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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種文化

約翰·布魯克曼是許多美國科學家的著作權代理人,大約也是一位科普作家,這是《第三種文化》一書由以產生的兩個便利條件。利用前一條件,他採訪了二十三位著名科學家,讓他們對各自的工作進行闡述,對相關領域內別人的工作加以評論。利用後一條件,他把採訪材料組織成了相當生動的敘述文字。

我覺得這是一本有趣的書。首先是話題有趣,全書圍繞三個主要話題,依次為生物進化、人工智能和宇宙起源。這三個話題一方面是非常前沿性的,分別涉及進化生物學、計算機科學、理論物理學三個領域中的最新進展,很能反映當代理論自然科學的面貌。另一方面,它們也都是富於哲學性的話題,所欲解開的正是生命、意識、宇宙這三大秘密。其次是角色有趣,參加者都是各自領域中的腕級人物,個個有創見,不同創見之間往往還形成交鋒。第三是表達方式有趣,大師們都撇開專業術語,盡量用日常語言談論深奧的理論,使得像我這樣的門外漢不但讀得下去,而且好像能摸到一點門道。

然而,門外漢畢竟是門外漢,就這本書涉及的自然科學理論內容而言,我能做的事情只是瞭解和學習,而不是評論。現在我要評論的是這本書的《引言》,我不得不說,編者給這一本非常有趣的書加了一個相當無聊的引言。我是指他打出的「第三種文化」這面旗幟,所以我的批評也是針對書名,歸根到底則是針對編輯此書的意圖。請美國科學界的一群俊傑用一般人聽得懂的話講述自己的研究課題,這當然很好,值得提倡和鼓勵,甚至值得喝彩。可是,這種做法夠得上成為一種新的獨立文化嗎?我無法不聯想到編者的代理人身份,不免在所謂「第三種文化」的吆喝中聽出了刺耳的商業廣告的調子。

按照布魯克曼的解釋,「第三種文化」的提法是從C. P. 斯諾那裡借用的。斯諾曾經預言,人文知識分子和科學家分別代表兩種不同的文化,而第三種文化將彌合二者之間的鴻溝,實現二者的溝通。不過,布魯克曼認為,斯諾的預言落空了,他提出的「第三種文化」有著完全不同的涵義。綜觀他的論述,那涵義其實很簡單,就是不要再夢想人文知識分子和科學家之間的溝通,而是既撇開所有的人文知識分子,也撇開那個不屑於理睬大眾的自命清高的科學共同體,由那些首先覺悟起來的科學家直接面向大眾,最好還佔領媒體,來表達和宣傳自己的思想。用布魯克曼自己的話說,就是要把那個傳統上叫做「科學」的東西變成「大眾文化」,而「第三種文化的思想家就是新興的大眾知識分子」。說得直白一些,無非就是讓更多的科學家尤其是大科學家來做科普工作。我不得不再問一聲:這當然很好,但夠得上成為「第三種文化」嗎?

布魯克曼對「第三種文化」的估價和期望都極高,他宣佈,屬於這一範疇的知識分子正在取代傳統人文知識分子的地位,通過其工作和闡釋性寫作揭示「人生的意義」、「我們是誰」之類深刻的問題,並把握著我們時代的方向。看來,「第三種文化」不是一面普通的旗幟,而是一面軍旗,是一道宣戰令,矛頭主要指向人文知識分子,要把這批過時的傢伙趕下歷史舞台。一聲令下,若干參與此書工作的科學家便開始大發牢騷,什麼佔據了文化主導地位的人文知識分子看不起科學家,只和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交流呀;一個人不懂古典文學就被視為沒學問,對科學一無所知卻不算什麼呀;某些人文學者以不懂科學自豪,但你永遠不會遇到一個以不懂莎士比亞為榮的科學家呀,乃至於文人劫持了文化媒介、科學家被知識界的黑手黨踩在腳下之類的指控也出來了。但是,發牢騷不等於論證。事實上,無論在人文圈裡還是科學家圈裡,都有淺薄之輩,也都有深刻之人,就像若干蔑視人文文化的科學家不足為憑一樣,我們也不能根據某些淺薄文人的態度對整個人文文化下論斷。我不否認,就現實情況而言,人文知識界確實存在著嚴重的問題。例如,布魯克曼尖銳地指出,美國傳統知識分子日趨保守,對現代知識進展視若無睹。「這種文化用自己的一套術語在自己的領域裡兜圈子。它最主要的特點就是對種種評論進行評論,日漸膨脹的註釋條目蜿蜒伸展,越排越長,直到真實的世界無處尋覓。」這一批評可說是擊中要害的,對於中國的人文學界同樣適用。然而,對人文知識界令人不滿的現狀進行批評是一回事,試圖整個兒取消人文文化及其作用卻是另一回事。作為一種傳統,人文文化代表著人類對於基本精神價值的追求和思考,它的這種作用不是科學所能夠取代的,當然更不是科普哪怕是高級科普所能夠取代的。

我比較贊成斯諾的看法:人文知識分子和科學家應該互相溝通。如果說存在兩種文化的話,它們之間不應該有鴻溝。不過,我不認為它們的溝通會產生「第三種文化」。無論在兩種文化的結合中,還是在兩種文化之外,都不存在「第三種文化」。事實上,從人類文化發展的整體來看,人文與科學的溝通是一個不斷發生的歷史事實,而兩者的會合點就是哲學。凡真正偉大的人文學者和藝術家,或真正偉大的科學家,不管自己是否意識到,都必有哲學的關懷,歸根到底都是在探索和思考哲學問題,即宇宙和人生的根本問題。正因為此,科學理論的重大突破往往會對哲學發生深刻影響,又通過哲學影響到人文學科。同樣,人文思想的巨大變化也會影響到哲學再影響到科學。在我看來,這才是實質上的溝通。一個人文學者對生物學或物理學的新動向有興趣,一個科學家喜歡莎士比亞或拜倫,這只是個人愛好,對於人類文化的發展毫無意義。需要的不是個人興趣的廣泛,而是思想背景的廣闊和深邃,如此方可言溝通。其實,集合在布魯克曼「第三種文化」旗下的這些科學家大多頗有哲學思考的素養,不知為什麼,其中有些人會被引導發出諸如人文學者不懂科學之類的幼稚抱怨。當今人文知識界——包括哲學界——的癥結不在這裡,而在失去了哲學傳統的支撐,只在枝節問題上做複雜的研究。我很欣賞生物學家瓊斯發表的見解:「是否有一種讓所有受過教育的人都堅守的文化?回答是,如果沒有,一定應該有。」他顯然是反對「第三種文化」的提法的。遺憾的是,只有他一人發出了不同的聲音。我們誠然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對文化進行分類,但是不應該忘記,無論哪一種分類都只有十分相對的意義。說到底,人類文化是一個整體,只有一種文化,那就是以探究世界和人生的真理為根本目的的文化,對於這種文化,人文知識分子和科學家做出了各自不同的貢獻。

200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