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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早期希臘思想在存在歷史中的位置

在進入具體解釋之前,首先需要確定海德格爾在這一時期闡釋早期希臘思想的視域。

全集第78卷《阿那克西曼德之箴言》編者舒斯勒(Ingeborg Schusler)正確地指出,海德格爾對早期希臘思想家的三部曲解釋,預先活動在「本有」(Ereignis)或者說「存在歷史思想」(seinsgeschichtlichen Denken)的視域中。[1]致力於研究前期海德格爾的巴門尼德解釋的君特·諾爾曼也認為:「1940年代以後的所有演講和文本都必鬚根本上從本有的視軌與結構出發得到思考。」[2]的確,中期海德格爾對早期希臘思想的闡釋視域是由《哲學論稿(從本有而來)》(全集第65卷)最先確立的「存在歷史」(Seinsgeschichte)。早期希臘闡釋歸屬於存在歷史的整體思想籌劃。

因此,對於理解中期海德格爾的思想而言,要注意其存在歷史的七部手稿,即全集第65卷、第66卷、第67卷、第69卷、第70卷、第71卷、第72卷(未出版)[3]和講授課之間的關係。

講授課是公開的教學活動,它的功能偏向於對歷史上的思想家和詩人的文本進行具體闡釋。存在歷史的手稿則是海德格爾本人思想規劃的確立和反覆修正。存在歷史的七部手稿可說是講授課的根基,它構成了理解海德格爾講授課的背景。海德格爾的解釋都有其總體的用心和指向,存在歷史的手稿就明確展示了這些用心和指向。

當然,存在歷史的手稿與講授課之間並不是真實基礎和單純現象之間的可還原關係,也不是隱微教義和顯白言說之間的神秘化、教派性關聯。[4]它一方面是一種依場合與目標的不同而呈現的自然區分,另一方面是《存在與時間》的大量誤解以及政治實踐的慘痛經驗所導致的——海德格爾對公共世界的一種總體懷疑。在這種由剛猛前進到總體懷疑的轉變中,保留和退守成為主導的思想姿態。

現如今,文本幾乎完整地展現在我們眼前[5],為了從根本上抓住中期海德格爾解釋早期希臘思想的意圖,必須首先去追問早期希臘思想在存在歷史的七部手稿中的位置。但同時,又不得不指出的是,由於學界目前理解存在歷史的手稿的艱難性,這裡的追問是相當有限的。

在存在歷史思想的開闢與奠基之作《哲學論稿(從本有而來)》中,開端首度明確展開為存在歷史的第一開端和另一開端之間的相分設置(Auseinandersetzung)。另一開端的必然性源自對第一開端的原初設置。[6]但是早期希臘思想和第一開端在此是什麼關係?幾位學者的看法存在分歧。

《哲學論稿(從本有而來)》的英譯者之一帕爾維斯·艾瑪德認為,早期希臘思想在從第一開端通向另一開端的過渡中佔據一個中心位置。[7]德國學者伊伯爾也認為,在全集第65卷的規劃中早期希臘思想擁有突出地位。[8]而約翰·薩利斯卻把《哲學論稿(從本有而來)》中的「第一開端」等同於柏拉圖哲學。[9]海德格爾全集第33卷的編者海因裡希·胡尼(Heinrich Huni)也做如此理解。[10]

筆者認為,後一種看法更合乎《哲學論稿(從本有而來)》的整體規劃。只是此間還需留意更微妙的區分。相比較而言,馬琳區分出狹義的第一開端和廣義的第一開端是更為合理的。狹義的第一開端指的是早期希臘思想家的思想,而廣義的第一開端涵蓋一直到尼采為止的整個西方思想。[11]

由於《哲學論稿(從本有而來)》的重心在於當前和未來,海德格爾對於早期希臘和古典希臘之間關係的理解尤其側重於它們之間的連續性。因此海德格爾在《哲學論稿(從本有而來)》中並沒有非常明確地把早期希臘和古典希臘區分開,他籠而統之地將它們合稱為「第一開端」。海德格爾在1936年演講《歐洲與德國哲學》中同樣認為,從阿那克西曼德到亞里士多德的哲學時代合在一起構成了後世所謂的「希臘開端」。[12]也就是說,這是一個比狹義的第一開端要廣一些、比廣義的第一開端要窄一些的理解——第一開端對應於整個希臘思想。

在《哲學論稿(從本有而來)》中,廣義的第一開端被等同於形而上學的歷史:「對存在的追問首先只是對存在者之存在的追問,而且在從阿那克西曼德到尼采的綿長歷史中都只是如此。」[13]不是對作為存在之存在或者存在之真理的追問,而是對「存在者之存在」的追問,是形而上學歷史的基本特徵。海德格爾在這裡把從阿那克西曼德到尼采的整個西方哲學史視為一個整體,它們都被歸結為「形而上學」。「另一開端」則是相對於這個整體而言的,它意味著迥異於形而上學之歷史的嶄新歷史階段。

作為形而上學歷史的第一開端,追問存在者是什麼。存在被規定為對所有存在者而言共同的東西,它具有「存在性」(Seiendheit)的特徵。海德格爾認為,這樣一個第一開端涵蓋整個希臘哲學,形而上學在早期希臘思想家那裡就已經開始了。比如,在巴門尼德ἔστιν γὰρ εἶναι 〔存在存在〕的論斷中,存在已經成為最具存在性的存在者(ὄντως ὄν 〔存在著的存在者〕)。這一最具存在性的存在者隨後又變成κοινόν 〔普遍,共同〕、ἰδέα 〔理念,相〕和καθόλου 〔一般〕[14],它們是串聯在一起的墮落過程。

但是,《哲學論稿(從本有而來)》也從另一方面以自相矛盾的方式暗示著早期希臘與古典希臘之間的斷裂。海德格爾認為,巴門尼德的νοεῖν 〔覺知〕和赫拉克利特的λόγος 〔邏各斯〕在柏拉圖那裡分別轉變為了διαλέγεσθαι 〔談話,辯證〕的νοεῖν和命題。也就是說,早期希臘思想和柏拉圖是有差別的,在兩者之間存在著一種轉變。海德格爾在把希臘當成一個形而上學整體來把握的同時,又留給了早期希臘思想家以獨特位置。

這一思維方式在1938/39年間的全集第66卷《沉思》中得到了延續。海德格爾在第19節中認為,第一開端乃是湧現(φύσις),即自行展開著的現身在場;這指的就是早期希臘思想。在另一處,海德格爾又著眼於存在歷史的連續性,認為從φύσις一直到尼采的「永恆輪迴」都屬於「存在的第一段歷史」,而這段歷史是「一個下沉著的開端」[15]。這也就意味著,從早期希臘到尼采,存在歷史表現為一個連續性的下沉過程。早期希臘思想的位置搖擺不定,在這種搖擺不定中海德格爾更多地延續了《哲學論稿(從本有而來)》把第一開端作為一個連續整體來理解的思路。

與此同時我們注意到,《沉思》像尼采《快樂的科學》一樣,以一組七章的思想性吟唱作為導引。在這七章的吟唱中,以公元前7世紀的希臘七賢之一佩裡安德(Periander)和悲劇詩人埃斯庫羅斯的《普羅米修斯》作為最先起興,而以品達的殘篇及其解釋作為結束。這一有意設計的佈局,從一開始暗示了《沉思》這部手稿異於古典希臘哲學的早期希臘淵源。[16]

到了全集第67卷《形而上學與虛無主義》(1938/39年)中,已經可以找到指示早期希臘思想位置的更明確的說法。在「形而上學之克服」這一部分,海德格爾說:「形而上學,尤其是它已然包孕一切的起始,乃是從第一開端出發的前行,並且是對開端的拋棄。」[17]也就是說,第一開端和形而上學歷史是具有斷裂性的兩個階段。這就和《哲學論稿(從本有而來)》的理解形成了很大不同。

在第152節,海德格爾更加具體地梳理了第一開端和形而上學的關係:

存在者作為存在者得到解蔽,存在以這種方式湧現而出。

存在者之存在乃是有待覺知的東西(das zu Vernehmende)——存在之思源於那種開端性並且在那種開端性中是急需(Not)。

但是當存在被規定為ιδέα,存在之思(σοφία)就變成了φιλο-σοφία 〔哲學〕。更準確地說:φιλοσοφία現在被解說為那種源自作為ιδέα 〔理念〕的ἀγαθόν 〔善好〕的、有關κοινόν 〔共同,普遍〕和οὐσία 〔存在,實體〕的、對觀念進行把握的思想。

現在變成「哲學」的存在之思在其本質中乃是形而上學。

而存在之思隨之從其開端脫離開來,並且作為形而上學無法再次達到這一開端;也就是說無法再次進入到一種相應的、同第一開端相分設置的開端性中去。[18]

這裡的論述非常清晰明確。在第一開端那裡,存在以開端性的方式湧現著。但是隨著存在從柏拉圖的「相」出發得到規定,追問「存在者是什麼」的「哲學」就產生了。這一哲學的產生同時就是第一開端的隱失。現在是形而上學佔據支配地位,存在不再作為湧現得到理解。作為開端的早期希臘思想和柏拉圖哲學之間是斷裂的。哲學從開端處脫落出來,它在隨後的歷史流變過程中無法再次進入這一開端。

不過在全集第70卷《論開端》(1941年)中,又出現了反覆。

一方面,海德格爾延續全集第67卷中的思想,區分了第一開端和柏拉圖,亦即第一開端追問存在者的存在,柏拉圖則開始追問存在者的本質。在討論詩人和思想者的時候,海德格爾說:「只有開端性的思想家,而非『哲學家』(形而上學家),同詩人處於本質性的但卻絕不是相同的關聯之中。」[19]這表明早期希臘思想家還不是後世的「哲學家」「形而上學家」,他們同詩人處於切近的關聯中。相對而言,「哲學家」已經無法勝任這種同詩人的切近關聯了。

另一方面,開端的墮落已經蘊含在赫拉克利特和巴門尼德那裡。海德格爾認為,赫拉克利特殘篇第16中的τὸ μὴ δῦνόν ποτε 〔永不沉落〕已經是進入到僵立的ἀεί 〔永恆〕中去的依據;巴門尼德那裡的ἕν 〔一〕雖然方式不同,但同樣如此。[20]我們知道,ἀεί作為「永恆性」在海德格爾看來是一種墮落的時間理解,而這一墮落在巴門尼德和赫拉克利特那裡已經有了苗頭。海德格爾同時還認為,遮蔽這一維度,在開端性思想中也沒有得到重視;第一開端在被解蔽狀態本身中出場,它並不尊崇遮蔽。這一理解跟海德格爾後來的思想顯然是矛盾的。

全集第71卷《本有》(1941/42年)在存在歷史的手稿中是唯一一部直接以「本有」(Ereignis)為名的手稿,它對於海德格爾的早期希臘思想闡釋而言尤為重要。[21]從時間段上講,這一時期是海德格爾集中解釋阿那克西曼德(這份手稿屢屢提及包含了阿那克西曼德解釋的全集第51卷)和巴門尼德(提及《形而上學導論》中的相關部分及全集第54卷巴門尼德解釋)的時候。從思想內容上講,這份手稿和早期希臘思想之間也存在緊密關聯。

可以說,全集第71卷奠定了海德格爾在1940年代前期的阿那克西曼德、巴門尼德和赫拉克利特解釋的基礎。這個基礎奠定的意義,具體來講體現在:1. ἀλήθεια 〔真理,無蔽〕的開端地位的鮮明確立;2. 「第一開端」的內涵的認定;3. 赫拉克利特殘篇16的第一地位的確立。

與之前的幾部手稿相比,海德格爾在這裡著重強調了ἀλήθεια的開端地位。他不再說第一開端是φύσις 〔自然,湧現〕;相反,他認為ἀλήθεια才是第一開端:「對阿那克西曼德、赫拉克利特和巴門尼德的各個解釋導向這樣的地方——每一個解釋都迴響著ἀλήθεια。」[22]所謂的「第一開端」也在此真正留給了早期希臘思想家。

第9節的提法更加清晰,海德格爾明確指出了ἀλήθεια和φύσις的位置。φύσις是回憶存在之開端的第一條線索,但是ἀλήθεια與φύσις相比更加具有開端性,是真正的開端。而這個作為開端的ἀλήθεια就出現在阿那克西曼德的ταὐτά 〔同一〕——ἄπειρον 〔無定形〕,赫拉克利特的φιλεῖν κρύπτεσθαι 〔喜歡隱藏〕(殘篇第123)、 τὸ μὴ δῦνόν ποτε 〔永不沉落〕(殘篇第16)以及巴門尼德的ἀλήθεια、 τὸ γὰρ αὐτό 〔同一〕那裡。它們被稱為「第一開端」。

而對ἀλήθεια的錯誤解釋是從柏拉圖開始的。φύσις在一種特定意義的ἀλήθεια的基礎上,成為ἰδέα 〔理念,相〕的起源。不僅如此,海德格爾還更為清楚地描述了柏拉圖和早期希臘思想家的關係。在海德格爾看來,柏拉圖那裡真理的轉變是基於真理在第一開端中沒有得到建基這件事,柏拉圖的真理理解因而顯得是對第一開端的推進。也就是說,柏拉圖之所以能夠進行錯誤解釋,是因為第一開端那裡ἀλήθεια的未經建基的狀況:「無蔽和遮蔽並沒有在其基礎中得到詢問。」因此不是無蔽本身,而是無蔽性的東西必然進入優先地位。[23]

全集第65卷《哲學論稿(從本有而來)》很少提到早期希臘思想家,而全集第71卷對早期希臘思想家有了更多、更具體的涉及。在第一部分「第一開端」的C章,海德格爾專門進行了阿那克西曼德之箴言的解釋,這同全集第51卷《基礎概念》(1941年)中的阿那克西曼德解釋具有直接關聯。

總體上我們看到,從全集第65捲到全集第71卷,早期希臘思想的位置越來越突出,空間越來越大。而「第一開端」這個名稱也從全集第65卷更多地指整個形而上學的歷史,到全集第71卷明確讓位給早期希臘思想。這預示著海德格爾對早期希臘思想的闡釋經過幾重曲折之後,在第一開端和另一開端的存在歷史框架下開始進入高峰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