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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的現實和寓言

在讀了加拿大作家馬特爾的小說《少年PI的奇幻漂流》之後,幾乎每一個評論者都會談到它的奇特。一個印度動物園主帶著他的家人和動物,搭乘一艘日本貨船移居加拿大,不幸海上遇險,貨船沉沒。最後只剩下兩個倖存者,一個是園主的十六歲兒子帕特爾即少年Pi,另一個是一隻名叫帕克的孟加拉虎,人虎共處於一隻小小的救生艇,在無邊的大海上漂流了二百二十七天。故事的主體部分便圍繞著海上生存和馴虎展開。

這的確是一個奇特的故事。由於這種遭遇是我們感到難以想像的,我們的想像力更被刺激起來了。我們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類似的遭遇落到自己頭上,我們又將如何。事實上,任何人都可能遇上某種災難,而任何災難在遇上之前都讓人感到難以想像,一旦遇上就又必須接受。本書的主人公不是魯賓遜式的開拓者,也不是《老人與海》中的硬漢子,而只是海難中一個普通的倖存者,因而我們會更容易設身處地進入他的處境和心境。

在遭遇巨大災難時,一般人的最初反應是不相信,幻想奇跡出現,自己一定能獲救。帕特爾也是如此,不過他很快絕望了,而生存的努力正是從絕望開始的。對於失事的人來說,最致命的錯誤是抱的希望太大,做的事卻太少。帕特爾明白了這一點,他讓自己不停地忙碌,甚至不再計算天數,忘記了時間概念本身。不要去想未來,就把漂流當做唯一可能的生活吧,這樣反而有勇氣活下去了。身陷任何一種絕境,只要還活著,就必須把絕境也當做一種生活,接受它的一切痛苦,也不拒絕它仍然可能有的任何微小的快樂。作者打了一個確切的比方:失事後的生活就像象棋殘局,沒有幾個棋子,輸贏不能再多了,可是你仍能從每一步贏棋中獲取快樂。你到了地獄底層,仍面帶微笑,為什麼?因為在你腳下有一條可供充飢的小小的死魚。總之,「無論生活以怎樣的方式向你走來,你都必須接受它,盡可能地享受它。」

海上漂流的生活時常是乏味和恐懼的交替。大海是一個不變的圓圈,時間永無盡頭,其單調使人陷入類似昏迷的漠然狀態。大海又反覆無常,隨時變得狂暴,使人恐懼得要發瘋。這兩種情緒還彼此滲透,乏味下潛伏著恐懼,恐懼時仍感覺乏味。叔本華曾用海上漂流來譬喻人的生存。在本質上,我們每個人都孤獨地漂流在人生的大海上,對生的乏味和死的恐懼也都多少有所領略。關於恐懼,帕特爾有一個很好的體會:恐懼是生命真正的對手,必須努力把它表達出來,用語言的光輝照亮它。如果逃避它,讓它躲在無語的黑暗中,它就更容易把你打敗。我相信我們也應該這樣對付死的恐懼。

身處絕境之中,最忌諱的是把絕境與正常生活進行對比,認為它不是生活,這樣會一天也忍受不下去。如果要作對比,乾脆放大尺度,把自己的苦難放到宇宙的天平上去稱一稱。漂流在海上,帕特爾很自然地感受到了這種對比。夜晚,天空明淨,月輪清晰,星星閃爍,海靜靜地躺著,他覺得自己彷彿看見了整個宇宙。於是——「我第一次注意到,我的痛苦是在一個宏偉莊嚴的環境中發生的。我從痛苦本身去看待它,認為它是有限的、不重要的,而我是靜止不動的。」生命不過是通向廣袤無垠的一個小小的窺孔,既然已經看到了廣袤無垠,就別再在乎有沒有這個窺孔了。看見宇宙便是融入宇宙,心境發生了根本的改變。面對宇宙,一個生命連同它的痛苦實在微不足道,可以忽略不計。

海上生存已是難事,況且還要對付那頭老虎。然而,既出乎我們意料又令我們信服的是,恰恰是這頭老虎,成了促使帕特爾活下來的救星。失事之初,帕克的確是他面臨的頭等難題。一開始船上剩有四隻動物,鬣狗吃了斑馬和猩猩,老虎又吃了鬣狗,下一個該輪到帕特爾了。因此,他一心盤算如何殺死老虎。但是,帕克在飽食之後的表現使他改變了主意。它專注地看著他,那是一隻感到滿足的動物的眼神。接著,它哼了一聲,又哼了一聲,像是在打招呼。作為動物園主的兒子,耳濡目染的經驗使他理解了這種友好的表示,做出了馴服它的決定。馴虎的關鍵是保證其飲食的供應,這使他有大量的事情要做,整天忙於釣魚、捕殺海龜、使用海水淡化器等,無暇去想死去的親人和自己的困境,因此保持了心理的健康。如果沒有帕克,他將獨自面對絕望,那是比老虎更可怕的敵人。他和帕克似乎成了相依為命的夥伴。

可是,請不要以為我們看到了一個人獸相愛的浪漫童話,結束的場景無情地粉碎了這個錯覺。船終於漂到了大陸,帕克躍向岸上,它的身體在帕特爾頭頂上方的空中伸展開來,彷彿一道飛逝的毛茸茸的彩虹。它徑直走向叢林,沒有看帕特爾一眼。「在叢林邊上,它停下來了。我肯定它會轉身對著我。它會看我。它會耷拉下耳朵。它會咆哮。它會以諸如此類的方式為我們之間的關係作一個總結。它沒有這麼做。它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叢林。然後,理查德·帕克,我忍受折磨時的伴侶,激起我求生意志的可怕猛獸,向前走去,永遠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這一段描寫十分精彩,我們又一次感到意外,同時立刻感到無比真實。其實,在作者筆下,帕克始終是一頭猛獸,最後仍是如此,產生錯覺的是我們,當然,還有帕特爾。他哭了,無法理解在經歷了漫長而艱險的共患難之後,帕克怎麼能如此無所謂地離他而去,甚至不回頭看他一眼。

故事到此已經結束,但更大的意外還在後面。日本來人調查貨船失事經過,帕特爾給出了另一個版本:沉船之後,倖存者其實是四個人,除他之外,還有他母親、一個廚師、一個水手,並沒有動物。飢餓驅使廚師殺食了水手和他母親,既然只有他活下來了,顯然他又殺食了廚師。那麼,看來動物的故事是他編造出來以掩蓋可怕的真相的,其實鬣狗是廚師,斑馬是水手,猩猩是他母親,而老虎就是他自己。

哪一個版本是真的?作者沒有這麼問,而是讓帕特爾問調查員:「哪一個故事更好?」調查員答:「有動物的故事更好。」帕特爾說:「謝謝。和上帝的意見一致。」我們不禁想起了小說的開頭,在那裡,作者告訴我們,他是從一個印度老人那裡聽到這個有動物的故事的,當時老人對他說:「我有一個故事,它能讓你相信上帝。」聽完了故事,我們相信上帝了嗎?也許,但僅在一個意義上,即上帝是一個必要的寓言。在全書的一頭一尾,作者都談到了動物和宗教。失事之前,在印度,帕特爾一面被父親引領著認識動物園裡猛獸的殘忍習性,一面相當搞笑地同時成了三種不同宗教的狂熱信徒。失事之後,到了加拿大,帕特爾成了一個大學生,專業是動物學和宗教學。我的理解是,動物學是人的生存的現實,宗教學是人的生存的寓言。在極端殘酷的生存鬥爭中,人成了赤裸裸的動物。可是,上帝不喜歡這樣,他把獸性的故事給了動物,而把人性的故事給了我們。我們需要上帝這個寓言,當然不只是為了掩飾我們的獸性,更是為了對我們的人性懷有信心。

200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