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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劇的誕生 二十二

細心的朋友不妨憑自己的經驗,想像一部精純不雜的真正音樂悲劇的效果。我想從兩個方面來描述這種效果的現象,以便他現在能夠解釋他自己的經驗。他會憶起,他如何因為眼前上演的神話而感到自己被提高到一種全知境界,彷彿現在他的視力不再停留在表面,卻能深入內蘊,彷彿他借音樂的幫助,親眼看見了意志的沸騰,動機的鬥爭,激情的漲潮,一如他看見眼前佈滿生動活潑的線條和圖形,並且能夠潛入無意識情緒最微妙的奧秘中。正當他意識到他對於形象和光彩的渴求達到最高潮時,他畢竟同樣確鑿地感覺到,這一長系列的日神藝術效果並未產生幸福沉浸於無意志靜觀的心境,如同造型藝術家和史詩詩人,即真正的日神藝術家,以其作品在他身上所產生的;這種心境可謂在無意志靜觀中達到的對inpiduatio(個體化)世界的辯護,此種辯護乃是日神藝術的頂點和縮影。他觀賞輝煌的舞台世界,卻又否定了它。他看到眼前的悲劇英雄具有史詩的明朗和美,卻又快意於英雄的毀滅。他對劇情的理解入木三分,卻又寧願逃入不可解的事物中去。他覺得英雄的行為是正當的,卻又因為這行為毀了當事人而愈發精神昂揚。他為英雄即將遭遇的苦難顫慄,卻又在這苦難中預感到一種更高的強烈得多的快樂。他比以往看得更多更深,卻又但願自己目盲。這種奇特的自我分裂,日神頂峰的這種崩潰,我們倘若不向酒神魔力去探尋其根源,又向哪裡去探尋呢?酒神魔力看來似乎刺激日神衝動達於頂點,卻又能夠迫使日神力量的這種橫溢為它服務。悲劇神話只能理解為酒神智慧借日神藝術手段而達到的形象化。悲劇神話引導現象世界到其界限,使它否定自己,渴望重新逃回惟一真正的實在的懷抱,於是它像伊索爾德那樣,好像要高唱它的形而上學的預言曲了:

在極樂之海的

起伏浪潮裡,

在大氣之波的

喧囂聲響裡,

在宇宙呼吸的

飄搖大全裡——

沉溺——淹沒——

無意識——最高的狂喜!

那麼,讓我們根據真正審美聽眾的經驗,來想像一下悲劇藝術家本人:他如何像一位多產的個體化之神創造著他的人物形象,在這個意義上他的作品很難看做“對自然的模仿”;但是,而後他的強大酒神衝動又如何吞噬這整個現象世界,以便在它背後,通過它的毀滅,得以領略在太一懷抱中的最高的原始藝術快樂。當然,關於這重返原始家園,關於悲劇中兩位藝術神靈的兄弟聯盟,關於聽眾的日神興奮和酒神興奮,我們的美學家都不能贊一詞,相反,他們不厭其煩地贅述英雄同命運的鬥爭,世界道德秩序的勝利,悲劇所起的感情宣洩作用,把這些當做真正的悲劇因素。這些老生常談使我想到,他們是些毫無美感的人,而且也許只是作為道德家去看悲劇的。自亞里士多德以來,對於悲劇效果還從未提出過一種解釋,聽眾可以由之推斷藝術境界和審美事實。時而由嚴肅劇情引起的憐憫和恐懼應當導致一種緩解的宣洩,時而我們應當由善良高尚原則的勝利,由英雄為一種道德世界觀做出的獻身,而感覺自己得到提高和鼓舞。我確實相信,對於許多人來說,悲劇的效果正在於此並且僅在於此;由此也可以明確推知,所有這些人連同他們那些指手畫腳的美學家們,對於作為最高藝術的悲劇實在是毫無感受。這種病理學的宣洩,亞里士多德的淨化,語言學家真不知道該把它算作醫學現象呢,還是算作道德現象,它令人想起歌德的一個值得注意的提示。他說:“我沒有活躍的病理學興趣,也從來不曾成功地處理過一個悲劇場面,因此我寧願迴避而不是去尋找這種場面。也許這也是古人的一個優點:在他們,最高激情也只是審美的遊戲,在我們,卻必須靠逼真之助方能產生這樣的效果?”最後這個如此意味深長的問題,我們現在可以根據我們美好的體驗加以首肯,因為我們正是在觀看音樂悲劇時驚奇地感受到,最高激情如何能夠只是一種審美的遊戲,何以我們要相信只是現在才可比較成功地描述悲劇的原始現象。現在誰還只是談論借自非審美領域的替代效果,覺得自己超不出病理學過程和道德過程,他就只配對自己的審美本能感到絕望了。我們建議他按照格爾維努斯的風格去解釋莎士比亞,作為無辜的候補方案,還建議他去努力鑽研“詩的公正”。

所以,隨著悲劇再生,審美聽眾也再生了,迄今為止,代替他們坐在劇場裡的,往往是帶著半道德半學理要求的一種古怪的魚目混珠(Quidproguo),即“批評家”。在他向來的天地裡,一切都被人為地僅僅用一種生活外觀加以粉飾。表演藝術家茫然失措,真不知道該如何對付這種吹毛求疵的聽眾,所以他們以及給他們以靈感的劇作家和歌劇作曲家,焦慮不安地在這種自負、無聊、不會享受的傢伙身上搜索著殘餘的生趣。然而,這類“批評家”組成了迄今為止的公眾;大學生、中小學生乃至最清白無辜的婦女,已經不知不覺地從教育和報刊養成了對藝術品的同樣理解力。對於這樣的公眾,藝術家中的佼佼者只好指望激發其道德宗教能力,在本應以強大藝術魅力使真正聽眾愉快的場合,代之以“道德世界秩序”的呼喚。或者,劇作家把當代政治和社會的一些重大的、至少是激動人心的傾向如此鮮明地搬上舞台,使觀眾忘記了批判的研究,而耽於類似愛國主義或戰爭時期、議會辯論或犯罪判決的那種激情。違背藝術的真正目的,必然直接導致對傾向的崇拜。在一切假藝術那裡發生的情況,傾向之急劇的衰落,在這裡也發生了,以致譬如說運用劇場進行民眾道德教育這種傾向,在席勒時代尚被嚴肅對待,現在已被看做不足憑信的廢習古董了。當批評家支配著劇場和音樂會,記者支配著學校,報刊支配著社會的時候,藝術就淪為茶餘飯後的談資,而美學批評則被當做維繫虛榮、渙散、自私、原本可憐而絕無創造性的社團的紐帶了,叔本華關於豪豬的寓言說明了這種社團的意義。結果,沒有一個時代,人們對藝術談論得如此之多,而尊重得如此之少。可是,我們是否還能同一個談論貝多芬和莎土比亞的人打交道呢?每個人都可以根據他的感覺來回答這個問題,他的回答必定會表明,他所想像的“文化”是什麼,當然前提是他一般來說試圖回答這個問題,而不是對之瞠目結舌。

但是,有的天性真誠而溫柔的人,儘管也按上述方式逐漸變成了野蠻的批評家,但還能夠談談一次幸而成功的《羅恩格林》的演出對他產生的那種出乎意料且不可思議的效果,不過是在那提醒他、指點他的手也許不在場的時候,所以當時震撼他的那種極其紛繁的無與倫比的感覺,始終是孤立的,猶如一顆謎樣的星辰亮光一閃,然後就熄滅了。他在那一瞬間可以約略猜到,什麼是審美的聽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