過幾次面,印象一直很好,感覺到他是一個內心非常嚴肅的人。我在他身上從未發現過浮躁和媚俗,上天挑選這樣一個人來做中國搖滾的創始人,幸運地提高了八十年代流行音樂的質量,但也注定了他在輝煌之後的寂寞。

三年前,我們合作出版了《自由風格》一書。經常有人問我,我是怎麼想到要和崔健做這個對話的。這當然有我一貫對崔健的欣賞為基礎,不過,寫書的想法則產生於一次餐桌閒聊。1999年一個早春的晚上,我和梁和平、劉雨田去崔健家,崔健請我們在附近一家餐館吃飯。當時,劉雨田正在籌備橫穿克拉瑪什干沙漠之行,餐桌上的談話就很自然地圍繞著他的這次探險旅行。他喝多了一點,反覆說,在告別生命之前能夠與崔健和我在一起,夠了。他說,崔健給他生命的衝動,我給他放心和祥和。我覺得他的醉言很可愛,但不贊成他一心去送死的念頭,責問他:「為了什麼呢?因為有許多眼睛盯著你,媒體盯著你?你是為了他們去探險的嗎?」崔健則精闢地指出:「沒有一個厭世的人會去探險。」劉談到為民族爭光,我又表示異議,說:「這與民族有什麼關係?這是你自己生命的需要,是個人面對上帝的事情。」這個話題也引出了崔健的一段感想,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起來:「從下面往上看,我們覺得民族很重要,可是跳出來,從上面往下看,民族真是不重要。我覺得,誰真正理解我,誰就是和我有血緣關係,管他是什麼民族的。」餐桌上的談話是斷斷續續的,但這些片言隻語使我感到了一種很深的默契。我的直覺告訴我,他的頭腦裡有思想的寶藏,便建議他寫東西,我樂意做一回他的秘書。

當我們坐下來為寫書進行一系列交談時,崔健已不復是當年那個初出茅廬的小青年,而是一個功成名就的中年人了。他樸實依舊,多了一些滄桑感。然而,他依然是富有激情和活力的。平時沉默寡言的他,一旦談論起感興趣的話題,便江河滔滔,精彩紛呈。我自己從這次合作中獲得了極大教益,它給我提供了一個機會,得以面對一個人生道路和事業領域與我完全不同的優秀者,聆聽他對生活的認識。

200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