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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輯 宋人絃歌

詞致力於表達委婉悱惻的情感,描摹深微細膩的心緒,把一種精緻的審美趣味發揮到了極致。在文以載道的古代中國,宋詞也許是絕無僅有的唯美文學,它的文字、意境和音樂的美,沒有一個文學品種比得上。

序:唯美的歡娛

今夜,讓我們沿著時光之河向回航行,在一千年前的長江邊上岸。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祖國歷史上一個著名的王朝,它輝煌到了極點,又屈辱到了極點,留下的是不盡的懷念、不盡的惋惜。

綿延了三百餘年的宋朝,前半期統一而繁榮,後半期喪權而偏安,有太多的歡笑,也有太多的眼淚,而這歡笑和眼淚,共同催放了中國文學的一朵奇葩——宋詞。

我們來到了北宋的首都汴京,由今日的開封,怎能想像它當年的奢華。通衢大道上,香車寶馬奔馳,遊人熙來攘往。舉目四望,到處是雕樓畫閣,繡戶朱簾。深街小巷內,燕館歌樓密佈,達數萬家之多。最不尋常的是,滿城的青樓、歌廳、茶坊、酒肆,響徹管弦絲竹之聲,一片鶯歌燕舞的景象。出入這些場所的,有普通市民,也有達官貴人。宋王朝給士大夫的生活待遇之優厚,沒有一個朝代比得上,使他們得以優遊歲月,宴飲唱和之風盛行。無論在公共娛樂場所,還是在私人宴會,歌妓是重要的角色,絃歌是必有的節目。曲調是現成的,文人騷客競相為之填詞,每有佳作問世,很快唱遍塞北江南。

今天也許難以相信,在隋、唐、宋三朝漫長的七百年間,中國曾經是一個流行音樂大國,來自中亞、西域的明快熱烈的印度系音樂風靡全國,傾倒朝野,而低緩單調的中國古樂則受到了冷落,僅用於某些祭祀儀式。唐宋兩朝設有教坊,實際上是宮廷樂團兼國家音樂學院,專門排演、教習、創作流行音樂。宋朝還設有大晟府,翻譯成現代漢語,可以叫國家音樂總署,兼具國家音樂出版社的職能,編集和刊行流行的曲譜。正是在這濃烈的音樂氛圍中,詞的創作成了文壇第一時尚,詞的藝術達到了歷史的頂峰,宋詞成了足可與唐詩、元曲媲美的中國文學瑰寶。

詞的作者是文人學士,唱者大多是妙齡歌女,其間就有了一種微妙的關係。沒有一種文學體裁像詞這樣深深地受到女性的熏陶。有一首宋詞寫道:「月如眉,淺笑含雙靨,低聲唱小詞。」讓美女在花前月下吟唱的小詞,自然應該是情意纏綿的了。因此,在相當長的時間裡,詞的主題不外是傷春悲秋,離情別緒,男歡女愛,風格則以柔美婉約為正宗。詞和詩之間有了一種不成文的分工,詩言志而詞言情,詩須莊重而詞求嫵媚。一切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的情思,不能訴之於詩文的,在詞中都得到了盡興的宣洩。詞致力於表達委婉悱惻的情感,描摹深微細膩的心緒,把一種精緻的審美趣味發揮到了極致。在文以載道的古代中國,宋詞也許是絕無僅有的唯美文學,它的文字、意境和音樂的美,沒有一個文學品種比得上。

當然,婉約不是宋詞唯一的風格。首先是蘇軾,然後是辛棄疾,向詞中吹進了強勁的豪放之風。在他們影響下,詞與詩的界限被打破,詞的題材大大拓寬,演變成了一種既可言情也可詠志的新詩體。靖康之變後,南宋詞人在婉約中多了山河破碎的哀怨,在豪放中多了壯志未酬的悲傷。

宋詞是音樂的產兒,流行歌曲的歌詞。可惜的是,當年的曲譜均已失傳,在歷史的流傳中,宋詞早已脫離音樂,只被當作文學來欣賞。這是中國音樂史的巨大損失,作為音樂的宋人絃歌已成千古之謎,留給我們的是不盡的遺憾、不盡的想像。

鬧燈

元宵節,中國古代的狂歡節,以鬧燈為中心,又稱燈節。宋代其況最盛,正月十五前後,五晝夜狂歡不止,滿城張燈結綵,鼓吹喧天,人潮如湧,熱鬧非凡。家家傾巢出動,看花燈,看焰火,看百戲,總而言之是看熱鬧,而看熱鬧的實質是人看人。在那個男女授受不親的時代,元宵節的人看人又別有一番情趣。綵燈明月誠然可觀,最可觀的卻正是那觀燈賞月之人。平日幽居深院的閨秀仕女,此時暫獲開禁,三五成群出遊,成為節日最亮麗的風景。於是,在熱鬧的掩護下,或眉目傳情,或私訂幽會,或暗結同心,演出了無數愛情的喜劇和悲劇。

辛棄疾 青玉案·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節慶熱鬧而歡騰,可是,有誰知道熱鬧反襯下的寂寞,歡騰映照下的孤獨?眼看花枝招展的游女們嬉笑著走過,一隊隊都消失在燈火輝煌的背景中了,那個尋找了一百次、一千次的人仍然沒有出現。無意中回頭,卻發現那個人煢煢孑立,站在燈火最冷清的地方。

那個人是誰?有人說,是作者的意中人,一位脫俗的女子。有人說,是作者自況,寄寓了高潔的懷抱。其實,無論哪一說成立,作品的意蘊是一致的,都是對孤高人品的讚美。我們也許可以引申說,不管人世多麼熱鬧,每一個人都應該保持一個內在的寧靜的「自我」,這個「自我」是永遠值得「眾裡尋他千百度」的。

歐陽修 生查子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歐陽修是北宋名臣,學富五車,可是,你看他這首小令寫得多麼清新樸素。「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如此美麗清朗的意境,如此自然天成的句子,叫人看了怎麼忘得了,怎麼會不流傳為千古名句。

全詞寫一段失落的戀情,景物依舊,歡愛不再,使人不由得傷心落淚。愛情的滋味最是一言難盡,它無比甜美,帶給人的卻常是無奈、惆悵、苦惱和憂傷。不過,這些痛苦的體驗又何嘗不是愛情的豐厚贈禮,一份首先屬於心靈、然後屬於藝術的寶貴財富,古今中外大詩人的作品就是證明。

問春

春來春去,花開花落,原是自然界的現象,似乎不足悲喜。然而,偏是在春季,物象的變化最豐富也最微妙,生命的節奏最熱烈也最急促,詩人的心,天下一切敏感的心,就不免會發生感應了。心中一團朦朧的情緒,似甜卻苦,乍喜還悲,說不清道不明,我們的古人稱之為「愁」。細究起來,這「愁」又是因人因境而異,由不同的成分交織成的。觸景生情,彷彿起了思念,卻沒有思念的具體對象,是籠統的春愁;有思念的對象,但山河阻隔,是離愁;孤身漂泊,睹景思鄉,是旅愁和鄉愁;因季節變遷而悲年華的虛度或平生的不得志,是閒愁;因季節變遷而悲時光的流逝和歲月的無常,便是短暫人生的萬古大愁了。

我們不要譏笑古人多愁善感,倒不妨捫心自問,在匆忙的現代生活中,我們的心情與自然的物候之間還能否有如此密切的感應,我們的心腸是否已經太硬,對於自然界的生命節奏是否已經太麻木?

宋祁 玉樓春

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紅杏枝頭春意鬧」——這一個「鬧」字,用得出人意料,卻又極其貼切,把春天蓬勃的生機一下子展現在我們的眼前了。因為這一個「鬧」字,宋祁當年一舉成名,後世備受評家讚譽。

面對燦爛的春光,作者的感悟是:在短暫的人生中,真正值得珍惜的不是金錢,而是快樂。對於今天看重財富的時代,這不失為一個提醒。

賀鑄 青玉案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飛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一個想像中的單身美人,和我無緣相會,她自己也在虛度青春年華。這首詞的主題正是閒愁,用情場的寂寞喻仕途的寂寞。妙處在最後三句,用春天的三種景物形容閒愁之濃烈,如同遍地青草,滿城柳絮,下不完的黃梅雨,充斥在天地之間,充斥在胸襟之間。

蔣捷 一剪梅·舟過吳江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這首詞文字和音韻都異常優美,是描寫春愁的名篇。從內容看,短小的篇幅,把春天的幾種愁都寫到了。第一層,風雨中乘舟漂泊,過了以兩個歌女的名字命名的地點,正待上岸去借酒澆愁,這是籠統的春愁,也是旅愁。第二層,盼望歸家,想念著會給自己洗衣、調笙、燃香的妻子,這是離愁。第三層,「流光容易把人拋」,這是人生的大愁。「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色彩多麼鮮麗,時光成全了植物,反襯出了它對人的無情。

李清照 武陵春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

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若要推中國古今第一才女,大約非李清照莫屬。她的大部分作品已散失,流傳下來的只有幾十首詞和詩,鄭振鐸先生曾感歎道,這個損失不亞於希臘失去了女詩人薩福的大部分作品。不過,流傳下來的幾乎都是精品,已經足夠我們為她舉辦一台專場朗誦音樂會了。

李清照的詞以大手筆寫小女子情態,清麗又大氣,在兩宋詞壇上獨具一格。最好的抒情詩人,第一情感真實,絕不無病呻吟,第二語言質樸,絕不刻意雕琢。李清照正是這樣,善於用口語化的尋常語言表達深刻的人生感受。在這一點上,能和她媲美的詞人,也就李煜、蘇軾、辛棄疾三人而已。

生活在兩宋之交的這位貴族女子,一生被靖康之變斬為兩截,前半生是天堂,後半生是地獄。人到中年,她接連遭遇北方家國淪陷、恩愛丈夫病故、珍貴收藏失盡的災難,由名門才女淪落為亂世流民,從此淒涼而孤單地消度殘年。然而,正是在人生的逆境中,她的創作進入了最佳狀態。比如這一首《武陵春》,我們所看到的,完全不是一個詞人在遣詞造句,而是一個嘗盡人世辛酸的女人在自言自語,句句都從心底裡流出來。面對狂風後的滿地落花,她心灰意懶,了無生趣。她生命中的花朵也已經被狂風打盡,她的餘生似乎注定不會有新的花朵開放了。她的境況用一句話概括,就是「物是人非事事休」,這個哀傷的旋律貫穿在她後期的全部作品之中。她沒有想到的是,這些作品正是她生命中最美麗的花朵,會永遠開放在人類藝術的花園裡。

辛棄疾 鷓鴣天

陌上柔桑破嫩芽,東鄰蠶種已生些。平崗細草鳴黃犢,斜日寒林點暮鴉。

山遠近,路橫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

這首《鷓鴣天》是辛棄疾鄉居田園詞的代表,把鄉村景物寫得細緻真實,歷歷在目。

請注意最後兩句。春的源頭在鄉村,而不在城市。英國詩人庫柏也曾寫道:「上帝創造了鄉村,人類創造了城市。」在今天大規模城市化的進程中,我們不妨反省一下,我們是否毀掉了上帝的作品,截斷了春的源頭?

歎花

詠物是宋詞中的常見題材,而在所詠之物中,又以花居多。詠物詞講究形神皆似,寫出物的神韻,在此基礎上借物寓情,寫出人的情懷。春夏秋冬,花事盛衰,蘭花、海棠、杏、桃、牡丹、蓮、荷、菊花、水仙等都是吟詠的對象,而被吟詠得最多的卻是梅花。

姜夔 暗香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歎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陸游 卜算子·詠梅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宋初詩人林逋的名句描繪了梅花在中國文人眼中的典型形象,那不張揚的「疏影」和「暗香」,加上在清寒中開放,使梅花儼然成了高潔人品的象徵。不過,姜夔根據林逋詩句自創調名的《暗香》,其實寫的是對一位女子的懷念之情。倒是陸游的這首《卜算子》,完全是孤高人格的自勉,有力地表達了在孤獨中堅守的決心。

辛棄疾 粉蝶兒·和晉臣賦落花

昨日春如十三女兒學繡,一枝枝、不教花瘦。甚無情,便下得、雨僝風僽。向園林、鋪作地衣紅縐。

而今春似輕薄蕩子難久。記前時、送春歸後。把春波都釀作、一江醇酎。約清愁、楊柳岸邊相候。

春來花開如十三歲女孩兒繡花,多麼細心認真,春去花落似輕薄蕩子變心,何其不負責任。比喻得新穎而又巧妙,不愧是大詞人的手筆。

邀月

中國人對月亮格外有感情,民間有月的節日,士大夫以賞月為雅事,古詩詞中充滿月的意象,也許反映了牢固的鄉土情結。對於守在家鄉的人來說,那在宅院上方升落的月亮是天天相見的伴侶,月的陰晴圓缺都會引發無窮的思緒。一旦離家遠行,月依舊而家萬里,就難免睹月思鄉了。

西方人似乎很少想到要賞月,他們忙於生產和旅行,沒有這份閒心情。西方文化崇拜的是太陽,阿波羅,一個積極活動的神。

汪藻 點絳唇

新月娟娟,夜寒江靜山銜鬥。起來搔首,梅影橫窗瘦。

好個霜天,閒卻傳杯手。君知否?亂鴉啼後,歸興濃如酒。

王沂 孫眉嫵·新月

漸新痕懸柳,淡彩穿花,依約破初暝。便有團圓意,深深拜,相逢誰在香徑?畫眉未穩,料素娥,猶帶離恨。最堪愛、一曲銀鉤小,寶簾掛秋冷。

千古盈虧休問,歎慢磨玉斧,難補金鏡。太液池猶在,淒涼處、何人重賦清景?故山夜永,試待他、窺戶端正。看雲外山河,還老盡、桂花影。

這兩首詞都寫新月,都寄托了憂憤心情,但意境不同,所憂所憤也不同。汪藻是北宋受排擠的官員,他看見新月下寂靜的江山,想起官場上「亂鴉」的聒噪,生出了強烈的歸隱願望。王沂孫是南宋末年的詞人,經歷了元滅宋的亡國之痛,他眼中的新月是嫦娥「猶帶離恨」,未能畫妥眉痕,發出了故國難團圓的悲歎。

蘇軾 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偏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在全部宋詞中,這一首《水調歌頭》也許是傳誦最廣、最膾炙人口的。蘇東坡不愧是大文豪,中秋賞月懷人,原是最常見的題材,到了他的筆下,偏能不同凡響,賞月賞得這樣壯思逸飛,懷人懷得這樣胸懷寬廣。上片賞月,他身上玄想的哲人問「明月幾時有」,他身上浪漫的詩人「欲乘風歸去」,而最後的心願卻是平實的「何似在人間」。下片由賞月而懷人,他身上多愁善感的詩人怨月亮「偏向別時圓」,他身上豁達的哲人用「此事古難全」來開導,而最後的心願也是平實的「但願人長久」。蘇東坡是哲人、詩人,但歸根到底是一個真性情的常人,這正是他最可愛的地方。

蘇詞以豪放著稱,但又豈是豪放這個詞概括得了的。他的作品的魅力來自他的人格的魅力,他兼有大氣魄和真性情,這兩種品質統一在同一人身上極為難得,使他筆下流出的文字既雄健又空靈,既豪邁又清曠,不但境大,而且格高。讀他的作品,我們如同登高望遠,真覺得天地寬闊而人生美好。

悲秋

四季之中,春和秋最容易牽動心魂,被吟詠得最多。這大約是因為,夏暑冬寒,物象比較單調,而在春秋兩季,物象卻呈現豐富的變化。春和秋又有不同。春雨霏霏,花訊匆匆,使人愁;秋風蕭瑟,落葉紛飛,使人悲。春是色,奼紫嫣紅,情意纏綿;秋是空,天高雲淡,胸襟落寞。春是詩人的季節,秋是哲人的季節。不過,中國多詩人,少哲人,所以我們看到,詠秋詞仍是說愁的為多。

吳文英 唐多令

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縱芭蕉,不雨也颼颼。都道晚涼天氣好,有明月,怕登樓。

年事夢中休,花空煙水流。燕辭歸,客尚淹留。垂柳不縈裙帶住,漫長是,系行舟。

開頭兩句有趣。「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一個心字上一個秋字,合成一個愁字。把字謎巧妙地引入詞中,毫無斧鑿痕,點出了這首詞的主題是離愁。

辛棄疾 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在辛棄疾的幾百首詞中,這一首傳誦最廣。它的確是一首絕妙好詞,言簡而意賅,語淺而情深,表達了普遍的人生感受。

年少之時,我們往往容易無病呻吟,誇大自己的痛苦,甚至誇耀自己的痛苦。究其原因,大約有二。其一,是對人生的無知,沒有經歷過大痛苦,就把一點兒小煩惱當成了大痛苦。其二,是虛榮心,在文學青年身上尤其突出,把痛苦當作裝飾和品位,顯示自己與眾不同。只是到了真正飽經滄桑之後,我們才明白,人生的小煩惱是不值得說的,大痛苦又是不可說的。我們把痛苦當作人生本質的一個組成部分接受下來,帶著它繼續生活。如果一定要說,我們就說點別的,比如天氣。「卻道天涼好個秋」——這個結尾意味深長,是不可說之說,是辛酸的幽默。

李清照 醉花陰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這首詞是李清照前期的名作,因思念兩地分居的丈夫而寫。丈夫也是文人,收到後欲一比高低,廢寢忘食三晝夜,寫了五十幾首詞,把這一首混在裡面,請一位朋友品評。那位朋友讀後說,有三句絕佳。這三句是:「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李清照真為女性爭光。

柳永 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歎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在悲秋題材中,這首詞的藝術成就極高,受到的讚譽最多。上片寫秋景的淒涼,用字富有動感,令人覺得這淒涼有逼人之勢,簡直要把天地掏空,把人掏空。下片寫心境的愁苦,走筆極盡曲折,使我們看到百結愁腸的一個個結都是打不開的。

傷別

在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傷別之作不計其數。傷別更是宋詞的一大主題。事實上,那些惜春悲秋、問花歎月的詞,春花秋月是景,抒發的情往往也是離愁別緒。晏殊的詞寫道:「無窮無儘是離愁。」古往今來,被離別所苦的人,離別者心中的苦,真是無窮無盡。

離別的苦,仔細分析起來,包含三層意思。其一,人生聚散不定,一別之後,不知何時再聚,也可能再聚無日,一別竟成永訣。其二,命運莫測,別後不免為對方擔心,有了無窮的牽掛。其三,生命短暫,青春相別,再見時也許皆已白頭,彼此如同一面鏡子,瞬間照出了歲月的無情。總之,人生之所以最苦別離,正因為離別最使人感受到了人生無常。

然而,也正因為離別,我們更懂得了相聚的寶貴。讓我們珍惜愛情、親情、友情,珍惜人間一切美好的感情。

秦觀 八六子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剷盡還生。念柳外青驄別後,水邊紅袂分時,愴然暗驚。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

怎奈向,歡娛漸隨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減。那堪片片飛花弄晚,濛濛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

秦觀的詞是北宋婉約詞的代表,在意境、文字、音樂三方面都精美,當年風行一時。在這一首詞中,作者懷念一位歌女,寓情於景,句句都寫景,而又句句都是情。

柳永 雨霖鈴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兩個深愛的人,在不得不離別的那一刻,會怎麼樣?請看詞中描繪的場面:「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兩人拉著手,只是相看,只是流淚,只是哽咽。平時縱有千言萬語,這時刻是一句也說不出來的,這時刻的心情是說什麼也不能表達的。

想像自己辭別了情人,乘上夜行舟之後,又會如何?我們得到了一個千古名句:「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一覺醒來,看到的是清幽的美景。可是,因為情人不在身邊,再美的景也都是虛設的了。

作者對於離情別緒的體會,真是細緻而又到位。在宋朝詞壇上,柳永是一個重要人物。過去詞中只有小令,他首創篇幅長而容量大的慢詞,擅長鋪陳,細針密線織出一幅幅男女情感圖。宋人囿於成見,以詩文為正業,詞只被當作業餘愛好,唯有柳永是一個專職詞人,一生的主業就是給歌女伶人們寫詞。他是北宋最走紅的流行歌詞作者,作品雅俗共賞,傳播極廣,遠至西域。一位派到西夏的官員歸來後說:凡有井水的地方,都在唱柳詞。但是,他一生潦倒,屢試不第。他的倒霉是因為他的清高,他有一句歌詞:「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宋仁宗因此下令把他從榜上除名,說:你就去淺斟低唱吧,幹嗎要浮名!最後他窮愁而死,靠歌妓們湊錢把他埋了,死後也只有歌妓們年年祭他。然而,有這些善良女子為知音,應該說,柳永並不淒涼。

陸游 釵頭鳳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唐琬 釵頭鳳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嘗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陸游和唐琬,一對恩愛夫妻,硬被陸游的母親拆散,唐琬被迫改嫁。若干年後的一個春日,兩人遊園邂逅,陸游醉題園壁,唐琬隨後應答,詞林中有了這兩首傷心之作。陸詞充滿悔恨和哀憐,唐詞充滿悲憤和屈辱,而壓倒這一切的,是兩人共同的絕望。

今天我們要說,這是一個不該發生的悲劇。陸游不該有這樣的母親,中國不該有這樣的倫理,而最後,也許是苛責,陸游不該服從這樣的母親和這樣的倫理。

李煜 相見歡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句句明白,沒有一個生字。句句凝練,沒有一個廢字。寥寥幾筆,情景畢現。這才叫大家小品,能讓人過目不忘,回味無窮。

相思

離別之後,有情人就要忍受相思之苦了。於是,在傷別的詞之外,又有了許多懷人的詞。相思之苦,苦在心中有許多生動的記憶,眼前卻看不見人。情由憶生,記憶越生動,眼前的空缺就越鮮明,人就越被相思之苦所折磨。不過,相思不只是苦,苦中也有甜。心裡惦著一個人,並且知道那個人心裡也惦著自己,豈不比無人可惦記好得多?人是應該有所牽掛的,情感的牽掛使我們與人生有了緊密的聯繫。那些號稱一無牽掛的人其實最可悲,他們活得輕飄而空虛。

李清照 一剪梅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寫相思之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妙趣橫生,使整首詞活了起來。

朱淑真 清平樂·夏日遊湖

惱煙撩露,留我須臾住。攜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黃梅細雨。

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最是分攜時候,歸來懶傍妝台。

一男一女攜手遊湖,途中遇雨,躲雨的地方想必沒有旁人,彼此又挨得很近。在這短暫的片刻,女子趁勢撒嬌,依偎到男子懷裡。回家後,女子百事無心,仍久久回味著這片刻的親暱。

兩性世界裡一個可愛的小片段。朱淑真是一個所嫁非人的才女,這樣的小片段也許是她感情生活中唯一的亮點,真讓人替她不平啊。

晏殊 玉樓春

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春日凌晨,一個女子在鐘聲雨聲中醒來,想起一個離她而去的少年,沒有怨恨,只有無盡的相思。

柳永說:「多情自古傷離別。」晏殊說:「無情不似多情苦。」傷離別的,受相思之苦的,都是多情之人。那無情之人倒是一身輕,但他們其實更不幸,因為他們的心是空的。

秦觀 鵲橋仙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牛郎織女的傳說被代代文人不斷演繹,秦少游的這首《鵲橋仙》最有新意。上片說,雖然相會艱難,但質量絕高。下片說,雖然相會短暫,但感情久長。作者評說天上的故事,其實表達了人間的情操:兩性關係要講究質量,真摯而久長的愛情遠勝於輕浮而短暫的風流韻事。「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句名言已成為追求真愛的人們的座右銘。

蘇軾 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飄忽得像一個夢,又清晰得像一幕啞劇。詞中的那個幽人是誰?是一位相識的女子,是作者自己,還是一個虛構的意象?不知道,只知道我們的心為之戰慄,充滿了憂傷的同情。

記夢

夢與人生有不解之緣。夢是苦難者的安慰,奮鬥者的希望。昨是今非,昨日的歡樂已成夢。心高氣傲,明日的燦爛尚是夢。但是,不必歎息人生如夢,因為夢也是人生的一種真實。

夢與藝術也有不解之緣。古往今來,詩人們常常借夢言情,以夢寫境,使最悲慘的情境也呈現出了藝術的美。

李煜 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李煜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歷史經常發生誤會。像李後主這樣一個人,原是一位天生的詩人,心靈極單純,情感極真摯,藝術天賦極高,對政治毫無興趣,可是陰錯陽差,偏偏在亡國前當上了皇帝,他的人生就注定是一出悲劇了。然而,他到底是一位天生的詞人,無論在後唐的帝位上,還是做了大宋的臣虜,寫的詞都充滿性靈,從不作帝王家語,而是作為一個最真實的人,訴說自己最真實的心情。他的人,他的作品,最鮮明的特點就是一個「真」字。尤其入宋後的作品,真個是滿紙血淚,字字催人淚下。

然而,我們看到,儘管情境淒楚,他的詞卻絲毫不讓人感到侷促壓抑,反而是清新明朗,王國維形容為「神秀」,非常準確。他用素淡的白描寫出了深沉的感情,語言本色,風格含蓄,情味雋永,如同一位天生麗質的素衣女郎。

真正的大詩人,他的心靈與宇宙的生命息息相通,所表達的決不限於一己的悲歡,而是能夠由個人的身世體悟人生的普遍真相。「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面對自然景物的週而復始和時光的永恆流逝,我們人人都會懷念自己人生中那些一去不返的珍貴往事。「別時容易見時難。」何止淪陷的江山如此,我們都可能經歷相似的悲痛和無奈,與自己珍愛的人或事一朝訣別。李煜的心既敏感又博大,這使得他的作品雖然情感纏綿,卻有開闊的境界。

四十二歲生日那一天,在軟禁的小樓裡,李煜讓歌女唱這首以「春花秋月何時了」開頭的《虞美人》,宋太宗知道了,斷定他對大宋懷有貳心,命令他服毒藥自殺。在漫長的專制社會中,這是許多詩人的命運,他們的作品僅被從狹隘政治的角度理解,因此而遭到迫害乃至殺害。

楊萬里 昭君怨·詠荷上雨

午夢扁舟花底,香滿西湖煙水。急雨打篷聲,夢初驚。

卻是池荷跳雨,散了真珠還聚。聚作水銀窩,瀉清波。

夢見在西湖划船,清香撲鼻,被急雨打船篷的聲音驚醒,卻發現是在自家的荷池旁,清香是荷葉的清香,聲音是雨點打在荷葉上的聲音。從夢境入手寫實景,別出心裁,一首生動活潑的寫景小令。

晏幾 道蝶戀花

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睡裡銷魂無說處,覺來惆悵消魂誤。

欲盡此情書尺素,浮雁沉魚,終了無憑據。卻倚緩絃歌別緒,斷腸移破秦箏柱。

思念著一個人,夢中遇不到她,寫信無處寄送,只好沒完沒了地彈琴。當心中強烈的情感無法排遣時,藝術就誕生了。

蘇軾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這是一首傳誦千古的悼亡詞,句句無比沉痛,句句無比真實,句句有千鈞之力。蘇軾悼念的是去世十年的愛妻,卻準確地寫出了每一個曾經痛失愛侶、親人、摯友的人的共同心境。

生者與逝者,無論從前多麼相愛相知,現在已經生死隔絕,彼此都茫然不知對方的情形了。「兩茫茫」是一個基本境況,籠罩著彼此的一切關係。生者的生活仍在繼續,未必天天想念逝者,但這絕不意味著忘卻。不忘卻又能怎樣,世界之大,找不到一個可以向逝者訴說的地方。即使有相逢的可能,雙方都不是從前的樣子了,不會再相識。這正是「兩茫茫」造成的絕望境地。夢見了從前在一起時的熟悉情景,「兩茫茫」的意識又立刻發生作用,把從前的溫馨浸透在現在的哀傷之中。料想那逝者也是如此,年復一年地被隔絕在永恆的沉默之中。

醉酒

尼采把夢和醉看作兩種基本的藝術狀態。除夢之外,酒與藝術也有不解之緣。中國文人中多愛酒之人,曹操「對酒當歌」,李白「鬥酒詩百篇」,歐陽修自號「醉翁」。不過,正如歐陽修所說:「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醉打破日常生活的藩籬,使人與山水相融合,與宇宙相融合。醉打破功利社會的束縛,使人回歸本性,回歸自然。那麼,酒只是工具,只要能達於醉的狀態,沒有酒也可。天下酒徒未必都是藝術家,大藝術家往往無酒而常醉。

辛棄疾 西江月·遣興

醉裡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

辛棄疾是一個有勇有謀的真英雄,胸懷抗金復國的大志,但英雄無用武之地,長年賦閒鄉居。他又是一個能文能武的全才,被壓抑的無窮精力就向文學中釋放,成了宋代最高產的詞人,留傳至今的詞作有六百二十九首之多。他無意做文人,只是要抒發胸臆,有感即發,創作的心態十分自由,無事不可入詞,嬉笑怒罵皆成文章,題材非常廣闊。風格也是多種多樣,「夜半狂歌悲風起」的慷慨悲壯是主旋律,但也有「茅簷低小,溪上青青草」的樸素清新,「小樓春色裡,幽夢雨聲中」的纖麗婉約。

這首小令也表現了辛詞的一種特色,通篇口語,像一篇短小的散文。評家認為,蘇軾以詩入詞,辛棄疾以散文入詞,是解放詞體的兩位大改革家。

人們常說酒後失態,其實酒後往往露出了平時被掩飾的真態。你看在這首詞裡,活脫脫一個硬漢子辛棄疾,無論上片的發牢騷,還是下片的醉話,都充滿傲氣。

朱敦 儒鷓鴣天·西都作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曾批給雨支風券,累上留雲借月章。

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看不起世間的功名利祿,如果要做官,就做天上享用風雨雲月的山水郎吧。不過,連天上也懶得去,就在這洛陽城裡醉酒吧。魏晉以後,醉酒有了人生觀的含義,名士常藉以表達蔑視功名的心志。

劉克莊 一剪梅

束縕宵行十里強,挑得詩囊,拋了衣囊。天寒路滑馬蹄僵,元是王郎,來送劉郎。

酒酣耳熱說文章,驚倒鄰牆,推倒胡床。旁觀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詞人遠行,好友送別,在一起飲酒。這首詞把兩個狂士的酒後情態寫得繪聲繪色,充滿動作和響聲。旁觀者笑他們疏狂,作者回答道:「疏又何妨,狂又何妨!」的確,人生有的時候不妨疏狂一下,何必總是壓抑自己,何必把自己包得這麼緊。

詠史

懷古往往是為了抒發自己的胸襟,詠史往往是為了諷喻今天的現實。讓我們聽一聽宋代兩位文學大家對於同一段歷史的不同評說。

蘇軾 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和那一首詠月的《水調歌頭》一樣,這一首詠史的《念奴嬌》也堪稱宋詞中最偉大的作品,同樣地筆力雄健,同樣地境界高曠。不同的是,這一首更多地展現了蘇軾英雄本色的一面,氣勢更為磅礡。在赤壁這個地點懷古,眼前的景是大江、亂石、驚濤,所懷的古是智勝赤壁之戰的風流將才周瑜,現實中的雄景與歷史上的豪傑交相輝映。想到自己的英雄之志未得施展,不免自嘲。但是,不同於辛棄疾的憤激,蘇軾畢竟有哲人的遼闊眼界,能比一切英雄功業站得更高。「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再風流的人物也會被時間的浪濤捲走。縱然「江山如畫」,終究「人間如夢」,所以不必把功業看得太重要。「一尊還酹江月」,是祭歷史上的豪傑,也是祭自己和一切人的普通人生。

范仲淹 剔銀燈·與歐陽公席上分題

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孫權劉備。用盡機關,徒勞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細尋思,爭如共、劉伶一醉?

人世都無百歲。少癡、老成悴。只有中間,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牽繫?一品與千金,問白髮,如何迴避?

這首詞也以三國為題材,但通篇似乎玩世不恭的語氣。上片評判歷史,嘲笑曹操、孫權、劉備爭奪天下是白費心力,還不如像劉伶那樣一醉方休。下片議論人生,認為生命中的好時光十分有限,用在爭奪浮名、官位、金錢上是不值得的。

我們都會背誦范仲淹的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現在聽他發表這麼「消極」的言論,一定會感到詫異。這位北宋重臣歷盡官場風波,一生剛直不阿,我們好像不應該把他的話只當作牢騷看待。其實,正因為他是一位對天下真正有責任心的政治家,才格外鄙視爭權奪利。在他看來,三國爭奪天下也只是大規模的爭權奪利罷了。這個看法難道不比今天那些津津樂道三國權謀的談論更接近事情的本質嗎?

抒懷

自從蘇軾破除詩言志而詞言情的界限之後,宋詞中的抒懷言志之作逐漸多了起來。到了南宋,偏安一百五十年間,始有金滅北宋之恨未雪,終有元滅南宋之禍臨頭,民族災難不斷,詞中更是響徹了憂憤忠勇的愛國之音,成為南宋詞壇的一大特色。

除此之外,當然還有別種言志之作。做人要有志氣,但志氣未必雷同。在艱難中創業,在萬馬齊喑時吶喊,在時代舞台上叱吒風雲,這是一種志氣。在淡泊中堅持,在天下沸沸揚揚時沉默,在名利場外自甘於寂寞和清貧,這也是一種志氣。心的追求未必總是顯示進攻的姿態。

鄧剡 念奴嬌·驛中言別友人

水天空闊,恨東風,不借世間英物。蜀鳥吳花殘照裡,忍見荒城頹壁?銅雀春情,金人秋淚,此恨憑誰雪!堂堂劍氣,鬥牛空認奇傑。

那信江海餘生,南行萬里,屬扁舟齊發。正為鷗盟留醉眼,細看濤生雲滅。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衝冠發。伴無人寐,秦淮應是孤月。

鄧剡是文天祥的好友,南宋滅亡前夕,兩人同時被俘,押解途中分手,鄧剡寫了這首詞贈文天祥,表達亡國之痛和惜別之情。文天祥作答詞,有「鏡裡朱顏都變盡,只有丹心難滅」之句,不久後慷慨就義。中國歷史上下五千年,改朝換代乃尋常事,真正彌足珍貴的是改朝換代大敘事掩蓋下的這類感人至深的小場景。

張孝祥 念奴嬌·過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界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銀河共影,表裡俱澄澈。怡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髮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浪空闊。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叩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秋夜泛舟洞庭,詞人所感有二。其一,湖水浩渺,月輝澄澈,覺得自己彷彿融入了其中,這種與宇宙合一的感覺真是奇妙。其二,回顧平生做人處世,心中了無愧疚,這種光明磊落的感覺也真是舒坦。

人生在世,既能站得正,又能跳得出,這是一種很高的境界。

陳人傑 沁園春·問杜鵑

為問杜鵑,抵死催歸,汝胡不歸?似遼東白鶴,尚尋華表;海中玄鳥,猶記烏衣。吳蜀非遙,羽毛自好,合趁東風飛向西。何為者,卻身羈荒樹,血灑芳枝?

興亡常事休悲,算人世榮華都幾時。看錦江好在,臥龍已矣;玉山無恙,躍馬何之。不解自寬,徒然相勸,我輩行藏君豈知?閩山路,待封侯事了,歸去非遲。

中國文人的懷抱,總是在出處之間彷徨。通常的情況是,以功名為正道,仕途失意,才把歸隱當作了不得已的退路。作者企圖換一個思路,看破人世榮華的虛幻,以歸隱為正道,在這種超脫的心態下,又何妨把功名當作暫時的目標。

人生的態度,宜在進取和超脫之間尋求一種平衡。然而,功名太平庸,不是真進取;歸隱太無奈,不是真超脫。真正的進取和超脫,不會只在出處的低水平上折騰。

我們即將與一千年前的宋人告別了。最後,讓我們同唱一首歌——岳飛的《滿江紅》。這是一首響徹千秋的英雄戰歌,讓我們以此表達對中國歷史上一切肝膽照人的真英雄的崇高敬意。這也是一首傳誦千古的宋詞佳作,讓我們以此表達對創造了豐富的美的宋代文學家的衷心感謝。

岳飛 滿江紅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附言]

本文是為《中國唐宋名篇音樂朗誦會·宋人絃歌》所寫的序和台詞。此台節目由北京驅動文化傳媒有限公司出品,篇目及輯題由該公司擬定,我提出了若干修改和補充。

200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