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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神龍見首不

見尾的老子

如果說孔子所構建的思想體系是以普通人為對象的,是服務於他們的追求的話,那麼老子那高聳入雲的思想,則是服務於那些必須生活在精神世界中的人們的。

本章所介紹的是不同於孔子的老子的學說。他曾在洛邑和孔子見過一面,那時孔子正在對這周朝首都進行他終生難忘的訪問,兩位大師討論了關於高級智慧的問題。老子的學說在被大眾接受的程度上不能與孔子的學說相提並論,孔子的理想注定要征服的是可以通過視覺把握的美,就像希臘雕塑所體現的那種實實在在的美。沒有哪個有判斷力的人能否認孔子理想的魅力,或者否定它對於中國人思想觀念的價值,僅僅是中國那些民族英雄的奉獻就足以說明這一點。

但是,在中國也還有與孔子迥然不同的思想大師,同樣偉大的思想。如果說孔子所構築的思想體系是以普通人為對象的,是服務於他們的追求的話,那麼老子那聳入雲霄的思想,則是服務於那些生活在精神世界中的人們的。在那個精神世界中,雲霧繚繞在他們腳下,太陽與月亮的光照耀著他們,永不停息地旋轉的行星們環繞著他們,天使陪伴著他們。

孔子闡述自己的學說是為了讓人們都明白,他盡量把自己體系的基本原則解說得平易直白——像說明書一樣。老子表達他的思想則像雅各解說神衹那樣高深莫測,他並不能找到能夠完全表達他心中所想的字眼,因為這些字要被用來描述「無限」這一超越人類語言的東西。但是,在那些能感到並能認識這「無限」(如同陰繄的天空裡的微光)的人看來,與那具有神奇之美的顯露——這個世界不生不滅的寧靜祥和的超越之美——相比,孔子的信條不免顯得有些俗氣和迂腐。

老子

研究老子的學說,我們好像隨著他進入了印度人所說的與神同一的境界,佛教的涅槃之境或基督教上帝的平靜、安寧之境。如果真的像傳說所說的那樣,他曾經到印度作過一次神奇的旅行,那麼老子應能找到更清晰的表達方法來表達他的那非同尋常的思想。雖然他可能並不曾真的訪問過印度,那本有81章、每一章都僅有很少一些字的、很薄的小書,卻使中國成了被那種神秘的智慧之光照耀並得到了快樂的民族。

對於老子的生平,人們知道得很少。人們一直把他想像成神仙一樣的人物,那種具有最高智慧的人。在那智慧的最高峰,群峰秀拔,青松挺立1,飛流喧豗,如雷聲轟鳴。智慧之流從那裡瀉入莫測高深的海洋,瀉入詳和寧靜的和諧之境。老子的形象是那麼縹緲,那麼神秘,那麼超凡脫俗,以至有些人否認他的存在。就像那些偉大的中國藝術家從那些卓越的繪畫中看出的那種不朽一樣,傳說中的老子沉浸在無始無終的冥想世界之中。周圍陽光虛照,雲霧瀰漫,無始無終,神奇之至。老子沉浸在超凡的大智慧之中,心滿意足,無物無我。

這種智慧只有極少數人可洞察其奧秘,這極少數人必須先吃下那些神秘主義者的食糧並暢飲那甘醇的精神美酒之後,才能登堂入室得見老子在其中暢遊的、深奧神奇的智慧天空。在那兒,一輪明月在繞著太陽旋轉,反射著神奇的光線——芸芸眾生,只有在清晰的夢境和幻覺中才能看到那神奇的光線。

關於老子的一切都籠罩著神秘的光環,他被說成是一個處女的兒子,說他是母親在看到一顆隕星時有感而懷孕。他的名字「老子」表面字義是「古老的孩子」,也可譯為「古老的哲人。」

老子姓李,據說他生在一顆李樹之下,因而指樹為姓,此外,李樹也象徵著不朽。據歷史學家司馬遷所著的《史記》中記載,老子是楚國苦縣厲鄉曲仁裡人,克勒斯將這句話翻譯成:「他生在楚國難熬縣薊區善人灣村。」

不管怎樣,這種說法只能當作傳奇故事來看待,在對他的形象和學說進行評論時也許會有些價值。但有些傳說卻是真實的歷史記載,例如:公元666年,當時的皇帝稱他是神仙,後來又將他封為太上老君。老子一定是位博學之士和極其聰明的人,他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在政府中得到了一個職位,後來又成為周王朝首都洛邑的皇家檔案館館長——國史官。孔子在對洛邑進行訪問時,他正在擔任著這個職務。

因為老子曾在這種特殊的地方擔任過職務、能夠接觸皇家檔案,所以他極有可能見到過一些有關古印度哲學思想的文獻——那時,正是畢達哥拉斯學派在歐洲盛行的年代,老子的思想同那些偉大的印度—雅利安哲學家的思想驚人地相似。因為這種相似難以得到合情合理的解釋,有些人乾脆進行推測,說老子在其晚年的某一時期,離開中國去了印度——如同後來許多求取佛教真經的中國人那樣。假若這種推測是真的,那麼老子的名著《道德經》成書在前而去印度在後又難以解釋。因而,我個人以為,他要麼接觸過某些秘典並從中受到啟發,要麼就是他自己發現了那條神秘崎嶇的思想之路、並形成了自己的理論。

中國著名歷史學家司馬遷對孔子和老子兩位思想巨人僅有的那次會晤(前面已作過介紹)作了記述。關於老子,司馬遷還作了這樣的描述:

老子苦心培養了一批道和德的信徒——修道立德人,但他自己研究的最終目的卻是為了使自己退隱並保持清心寡慾、默默無聞。孔子離開洛邑後,老子又在那裡待了很長時間,見周朝無可挽回地衰敗下去,他終於下決心離開了洛邑,一直向西北方向走去。當他來到山西境內的函谷關時,關上守將伊子對老子說:「先生,您將要退隱,從此不再與世人見面了。我懇求您先為我寫一本書再走吧。」

老子答應了這個請求,寫了一本書,這本書包括兩部分,分別闡述了他在道和德兩方面的觀點,總共5000字。

據說,寫完《道德經》後,老子就告別了伊子,坐在由一頭青牛拉著的小車上,慢慢地走了,消失在遠處神話般茫茫的地平線下,從此沒有人再見過他,在這世上所留下的惟一有形的東西就是那本《道德經》。

司馬遷又說:「他是一位具備君子之德、又樂於寂靜孤獨的好人。」老子與孔子的生活存在著巨大的反差。這本有無窮的神秘魅力的《道德經》是研究老子的惟一根據。相對來說,我們對孔子瞭解的太多太詳細了,他一生中的主要事件我們全都瞭解,僅《論語》一書就將一個生動逼真的孔子展示在我們面前。孔子堅定地履行他所認為是上天賦予他的義務,堅守在那個他認為是義務將他置於其上的那個點上。孔子的這種態度對老子來說是不應有的也是不願保持的。老子惟一對其持執著態度的只是那惟一的幻想,最後自己也被它同化了。老子那5000字的《道德經》,後來被他的信徒莊子繼承下來並闡釋到具有實用性的水平——達到老子學說所可能達到的最大限度的實用水平。關於莊子,本書在後面將予以專門介紹。

老子的智慧是高度濃縮的智慧,充滿了隱晦的暗示和隱喻。來到中國的耶穌教會傳教士們,很快就注意到了老子思想中的神秘主義。他們反覆地進行了研究和探索,想從中找出一些參照他們自己對基督教信條的理解能進行詮釋的段落,並且他們也確實找到了一些——但這種做法沒有絲毫學術價值。現在《老子》一書有英文譯本、法文和德文譯本。隨著西方人對東方文化寶庫的興趣越來越大,將來可能會有更多文字的譯本出現。

《道德經》一書講究韻律,對仗工整,質樸淺顯高雅絢麗,用英語表達起來非常困難。這本書是對那種超驗哲學的高級體系的粗略描述,即使在中國,直到現在,這種哲學也是新奇少見的。這個哲學體繫在中國被稱為「道」,這個字有時可譯為「道理」(指最高的精神意義上的)有時又可譯成「話」、「言語」(和聖約翰《福音書》第一章中所使用的意義差不多)。但譯成「道路」或「規律」大概是最恰當的。《道德經》開篇說: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在這裡,我們所面對的是用清晰、平易、直率的語言表達的與印度阿韋陀哲學相似的思想,即宇宙統一於「一」——「道」,而不給二元論留下任何空間。對那些瞭解印度哲學概略的人而言,老子的學說就不再是晦澀難解的了。接下去老子寫道:

世人都知道美好的事物是美的,但如果大家都去追求美時,就必然會厭惡丑,一旦產生厭惡,這世界反而不美了。世人都知道善是好的,但如果大家都追求善而背離惡,反會因而相互爭鬥,那麼不善也就產生了。

在這裡,我們可以引用印度人的論斷,即:神超越了善惡,站在神的高度上,善惡就被看成難以區別或結合在一起的對立面了。有愛的地方必有恨;如果美沒有丑來陪襯它,就不能被理解為美。因此,存在和虛無是相互依存的兩個方面。

有與無,難與易,長與短,高與下,前與後,抑與揚都是宇宙相互依存的對立面。

可以說如果沒有善與惡中對立的一方,那麼另一方就不可能存在,實際上這些東西並不是相互對立的,只不過是在有限的知識的範圍內被看成是對立的事物罷了。

這就是為什麼智者不用言語教人而是以身作則。萬物生長,並不是為了它們的所有者,它們經歷了每一個階段,卻不是因此而期待報答。一切都完成了,但並沒有達到終點。

因此,「道」是通過一切自然過程而形成的。其中並沒有偉大與渺小的區別。

2這一觀點表達了同瓦爾特·惠特曼一樣的思想:

我認為一棵小草並不遜於那天空中旋轉著的星體,

生命萌動的黑草莓完全可用來裝點那天國的客廳……

一隻老鼠就是一個奇跡,足可使千百萬異教徒驚顫不已。

在這一點上,惠特曼和中國最有智慧的人可以說是相通的。

我們可以看到,老子的這些觀點與孔子是多麼不同,甚至是完全對立的。孔子的思想寶庫是那麼豐富,在那裡面,孔子將人們如何正確說話,採取實際行動的重要性,尤其是在一切人類的事業中持之以恆、鍥而不捨的極端重要性等,全都透徹地進行了論述,而且制定了許多必要的原則。但老子對這一切全都不予理會。他們之間更深的分歧在政治學方面,老子在這方面的觀點非常獨特,與孔子的觀點截然不同。

要使人們之間不發生爭鬥,就不應該使那些聰明的人居於高位;要想使人們的頭腦不產生混亂,就不應該讓他們看到那些會剌激他們的慾望的東西。

所以,最明智的統治者應該使人民頭腦空虛,填飽他們的肚皮,削弱他們的意志,增強他們的體質。明智的統治者應該努力讓他的臣民保持單純,不讓他們生出慾望,如果發現了有知識的人,就應該想辦法不讓他們產生使用這些知識的念頭。一旦人人都失去了行動的慾望,那麼社會的良好秩序就自然而然地出現了。

老子的這些觀點曾使許多評論者百思不得其解。但我認為不應該出現這種情況。因為老子的思想與印度人的信仰相似。他也相信輪迴之說,認為大多數人都處在理智和精神進化過程的初級階段,因此不能正確地運用那些玄妙的、雙刃劍似的知識,他們只能領悟「道」的最實在最淺顯的含義。智者只能期望芸芸眾生保持最最簡單的美德。老子只想保留普通人所能理解的範圍內的有益的事,而抑制那些會因他們的無知對自己造成傷害的所謂利益。所以,他重視人們肉體的需求,他的生活儉樸不使別人產生嫉妒,他主張制止學術知識的傳播,以避免普通人誤用這些知識而造成災難。對於那些自以為博學多識的大師,老子認為:「他們那一點點學問是十分危險的。」老子的這一理論體系為粗率簡約的道德保留了空間,這些道德帶來了早期的文明而很少發生於人類文明的更高級階段。

如果智者們在秘密的會議中沒有被民眾的民主期待嚇住,而發表真正代表自己的心願的意見,那麼,他們會贊同誰呢?是同意孔子那種給老百姓樹立榜樣並信任人們天性的善良呢?還是同意老子那套「棄聖絕智」,盡量讓老百姓少知道管理國家和人的心理進化的理論呢?

下面這章的思想崇高而莊嚴:

道是多麼難以捉摸啊——就像進了空瓶子,但它卻是(一直是)萬物之母。我們在使用它時會發現它是無窮無盡,深不可測的。道是那麼純潔,那麼寧靜!我不知道它生於何處,它可能源自於天帝那兒。

這非常有趣,在這裡我們發現了那個純粹的、無限的、晦澀難解的本體——印度人的第一原因。那個絕對的超驗的婆羅訶摩(梵天)就是從這第一原因產生出來的。老子接下去說:

天和地並不被仁慈意志驅動而有所作為,它們對待萬物就像對待用麥秸做的狗一樣。

這也是印度人思想中的觀點。超驗的規律高於任何善行或偏好。在古代中國,進行祭祀時,用麥秸做成草狗做為犧牲,祭祀儀式一結束,這草做的供品就被扔到一邊,沒有人再去理會它。「道」也是以這樣的態度對待萬物的。人本身就是「道」的一部分,如果違反了「道」,他就會後悔,如果他遵從「道」,依「道」行事,一切就都會和諧,就會相安無事。我認為,如果將「道」譯作「規律」或「原因」,老子的理論將會更易於被人們理解。

天久遠不朽,地綿綿不絕。這是由於它們並不因為或只為自己而存在,所以才得以不朽。智者使自己置身於最後,但總會發現自己處在最前面,他把自己視作陌生人,但他的美名卻得以流傳。

我們由此可以想到基督教的神秘格言:

失去了自己生命的人一定能找到它。

老子卻比這更前進了一步。一個終日對超驗規律冥思苦想的人,對個體的存在會有些什麼樣的說法呢?

老子說:

那最高的美德就像水一樣。它澤潤萬物而並不企望爭得什麼,安靜地處在無人選擇的低窪之處時,才顯現出來。因此,它與「道」很相似。一個最有高美德的人也是這樣,他不爭不辯,懷謹守拙,因而無人能找出他的過錯。

這裡我們又一次發現了基督教和印度人都具備的最基本的思想:自謙者將受稱讚。接下來是一段完全印度瑜伽式的言論:

當頭腦與精神結合在一起時,應該使它們保持一致;當一個人將意念集中到維持生命所必需的呼吸、並調整到最恰當的程度的時候,他就能夠變得像幼兒一樣。如果他將自己神奇的直覺進了淨化,他就可以變得毫無瑕疵,在教化他的人民時,在統治自己的國家時,他能不能做到無為而治?在他不用鼻孔呼吸時,是不是可以不像在雌鳥前的幼雛那樣張大嘴巴?他的智慧可以洞悉四面八方,洞悉一切,因此,他不需要顯露自己的知識。

「道」產生了萬物並且養育著它們。但「道」並不聲稱擁有萬物。它在所有的地方都起作用卻並不因此而自負;它統御一切但並不訴諸強力。這就是「道的神秘本質」。

這一章非常有趣。老子極為詳細地闡述了印度瑜伽思想的體系——為了達到超凡的境界,集中意念並進行深呼吸的學說和實踐體系。這時我們簡直不能否認老子曾直接接觸過印度的神秘主義思想。但我們沒有發現他訪問過印度的任何地方,也沒有他與任何印度先知接觸的記載。這似乎表明:他是通過自己的直覺獨創性地發現了「道」。

我們凝視「道」,但它卻隱而不顯;我們聆聽它,卻聽不到它,因為它無聲無息;我們想把握它,卻無從把握,因為它是那麼精妙。它具有這三種特質,我們卻無法分析它,因為它們是渾然一體的,本來就是同一的。它永不停息地運動,在我們給它定下一個名稱前,它又回歸到非存在狀態,這就叫作無形之形,也叫作看不見的形。我們遇到它、與它面面相對,卻看不見它;我們追隨著它,卻看不見它的頭和尾。

在這裡,我們面對的是精神和物質,是起因和現象。這是對世界上一切神秘現象的闡述,老子在分析神秘現象方面可稱得上大師。就像當代法國詩人湯姆普森在一首詩中所寫的那樣:

嘿,我們觀察你,看不見的世界,

嘿,我們觸摸你,摸不著的世界,

嘿,我們瞭解你,不可知的世界,

多麼不可思議啊,我們被你牢牢地吸引著。

老子接著說:

過去,那些精通「道」的大師們,具備道的神秘和微妙而細膩的洞察力。他們因高深淵博而不為人們所認識,讓我來描述他們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他們看上去有一副很不情願的樣子,就像在嚴寒季節裡艱難跋涉在溪流中的人一樣,他們謹慎小心,就像擔心有人從某些不可知的方向來攻擊一樣;他們嚴謹而周到,就像在主人面前的客人那樣。他們就像正在融化的冰那樣超越自己,從不矯揉造作,又像樸實的樹木,把握了「道」的人們並不認為自己是完美的、從不自滿;正因為他們不自認為完美、不自滿,所以他們總是非常謙虛,努力使自己顯得陳舊,從不去表現自我。

用現代語言來表達,則可以這樣說:

假如我可以倒空自己,

只剩下一個空空的軀殼。

那麼,你就可以進來,

用你的一切充滿這空間。

如果我們有強烈的個體意識,我們就不能為那個「一」(即全體)找到空間,但如果你能達到「空虛」,這就是可能的。老子描述了「至空」(讓自己空虛)的辦法。

空靈應該達到盡善盡美狀態和完全寂靜的狀態。萬事萬物完成了它們的活動後都會回歸到初始狀態,回歸到我們稱之為寂靜的狀態,這種寂靜表明事物達到了永恆。要認識無限就應該具備洞察力,不要被它引入不理智的行為和邪惡的、魔幻般的問題上去。要認識規律就必須擁有偉大的心靈。而要擁有偉大的心靈就必須對一切事物抱有同情心,由這種同情心中生發出統御精神,而通過這種統御精神生出靈性,進入靈性狀態就掌握了「道」,悟「道」之人將會獲得永生。

在這裡,我們看到了像孔子那樣的理想人格,但這理想人格被升到了更高的層次。孔子的理想人格是盡職盡責的人,這種人格的光彩之處,既能獲得世俗世界的認可,又可使神世界滿意。孔子並不認為具有理想人格的人可與上帝相提並論,與上帝同在,而漠視世俗觀念。他所審視、研究的一部分問題,就是對統一的認識——這種統一並不需要分辨善與惡,而是要滿懷激情地實現對事物核心的直觀。

老子學說中有一個獨特的決定性的觀點,那是一個十分著名的論斷,即關於外在的遲鈍懶散和被動服從的學說。這一學說由其弟子莊周以幽默而淋漓盡致的語言進一步闡發開來——在後面有關章節我們將專門予以討論。在這裡,我想提請各位注意,老子一直在對佯謬問題進行思考,而在佯謬問題被破解之前人們一直被永恆不變所迷惑,老子寫道:

如果我們能夠擯棄聖訓——不理會聖人之言,拋棄智慧,那將會百倍地利於人民。如果能夠擯棄仁慈,拋棄正直,人民將會重新變得孝順而仁愛。如果我們擯棄投機取巧之心,拋棄對利益的執著追求,人們就不會再去偷盜和搶劫了。

用腳尖站著是站不穩的。挺直腿走路一定不會舒服。一心顯示自己的人往往不能引人注目,拚命地突出自己的人往往不能出名,吹牛者會發現人們並不欣賞他的長處,自負者終會明白自己的優勢並不被公眾承認。這些東西與「道」或「規律」相比,就像人的排泄物或人身上的贅瘤,悟「道」之人絕不會保留它們。

這是在勸人們返璞歸真——回歸到「道」的純樸本元之中,而袪除那些繁雜的假象,也就是說,要放棄一切奮發向上之心。

你必須懷有童稚之心,否則你就絕不能進入天國——寂然無聲的世界。小題大作,義憤填膺和堅持已見,在毫無激情又絕對不變的「道」(無處不在、無比重要的「道」)中沒有任何位置。

不要確立固定的目的,要以明智的、消極的心態沉浸在「道」中。智者無慾無求地沉沒於不朽之淵,就像站在終極點上一樣反觀自己,伴隨他的是永恆的沉思冥想。只有進入這種狀態,美德和大慈大悲才會從他身上源源不斷地噴湧而出,世界上所有細緻的學說、儀式、戒律才會在這種似乎是完全被動的狀態中得以完成,而且可以最大限度地接近完美。想像出的湮滅自我和極度儉樸,就是「道」的標誌。

重是輕的根基,靜是動的主人。

這就是為什麼明智的國王天天都在前進,卻從不遠離自己的根本的原因;儘管那壯麗的前景展現在他眼前,他依然保持頭腦清醒,冷靜如常。一個擁有無數戰車的國君怎麼會對自己的王國做出輕浮的舉動呢?如果他輕舉妄動,那麼他就脫離了自己的根基,必然會導致失敗而不能再繼續做國君。

這當然適用於心靈的王國,即每個人都可以成為上帝的天國。理解老子思想的困難主要在於,人們往往會固執地把他的學說用於解釋外在的行為。老子生活於理想王國之中,這些理想當然會影響外在世界,而且實際上它們也就是外在世界;然而,只有那些有極其深刻的洞察力的人才能理解這一點。因此,對普通讀者來說,應該把老子思想當成印度瑜伽派學說去把握,即以那種完全無視現實生活中的種種戲劇性場面,或視現實生活為毫無意義的東西的立場去把握。由子缺乏這樣的理解,致使後來莊周把老子的思想濫用到了外在行為當中去了。

接下去老子說:

如果有人想通過行動實施統治並想以此取得成就,我認為他是不會成功的。王國是一種精神性的事物,它是無法通過行動取得的,如果有人這樣得到了它,那麼也必定會毀掉它,誰想以這種辦法佔有它,誰就一定會失去它。

用《聖經》中的語言表達就是:天國是不能通過暴力佔領的,通天高塔不會被雷電擊毀,因為那個國度已融入了神的深摯的認知之境,進入了神的領域。在達到那種境界的人們看來,戰爭是違反規律——「道」——的可怕的、可惡的罪惡。

在一切手段當中,運用武力是最邪惡的、最可詛咒的。一個人要想輔佐君王又要符合「道」,就不會以武力維護自己的君主;武力只會引起相應的暴力報復。哪裡有了駐軍,哪裡就會長出荊棘。大量擴充軍隊必然導致戰亂頻仍3,明智的戰爭指揮者會取消一次決定性的攻擊並停止進軍。他之所以取消攻擊,並不是因為君主命令他這樣做,而是因為有這祥做的必要……在歡慶和平的宴會上,受尊敬的人應站在左邊,而在追悼會上則應站在右面。在戰爭中最高指揮官的位置是在右邊,就像在哀悼儀式上一樣,那些殺人如麻的所謂的英雄應該流下痛苦的淚水,因此那些通過戰爭征服了別人的人應該站在哀悼的位置。

今世之人應該能夠理解這些箴言的深刻和不可辯駁了吧。在法蘭西,每一個人都能看到這樣的事實:凡是軍隊駐紮過的地方,就定是荊棘(邪惡、罪孽)從生之處,老子知道什麼是最好的辦法,並對此進行了闡述。

對於嚴格遵循「道」的人,整個世界將會因他而修復。投到他麾下的人們,絕不會受到傷害,而且會獲得尊嚴、和平和絕對的安寧。優美的音樂和美味的食品只能暫時贏得路過的客人,但通過這些感性慾望卻不能領悟「道」,「道」超越所有感官,只有在使用它時才能體驗他的綿綿不絕,無窮無盡。

在這裡,老子指出了「道」的超越性和感官的欺騙性。超然的、偉大的「道」並不能通過感官獲得,它立足於永恆,棲住在無限之中。老子還闡述了相反相成的規律——那既是科學的規律又是精神的規律。

如果你想深呼吸,就應該先使肺部空虛;如果你想強大起來,就必須先使自己更弱小;你要想將什麼打翻在地,那就先讓它高高昇起,極力讚美它,吹捧它;如果你想索取,就應該先付出。這說明柔軟可以消磨堅硬,弱小可以戰勝強大。

這本公元前7世紀的古書中的知識多麼淵博,多麼深刻啊!蘊藏於其中的智慧,即使在現代也極具深入研究的價值!我們應該注意,當印度和中國在精神方面有了相同認識時,我們最好予以重視,認真地聽取他們的說法。

下一章非常簡單,我們一定要記住「道」就是規律,就是第一動因,就是印度人所謂的「自我」(本我)與那個虛假的、愚昧的、蜷縮著的「自我」、模仿的自我,即未經教化的人們身上的自我有極大的差別。

古往今來,所有得「一」者的情形都是這樣的:天得「一」就明亮而清純,地得「一」就堅硬而真實,神得「一」則空靈,稻穀得「一」則飽滿,萬物得「一」則生生不自息,諸侯王公悟出了「一」就會成為天下典範。天不純淨,就會碎裂;地不安寧,它就會破滅;神無空靈,就會衰退;稻穀不飽滿,就會幹癟;萬物不生長,就會絕滅;諸侯王公不能成為天下典範,就會腐朽衰敗。

因為「道」就是宇宙,萬物在「道」中存在、生長和運動,與「道」和諧是用不著費氣力的。而一旦努力就會產生自我意識,表現出無知者那種猿猴一樣的模仿的個性污點。老子依賴直覺和直觀——就像耶穌等人所做的那樣——以赤子4般的絕對簡約和本能形象地說明問題。他有一句非常著名的話:

瞭解「道」的人並不會努力去解釋它,而一心想解釋「道」的人卻並不瞭解它。是的,「道」是不能用任何人類語言闡述的。

下面是他對於赤子的描述:

以「道」為根本的人就像赤子一樣,有毒的昆蟲經過他身邊不會侵擾他,兇猛的野獸不會傷害他,猛禽也不會攻擊他。

他的筋骨和肌肉弱虛,但他能抓能握。

他不能分辨雄雌,但充滿男子氣概——他的身體充分發育成熟。他整天呼號但卻不會嘶啞,表現出其結構的和諧。他明白這和諧源於什麼,他已洞悉了那永恆的秘密,是智慧賦予了他這一切。

對這番話無需進行什麼評說,因為這是一切信仰都會引發的幻象。

老子接下來表達了對國家事物的管理與永恆之間的關係的觀點。其中的秘訣可以用他的名言中的一句予以概括:

像烹調一尾小魚那樣管理國家。

他意思是說,千萬要小心謹慎,不要做過火(燉得太爛了)。他接著說:

一個國家可以通過糾錯、正偏來進行統治,可以充分地運用戰爭機器,但一個國家只能被不付諸行動和不具備目的的自由所真正征服。我怎麼會知道這些?是通過這樣的事實:一個國家法令法規越多,它的人民就越貧困。人們越多地擁有為自己謀利益的器具,就越會加劇衝突,就越會出現更多的令人震驚的事。法律法規越多,竊賊和強盜也會相應增加。有位智者說過:「如果我致力於改造自己的心靈,人民也就會自然而然地改變他們自身。我致力於追求寧靜平和,人民就會變得正直起來。我不再勞心勞力、心煩意亂,人民就會漸漸富裕起來。我不再有任何野心和抱負,人民就會變得質樸和純真。

在這裡我們看到了與孔子思想相同的觀點:榜樣的示範作用和感染力。我們已經認識到了商業的繁榮並不能帶來和平,也不能稱為真正的偉大成就。也許這只是文明的循環週期中的一環——就像我們西方人對這個詞的理解那樣。隨著社會的日益複雜和犯罪的增加,文明漸漸衰落,直到最終撞在事物的本性上,一切文明化為烏有。於是,又回歸到最原始、最簡單純樸的狀態。在許多死胡同裡,進化的大門全都緊閉著。

江海是千溪萬谷的總匯,這是因為它們低下;完美的統治者也是如此,要想統治人民就應該具有謙卑恭順的舉止言談;要想領導大眾,就要跟隨著他們。這樣,雖然他高高在上,但人們不會感到他有什麼危害。因而整個世界都會讚美、頌揚他,並盡心盡力侍奉他。他不會努力去做什麼,因而,也就不會有人反抗他。

「柔弱可以戰勝剛強」,老子在另外一個地方說過。他將這一原理運用到許多方面,真的如此。他在談到死刑時有過這樣的說法:

如果民眾不怕死,那麼以死來恐嚇他們,又有什麼意義呢?如果人們怕死,那就可以把所有的違法亂紀者統統抓起來處死,這樣還會有人敢再犯嗎?然而,天地之間(冥冥之中)本來就有執掌殺伐的力量。而由人來負責執掌生殺之權,就好像外行人到木匠家中去替木匠砍木頭一樣,這種人一定會砍破自己的手的。

最後,在將要結束關於這本偉大而古老的書(一種穿越漫漫的2500多年傳入我們耳中的恬靜平和的聲音)的評述時,我要引用一位偉大的中國皇帝——於公元1368年創立大明皇朝的朱元璋——的一段話,是關於老子的:

立朝之初,我還不曾學習古代聖王實施統治的原則。一天,在讀了許多本書之後,偶然發現了一本《道德經》。我發現這本書主題雖然簡樸,但思想極其深刻。我從中發現了這麼一句話:「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那時國家剛剛統一,老百姓都非常強橫,權貴們也都腐敗不堪,差不多每天早晨都有十幾個人被公開處死。但當天晚上又有上百人犯下了同樣的罪,這不正驗證了老子的話嗎?從那時起我廢止了死刑,我把那些罪犯關進監獄,罰以重金。不過一年,我的心得到了安慰,從此我就認識到了在這本書中藏著萬事萬物的完美的、不容懷疑的源泉,它是令人尊敬的帝王之師,是無價之寶。

這番話包含著真理。遺憾的是,我沒有能力更詳盡地介紹這本中國的神秘主義的、充滿著對一切時代都適用的建議的偉大著作。在下一章中,我將介紹老子的偉大學生——一位聰明、幽默,但要遠遜於老師的無私境界的人。


1 校者注——原文為「青松挺立,秀拔群峰」,結合環境描寫由宏入微的順序,而做出調整。

2 校者注——本段修正為非引用。

3 校者注——頻仍,意為「接連多次」,比如《水滸傳》中有「又值水旱頻仍。」

4 校者注——原文為「赤子兒」,赤子本身即指「初生的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