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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馮小剛為什麼厭煩電影

2014年2月,馮小剛(微博)日前接受《人物》雜誌專訪表示,春晚完了之後就想\"待著\",\"覺得跟這個世界沒什麼可聊的了\",\"只要是跟電影沒關係的事,都有意思\"。一位導演居然把電影當作最沒意思的話題,對電影的厭煩表露無遺。不細心體會他這番話後面難言之隱的人,也許會覺得,這個馮小剛不要說跟不上當前\"社會主義價值觀\"的\"敬業\"要求,就離將近一個世紀前梁啟超說的\"敬業\"和\"樂業\"都差了很遠。

其實,梁啟超在《敬業和樂業》所說的\"業\"並不只是人們一般所說的\"工作\"。誰安排或指定你一個工作,你按他的意願把事情辦好,完成任務,便大可以此為樂。然而,馮小剛辦完了春晚,完成了任務,卻並沒有就此\"樂\"起來。

梁啟超說的\"業\"更不是指一個收入的來源,一個只是保障衣食住行的飯碗。\"業\"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說,\"凡可以名為一件事的,其性質都是可敬。\"\"可以名為一件事\"是指一個人能夠全心全意投入,有尊嚴,實現自我價值的事情。馮小剛厭倦電影,是不是覺得電影對他來說已經不再是這樣的一件事情?

馮小剛在微博裡說,\"我是覺得這麼多年一部接一部地拍電影,沒有其他的生活。在一個特別窄的胡同裡,我長跑,還不是短跑。你怎麼跑,你感覺兩邊都是這麼一個牆,越跑越窄,越跑越窄。\"他是個會說話的人,一句話同時說給兩種不同的人聽,讓他們各自聽出自己想要的意思。你可以認為他是在抱怨拍電影太辛苦,以至於\"沒有其他的生活\";你也可以認為他是在抱怨有\"牆\"不讓他自由奔跑,以至於他電影生涯逼仄,只有辛苦而無樂趣。

梁啟超所說的可敬、可樂的那種\"業\",是一個人在心裡覺得自己可以\"實實在在\"來做的\"正經事\",\"這叫做職業的神聖。凡職業沒有不是神聖的,所以凡職業沒有不是可敬的\"。人們對\"業\"的正確態度需要有尊嚴、受尊重和自由、平等的環境條件,他說:\"我深信人類合理的生活總該如此\"。

在人類合理的生活裡,任何一項職業的價值都應該是內在的,體現在它為其對像所提供的\"善\"(幫助、貢獻或服務)之中。這種\"善\"使得這個職業成為一種目的,而不是手段。康德把人當作目的,而不是手段,也是出於同樣的道德原則。職業一旦被當作牟利、專權、控制他人的手段時,它也就背離了自己應有的本善。當許多行業,甚至各行各業都變成這個樣子的時候,人的合理生活也就一定出了問題,人們對自己職業的犬儒主義也就不可避免。

馮小剛厭倦電影是因為他覺得他和他的電影被一隻無形的手在牽制,因而沉淪為達到某種目的的手段。他抱怨道,\"你讓百姓滿意,這句話是一句瞎扯的話,你讓老百姓滿意的前提是你必須讓領導滿意。\"拍電影的不能為看電影的著想,不是他不願意,而是他不能夠,但結果一樣,都是不為觀眾著想。這又是多麼荒誕和不合理的生活狀態。這種生活狀態本身就是犬儒主義。

不合理的生活裡不僅有不為觀眾著想的導演,還有不為學生著想的教授、不為病人著想的醫生、不為民眾著想的官員、不為消費者著想的廠商。他們往往並不是主觀上完全沒有為行業對像做好事的願望,而是覺得,現有環境不允許有他們有這麼奢侈的願望。因此,幾乎人人都在做他們既不樂意,也不認可,但卻是照做不誤的事情。

我有不少在國內高校任教的的朋友,經常聽到他們抱怨評選職稱的標準和人事糾紛,他們厭倦甚至厭惡自己職業,比馮小剛有過之而無不及。梁啟超勸人做事要全神貫注,心無旁騖,忠實地把事做好;要從專心做事中發現樂趣,不是皺著眉頭、滿腹牢騷地叫苦,這樣才能達到\"樂以忘憂\"的境界。對我的這些朋友們來說,這實在是太高的境界。他們對自己的\"業\",似乎不敬也不樂。他們抱怨在學校裡為職稱疲於奔命,是\"聽差\"、\"苦力\",甚至還有說自己是\"要飯\"或\"奴婢\"的。

梁啟超所提出的\"有業之必要\"的理由似乎可以分為兩類,一類不過是\"工作\"的理由,如謀生、經濟獨立、生活起居有規律;另一類才是真正的\"職業\"理由:人格上有自尊、鍛煉意志和品性、提高能力和才幹、增強自信心與成就感、獲得精神滿足、肯定生命價值。職業不等於工作。真正敬業的人,他們重視的一定更加是後一類的理由,也一定更期待實現合理的生活環境。

在我們今天的生活世界裡,後面這一種\"業\"已經是稀缺的資源,而這樣看待自己\"業\"的人也已經成為瀕臨滅絕的物種。連馮小剛那樣擁有令人羨慕的\"藝術創造\"之業者都對自己的職業發出了厭倦和無聊的歎息。厭倦和無聊是一種瀰漫在當今中國職業界人士中的精神霧霾。他們因找不到其中的價值和意義而\"看穿\"自己的職業。更糟糕的是,\"看穿\"甚至已經不再能讓這些職業人士為之悲哀和憤怒,他們職業的無意義甚至已經對他們失去了刺激的作用,剩下的就只有一種叫做\"累\"的無聊。在一個受權力和名利雙重擠壓的體制內,幾乎所有的人都是又忙碌又無聊,越忙碌越無聊,剛剛忙完春晚的馮小剛,體會和吐露的恐怕正是這樣的一種無聊而又無奈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