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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 記

本書根據2013年下半學期我在華中科技大學哲學系給外系(主要是法律系)本科生講「哲學導論」課的課堂錄音整理而成。多年以來,我一直從事西方哲學經典的解讀和闡發,以及西方哲學和中國思想的比較研究。除了把自己的一些哲學思考順便帶出來,以及偶爾有幾篇純哲學的文章發表以外,很少有機會直接展開我自己的哲學。完成於1987年、出版於1995年的《靈之舞》差不多是唯一的例外,那時我試圖將自己的人生體驗以一種體系化的方式進行一番哲學的清理,但主觀色彩比較濃。由於長期做一種「注經」和比較的工作,有年輕朋友經常問我,你什麼時候把自己的哲學「正式」建立起來?我的回答是,起碼要六十歲以後,要看的書太多了,還有一些必看的經典尚未掌握。然而,現在我滿六十歲又有好幾年了,還在經典解讀的「圍城」中艱難地突圍。其中,康德「三大批判」的「句讀」花了十年,接下來黑格爾《精神現象學》的句讀也已經快五年了,該課的課堂講授雖然已經結束,但整理的事還得再努一把力才能完成。看來我的哲學計劃要真正著手,可能要推遲到七十歲以後了。正是在這樣一種心有不甘但又無能為力的狀況下,我接受了系裡安排的本科教學任務「哲學導論」課。當時的想法是,即使無法在六十歲建立起一個完整的哲學體系,能夠把這個哲學體系的導論部分完成,也算沒有食言了。所以,雖然是一門本科生的課,我也感到絕不輕鬆,而且是把它當作創建我自己哲學的一樁重要的工作來做的。當然我還是盡量講得通俗易懂,我認為,如果一門「哲學導論」課連大學本科生都聽不懂,這樣一種哲學是失敗的。我將來要建立的哲學也肯定不會像西方那些古典哲學大師們那樣在思辨的雲端盤旋而不肯下降到人間來,但也絕不是現時流行的那種「心靈雞湯」,而應當是樸素又深入的一種個性化的哲學思考。

當然,通過這次講課,我也勉強建立起了一種類似於「體系」的建構,而且看起來還像那麼回事,基本上是按照辯證法的三段式一步步展開的。但我知道自己的準備仍然是不足的,原先計劃要看的一些重要的書還是沒有來得及看,而且恐怕以後也很難找得出時間來看了。但我也知道,把一切都準備好才動手幹活是一種不現實的想法。每個人的精力和時間都是有限的,思維的創造總是在不經意間,甚至在倉促之間就必須走上自己的征途。據說,法國啟蒙思想家、散文大師蒙田一次在郊外和朋友一起散步,突然間掉頭就往家裡跑,朋友以為出了什麼事,跟在後面猛追。等追到家,看到蒙田正在伏案奮筆疾書。後來朋友問起他為什麼這麼慌張,他說,我如果不及時寫下來,恐怕這個念頭就會被忘掉了。這種體會,我相信每個寫作的人都會有,是很真實的。我自己也經常會為某個一閃而過的靈感惋惜,通常是在半夜醒來想到,決心早上起來一定要把它寫下來,可是等到早上起來,腦子裡面已經空空如也,再也想不起昨天的話題了。有些人因此喜歡在床頭櫃上準備好紙和筆,和蒙田的做法是一個道理,但我始終沒有養成這種習慣。我更相信的是那些長期以來深思熟慮、駕輕就熟的思路,寧可不斷地對它加以錘煉,而不情願在腦子裡裝滿一大堆偶然冒出來的東西——這些東西多了,恐怕會妨礙思維邏輯的輕靈通透。但畢竟自己想到的有意思的念頭沒有留下來還是可惜的,在這方面,我發現課堂實錄是一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首先,經過嚴密的邏輯推敲準備好講稿,在面對學生的時候,我往往又會脫稿發揮,有些想法是埋頭寫作時絕對想不到的,如果沒有錄音,靠回憶也是想不起來的。事後再根據錄音進行加工和補充,還會有些靈感迸發出來,常常能夠達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這次課堂實錄,我實際上是寫一部分就拿一部分去課堂上講。每週兩次課,講稿是陸陸續續寫成的,所謂「草鞋沒樣,邊打邊像」,最後完成的時候,看起來就像一個預先經過精心策劃的體系一樣。當然總體構思是早已有了的,其中有的章節幾乎就是我曾經發表過的文章的改寫。但也有一些觀點是臨場發揮而定型的,這些觀點往往是本書的看點。

本書最重要的創新之處,我以為就在於把全部哲學都建立在有關人類起源的一種新觀點上,這個觀點我已經在好幾篇文章中表達過〔1〕,這就是:人的本質定義以及人和猿的區別應當修訂為「人是製造、使用和攜帶工具的動物」。本書對「攜帶工具」這一現象的哲學意義展開了系統的大規模的論證,尤其是它與形成語言和自我意識結構的密切關係,這是前人未曾注意到的。運用這一觀點,我解釋了一系列人類現象,如人為什麼能夠用火?「野人」是不是人?嬰兒生出來為什麼要大聲哭叫?人的語言和動物的「語言」到底有什麼區別?由此進入人的精神和自我意識的構成,以及人的自由的起源和發展。但所有這些,我仍然認為都還屬於哲學的「起步」,當然已經是哲學了,但還沒有進到純粹哲學,而是為純粹哲學做鋪墊、做準備。

有意思的是,我自己事先未曾料到,本書會終結於「自由與邏輯」,即有關方法論的問題,這居然與康德和黑格爾的做法如出一轍。康德「三大批判」每一批判的最後部分都是「方法論」,黑格爾的《邏輯學》也是以方法論結束。為什麼會這樣?是巧合嗎?我還沒有想清楚,但至少給了我很大的便利,就是與我將要建立的「自否定哲學」有一個很自然的銜接。所謂「自否定」,首先肯定是一個邏輯問題,它本身就是一個邏輯概念,但邏輯問題是現實問題的最高抽像,它是打開一切現實問題的最根本的鑰匙,並且正因為如此,也是切入一切現實問題的方法。對於一個哲學體系來說,方法總是在先的,只是有的哲學不承認這一點而已。我將要建立的哲學,就是要在本源的方法後面揭示出現實的內涵,使它成為我們能動地對待現實問題的一種新型的世界觀。

本書從那些不太清晰的錄音轉換為文字的大量煩瑣工作,得力於一批熱心的聽眾和學生,他們的名字是:潘文權、田素英、丁陽光、王丹鳳、何漢斌。他們完全是出於興趣和對學問的嚮往而義無反顧地投身於這一工作,我在此謹向他們道謝。

鄧曉芒

2014年9月14日

於華中科技大學喻園


〔1〕 參看《論歷史的本質》,載《社會科學論壇》2012年第5期;《什麼是自由?》,載《哲學研究》2012年第7期;《從哲學看宏觀歷史問題》,載《湖北社會科學》201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