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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一座聖殿

那個用頭腦思考的人是智者,那個用心靈思考的人是詩人,那個用行動思考的人是聖徒。倘若一個人同時用頭腦、心靈、行動思考,他很可能是一位先知。

在我的心目中,聖埃克蘇佩裡就是這樣一位先知式的作家。

聖埃克蘇佩裡一生只做了兩件事——飛行和寫作。飛行是他的行動,也是他進行思考的方式。在那個世界航空業起步不久的年代,他一次次飛行在數千米的高空,體味著危險和死亡,宇宙的美麗和大地的牽掛,生命的渺小和人的偉大。高空中的思考具有奇特的張力,既是性命攸關的投入,又是空靈的超脫。他把他的思考寫進了他的作品,但生前發表的數量不多。他好像有點兒吝嗇,要把最飽滿的果實留給自己,留給身後出版的一本書,照他的說法,他的其他著作與它相比只是習作而已。然而他未能完成這本書,在他最後一次駕機神秘地消失在海洋上空以後,人們在他留下的一隻皮包裡發現了這本書的草稿,書名叫《要塞》。

經由馬振騁先生從全本中摘取和翻譯,這本書的輪廓第一次呈現在了我們面前。我是懷著虔敬之心讀完它的,彷彿在讀一個特殊版本的《聖經》。在聖埃克蘇佩裡生前,他的親密女友B夫人讀了部分手稿後告訴他:「你的口氣有點兒像基督。」這也是我的感覺,但我覺得我能理解為何如此。聖埃克蘇佩裡寫這本書的時候,他心中已經有了真理,這真理是他用一生的行動和思考換來的,他的生命已經轉變成這真理。一個人用一生一世的時間見證和踐行了某個基本真理,當他在無人處向一切人說出它時,他的口氣就會像基督。他說出的話有著異乎尋常的重量,不管我們是否理解它或喜歡它,都不能不感覺到這重量。這正是箴言與雋語的區別,前者使我們感到沉重,逼迫我們停留和面對,而在讀到後者時,我們往往帶著輕鬆的心情會心一笑,然後繼續前行。

如果把《聖經》看做唯一的最高真理的象徵,那麼,《聖經》的確是有許多不同的版本的,在每一思考最高真理的人那裡就有一個屬於他的特殊版本。在此意義上,《要塞》就是聖埃克蘇佩裡版的《聖經》。聖埃克蘇佩裡自己說:「上帝是你的語言的意義。你的語言若有意義,向你顯示上帝。」我完全相信,在寫這本書時,他看到了上帝。在讀這本書時,他的上帝又會向每一個虔誠的讀者顯示,因為也正如他所說:「一個人在尋找上帝,就是在為人人尋找上帝。」聖埃克蘇佩裡喜歡用石頭和神殿作譬:石頭是材料,神殿才是意義。我們能夠感到,這本書中的語詞真有石頭一樣沉甸甸的份量,而他用這些石頭建築的神殿確實閃放著意義的光輝。現在讓我們走進這一座神殿,去認識一下他的上帝亦即他見證的基本真理。

沙漠中有一個柏柏爾部落,已經去世的酋長曾經給予王子許多英明的教誨,全書就借托這位王子之口宣說人生的真理。當然,那宣說者其實是聖埃克蘇佩裡自己。但是,站在現代的文明人面前,他一定感到自己就是那支遊牧部落的最後的後裔,在宣說一種古老的即將失傳的真理。

全部真理圍繞著一個中心問題: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因為,人必須區別重要和緊急,生存是緊急的事,但領悟神意是更重要的事。因為,人應該得到幸福,但更重要的是這得到了幸福的是什麼樣的人。

沙漠和要塞是書中的兩個主要意象。沙漠是無邊的荒涼,遊牧部落在沙漠上建築要塞,在要塞的圍牆之內展開了自己的生活。在宇宙的沙漠中,我們人類不正是這樣一個遊牧部落?為了生活,我們必須建築要塞。沒有要塞,就沒有生活,只有沙漠。不要去追究要塞之外那無盡的黑暗。「我禁止有人提問題,深知不存在可能解渴的回答。那個提問題的人,只是在尋找深淵。」明白這一真理的人不再刨根問底,把心也放在圍牆之內,愛那嫩芽萌生的清香、母羊剪毛時的氣息、懷孕或餵奶的女人、傳種的牲畜、週而復始的季節,把這一切看做自己的真理。

換一個比喻來說,生活像汪洋大海裡的一隻船,人是船上的居民,把船當成了自己的家。人以為有家居住是天經地義的,再也看不見海,或者雖然看見,僅把海看做船的裝飾。對人來說,盲目凶險的大海彷彿只是用於航船的。這不對嗎?當然對,否則人如何能生活下去。

那個遠離家鄉的旅人,佔據他心頭的不是眼前的景物,而是他看不見的遠方的妻子兒女。那個在黑夜裡亂跑的女人,「我在她身邊放上爐子、水壺、金黃銅盤,就像一道道邊境線」,於是她安靜下來了。那個犯了罪的少婦,她被脫光衣服,拴在沙漠中的一根木樁上,在烈日下奄奄待斃。她舉起雙臂在呼叫什麼?不,她不是在訴說痛苦和害怕,「那些是廄棚裡普通牲畜得的病。她發現的是真理。」在無疆的黑夜裡,她呼喚的是家裡的夜燈,安身的房間,關上的門。「她暴露在無垠中無物可以依傍,哀求大家還給她那些生活的支柱:那團要梳理的羊毛,那只要洗滌的盆兒,這一個,而不是別個,要哄著入睡的孩子。她向著家的永恆呼叫,全村都掠過同樣的晚間祈禱。」

我們在大地上扎根,靠的是日常生活中的牽掛、責任和愛。在平時,這一切使我們忘記死亡。在死亡來臨時,對這一切的眷戀又把我們的注意力從死亡移開,從而使我們超越死亡的恐懼。

人跟要塞很相像,必須限制自己,才能找到生活的意義。「人打破圍牆要自由自在,他也就只剩下了一堆暴露在星光下的斷垣殘壁。這時開始無處存身的憂患。」「沒有立足點的自由不是自由。」那些沒有立足點的人,他們哪兒都不在,竟因此自以為是自由的。在今天,這樣的人豈不仍然太多了?沒有自己的信念,他們稱這為思想自由;沒有自己的立場,他們稱這為行動自由;沒有自己的女人,他們稱這為愛情自由。可是,真正的自由始終是以選擇和限制為前提的,愛上這朵花,也就是拒絕別的花。一個人即使愛一切存在,仍必須為他的愛找到確定的目標,然後他的博愛之心才可能得到滿足。

生命的意義在最平凡的日常生活之中,但這不等於說,凡是過著這種生活的人都找到了生命的意義。聖埃克蘇佩裡用譬喻向我們講述這個道理。定居在綠洲中的那些人習慣了安居樂業的日子,他們的感覺已經麻痺,不知道這就是幸福。他們的女人蹲在溪流裡圓而白的小石子上洗衣服,以為是在完成一樁家家如此的苦活。王子命令他的部落去攻打綠洲,把女人們據為己有。他告訴部下:必須千辛萬苦在沙漠中追風逐日,心中懷著綠洲的宗教,才會懂得看著自己的女人在河邊洗衣其實是在慶祝一個節日。

我相信這是聖埃克蘇佩裡最切身的感觸,當他在高空出生入死時,地面上的平凡生活就會成為他心中的宗教,而身在其中的人的麻木不仁在他眼中就會成為一種褻瀆。人不該向要塞外無邊的沙漠追究意義,但是,「受威脅是事物品質的一個條件」,要領悟要塞內生活的意義,人就必須經歷過沙漠。

日常生活到處大同小異,區別在於人的靈魂。人擁有了財產,並不等於就擁有了家園。家園不是這些綿羊、田野、房屋、山嶺,而是把這一切聯結起來的那個東西。那個東西除了是在尋找和感受著意義的人的靈魂,還能是什麼呢?「對人唯一重要的是事物的意義。」不過,意義不在事物之中,而在人與事物的關係之中,這種關係把單個的事物組織成了一個對人有意義的整體。意義把人融入一個神奇的網絡,使他比他自己更寬闊。於是,麥田、房屋、羊群不再僅僅是可以折算成金錢的東西,在它們之中凝結著人的歲月、希望和信心。

「精神祇住在一個祖國,那就是萬物的意義。」這是一個無形的祖國,肉眼只能看見萬物,領會意義必須靠心靈。上帝隱身不見,為的是讓人睜開心靈的眼睛,睜開心靈眼睛的人會看見他無處不在。母親哺乳時在嬰兒的吮吸中,丈夫歸家時在妻子的笑容中,水手航行時在日出的霞光中,看到的都是上帝。

那個心中已不存在上帝的人說:「我從前的熱忱是愚蠢的。」他說的是真話,因為現在他沒有了熱忱,於是只看到零星的羊、房屋和山嶺。心中的形象死去了,意義也隨之消散。不過人在這時候並不覺得難受,與平庸妥協往往是在不知不覺中完成的。心愛的人離你而去,你一定會痛苦。愛的激情離你而去,你卻絲毫不感到痛苦,因為你的死去的心已經沒有了感覺痛苦的能力。

有一個人因為愛泉水的歌聲,就把泉水灌進瓦罐,藏在櫃子裡。我們常常和這個人一樣傻。我們把女人關在屋子裡,便以為佔有了她的美。我們把事物據為己有,便以為佔有了它的意義。可是,意義是不可佔有的,一旦你試圖佔有,它就不在了。那個凱旋的戰士守著他的戰利品,一個正裸身熟睡的女俘,面對她的美麗只能徒喚奈何。他捕獲了這個女人,卻無法把她的美捕捉到手中。無論我們和一個女人多麼親近,她的美始終在我們之外。不是在佔有中,而是在男人的欣賞和傾倒中,女人的美便有了意義。我想起了海涅,他終生沒有娶到一個美女,但他把許多女人的美變成了他的詩,因而也變成了他和人類的財富。

所以,意義本不是事物中現成的東西,而是人的投入。要獲得意義,也就不能靠對事物的佔有,而要靠愛和創造。農民從麥子中取走滋養他們身體的營養,他們向麥子奉獻的東西才豐富了他們的心靈。

「那個走向井邊的人,口渴了,自己拉動吱吱咯咯的鐵鏈,把沉重的桶提到井欄上,這樣聽到水的歌聲以及一切尖利的樂曲。他口渴了,使他的行走、他的雙臂、他的眼睛也都充滿了意義,口渴的人朝井走去,就像一首詩。」而那些從杯子裡喝現成的水的人卻聽不到水的歌聲。坐滑竿——今天是坐纜車——上山的人,再美麗的山對於他也只是一個概念,並不具備實質。「當我說到山,意思是指讓你被荊棘刺傷過,從懸崖跌下過,搬動石頭流過汗,采過上面的花,最後在山頂迎著狂風呼吸過的山。」如果不用上自己的身心,一切都沒有意義。貪圖舒適的人,實際上是在放棄意義。

你心疼你的女人,讓她擺脫日常家務,請保姆代勞一切,結果家對她就漸漸失去了意義。「要使女人成為一首讚歌,就要給她創造黎明時需要重建的家。」為了使家成為家,需要投入時間。現在人們捨不得把時間花在家中瑣事上,早出晚歸,在外面奮鬥和享受,家就成了一個旅舍。

愛是耐心,是等待意義在時間中慢慢生成。母愛是從一天天的餵奶中來的。感歎孩子長得快的都是外人,父母很少會這樣感覺。你每天觀察院子裡的那棵樹,它就漸漸在你的心中扎根。有一個人獵到一隻小沙狐,便精心餵養它,可是後來它逃回了沙漠。那人為此傷心,別人勸他再捉一隻,他回答:「捕捉不難,難的是愛,太需要耐心了。」

是啊,人們說愛,總是提出種種條件,埋怨遇不到符合這些條件的值得愛的對象。也許有一天遇到了,但愛仍未出現。那一個城市非常美,我在那裡旅遊時曾心曠神怡,但離開後並沒有夢魂牽繞。那一個女人非常美,我邂逅她時幾乎一見鍾情,但錯過了並沒有日思夜想。人們舉著條件去找愛,但愛並不存在於各種條件的哪怕最完美的組合之中。愛不是對象,愛是關係,是你在對像身上付出的時間和心血。你培育的園林沒有皇家花園美,但你愛的是你的園林而不是皇家花園。你相濡以沫的女人沒有女明星美,但你愛的是你的女人而不是女明星。也許你願意用你的園林換皇家花園,用你的女人換女明星,但那時候支配你的不是愛,而是慾望。

愛的投入必須全心全意,如同自願履行一項不可推卸的職責。「職責是連接事物的神聖鈕結,除非在你看來是絕對的需要,而不是遊戲,你才能建成你的帝國、神廟或家園。」就像擲骰子,如果不牽涉你的財產,你就不會動心。你玩的不是那幾顆小小的骰子,而是你的羊群和金銀財寶。在玩沙堆的孩子眼裡,沙堆也不是沙堆,而是要塞、山嶺或船隻。只有你願意為之而死的東西,你才能夠借之而生。

當你把愛投入到一個對像上面,你就是在創造。創造是「用生命去交換比生命更長久的東西」。這樣誕生了畫家、雕塑家、手工藝人等等,他們工作一生是為了創造自己用不上的財富。沒有人在乎自己用得上用不上,生命的意義反倒是寄托在那用不上的財富上。那個瞎眼、獨腿、口齒不清的老人,一說到他用生命交換的東西,就立刻思路清晰。突然發生了地震,人們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自己的作品的毀滅,那也許是一隻親手製造的銀壺、一條親手編結的毛毯,或一篇親口傳唱的史詩。生命的終結誠然可哀,但最令人絕望的是那本應比生命更長久的東西竟然也同歸於盡。

文化與工作是不可分的。那種只會把別人的創造放在自己貨架上的人是未開化的人,哪怕這些東西精美絕倫,他們又是鑒賞的行家。文化不是一件誰的身上都能披的斗篷。對於一切創造者來說,文化只是完成自己的工作,以及工作中的艱辛和歡樂。每個人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是自己所熱愛的那項工作,他借此而進入世界,在世上立足。有了這項他能夠全身心投入的工作,他的生活就有了一個核心,他的全部生活圍繞這個核心組織成了一個整體。沒有這個核心的人,他的生活是碎片,譬如說,會分裂成兩個都令人不快的部分,一部分是折磨人的勞作,另一部分是無所用心的休閒。

順便說一說所謂「休閒文化」。一個醉心於自己的工作的人,他不會向休閒要求文化。對他來說,休閒僅是工作之後的休整。「休閒文化」大約只對兩種人有意義,一種是辛苦勞作但從中體會不到快樂的人,另一種是沒有工作要做的人,他們都需要用某種特別的或時髦的休閒方式來證明自己也有文化。我不反對一個人興趣的多樣性,但前提是有自己熱愛的主要工作,唯有如此,當他進入別的領域時,才可能添入自己的一份意趣,而不只是湊熱鬧。

創造會有成敗,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保持創造的熱忱。有了這樣的熱忱,無論成敗都是在為創造做貢獻。還是讓聖埃克蘇佩裡自己來說,他說得太精彩:「創造,也可以指舞蹈中跳錯的那一步,石頭上鑿壞的那一鑿子。動作的成功與否不是主要的。這種努力在你看來是徒勞無益,這是由於你的鼻子湊得太近的緣故,你不妨往後退一步。站在遠處看這個城區的活動,看到的是意氣風發的勞動熱忱,你再也不會注意有缺陷的動作。」一個人有創造的熱忱,他未必就能成為大藝術家。一大群人有創造的熱忱,其中一定會產生大藝術家。大家都愛跳舞,即使跳得不好的人也跳,美的舞蹈便應運而生。說到底,產生不產生大藝術家也不重要,在這片生機勃勃的土地上,生活本身就是意義。

人在創造的時候是既不在乎報酬,也不考慮結果的。陶工專心致志地伏身在他的手藝上,在這個時刻,他既不是為商人,也不是為自己工作,而是「為這只陶罐以及柄子的彎度工作」。藝術家廢寢忘食只是為了一個意象,一個還說不出來的形式。他當然感到了幸福,但幸福是額外的獎勵,而不是預定的目的。美也如此,你何曾聽到過一個雕塑家說他要在石頭上鑿出美?

從沙漠征戰歸來的人,勳章不能報償他,虧待也不會使他失落。「當一個人昇華、存在、圓滿死去,還談什麼獲得與佔有?」一切從工作中感受到生命意義的人都是如此,內在的富有找不到,也不需要世俗的對應物。像托爾斯泰、卡夫卡、愛因斯坦這樣的人,沒有得諾貝爾獎於他們何損,得了又能增加什麼?只有那些內心中沒有歡樂源泉的人,才會斤斤計較外在的得失,孜孜追求教授的職稱、部長的頭銜和各種可笑的獎狀。他們這樣做很可理解,因為倘若沒有這些,他們便一無所有。

如果我把聖埃克蘇佩裡的思想概括成一句話,譬如說「生命的意義在於愛和創造,在於奉獻」,我就等於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在重複一句陳詞濫調。是否用自己獨特的語言說出一個真理,這不只是表達的問題,而是決定了說出的是不是真理。世上也許有共同的真理,但它不在公共會堂的標語上和人云亦云的口號中,只存在於一個個具體的人用心靈感受到的特殊的真理之中。那些不擁有自己的特殊真理的人,無論他們怎樣重複所謂共同的真理,說出的始終是空洞的言辭而不是真理。聖埃克蘇佩裡說:「我瞧不起意志受論據支配的人。詞語應該表達你的意思,而不是左右你的意志。」真理不是現成的出發點,而是千辛萬苦要接近的目標。凡是把真理當做起點的人,他們的意志正是受了詞語的支配。

這本書中還有許多珍寶,但我不可能一一指給你們看。我在這座聖殿裡走了一圈,把我的所見所思告訴了你們。現在,請你們自己走進去,你們也許會有不同的所見所思。然而,我相信,有一種感覺會是相同的。「把石塊砌在一起,創造的是靜默。」當你們站在這座用語言之石壘建的殿堂裡時,你們一定也會聽見那使人不得不深思的靜默。

200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