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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我兒子、兒子朋友的母親以及兩種解釋

直到兒子阿里(Ari)上幼兒園,聖誕老人存不存在的問題才開始影響我的生活。阿里並不相信聖誕老人。十月初的時候,他本要和朋友斯凱勒(Schuyler)一起去動物園,但斯凱勒的媽媽塔米(Tammi)給我打電話,說她不想讓兒子去了,因為動物園裡有馴鹿,她覺得孩子們會因此討論起聖誕老人。塔米的兒子斯凱勒相信有聖誕老人,他是個乖萌的小孩,還沒有跨入彆扭的青春叛逆期,塔米希望兒子能繼續相信聖誕老人,哪怕再信那麼一段時間。所以她希望能取消這個遊玩計劃,這樣阿里就不會告訴斯凱勒,「根本就沒有聖誕老人——那只是你的爸爸媽媽」,動搖他關於聖誕老人的信念了。

但這實在令我感到不解。為了維護兒子與聖誕老人之間不真實的關係,塔米寧願犧牲兒子與阿里之間真實的友誼。

為什麼我這麼確定聖誕老人不存在呢?不是因為我從沒見過他,畢竟我也沒見過以色列名模芭兒——拉法莉(Bar-Refaeli),但她是真實存在的,起碼在我寫這段話的時候還健在呢。不相信也不是因為我沒去過北極,沒見過他和小精靈。雖然那裡只有大量的雪和冰,但相關的解釋是非常多的:聖誕老人能將鬍子鋪開,讓人們找不到他;精靈們有種機器能讓光線發生扭曲;可能我已經見過了聖誕老人,但之後又被他說服進行了腦部手術,清除了這段記憶。但這些都不是原因。我不相信聖誕老人是因為沒人告訴我他們相信,而且聖誕老人的故事也與我所信的另一些事實不符:比如馴鹿並不會飛,比如玩具都是從商店裡來的,等等。

我把這個故事講給女兒聽,她說:「我相信有聖誕老人。」我又問她相不相信復活節兔子,她說:「我相信。我還小,所以我什麼都信。」

我又把故事講給妻子聽,她是在羅馬尼亞共產主義環境下長大的心理學家,她認為事情基本上是這樣的:「美國的父母拿這種事糊弄孩子,孩子長大了發現自己被蒙了,一賭氣變成了熊孩子。」

但我仍然不能理解塔米的做法。對此我能想到又講得通的解釋方式有這兩種:

蒙人

出於某些原因,過去美國的孩子都相信聖誕老人,可能因為父母覺得這是一種嚇唬他們、讓他們聽話的好辦法吧。當孩子慢慢長大,變得不再相信聖誕老人之後,他們又會覺得這真是一種蒙孩子的好方法。這樣一來社會就分成了兩類人:蒙人的和被蒙的。蒙人的動機從善意的(父母)到自私的(銷售聖誕節商品的商家,或是要利用神話將這個移民國家凝聚在一起的美國政客)都有。直截了當一點說,這就是在蒙人嘛。

就我觀察到的證據來看,蒙人的情況是真實存在的。我在好萊塢工作,這是一個大量生產圖像和故事,然後輸送給全球觀眾的地方。我們在給一部叫《生活大爆炸》的電視劇寫劇本。有一集裡,一個叫謝爾頓(Sheldon)的角色在《龍與地下城》的遊戲裡把聖誕老人給殺了。對於聖誕老人是否存在,有個編劇希望電視劇能保持開放性的結局,因為他的孩子會看電視劇,他們是相信有聖誕老人的。當然,作為一個靠商業廣告過活的美國情景喜劇的編劇,帶著善意動機的他與不那麼善意的廣告商們一拍即合了。

發瘋

對這個問題還有另一種解釋——在塔米的思維中有些東西是分裂的。根據這個理論,在她的思維中可能有一部分是相信聖誕老人的。和其他成年人聊天時,她會對這個問題絕口不提,但在和孩子單獨相處時,她是相信的。關於相信的東西,她不會說出口。她可能永遠不會說「我相信有聖誕老人」,但她仍會對聖誕老人抱有幻想。如果兒子不再相信聖誕老人,她會十分不安,因為在她的思維中仍有一部分是相信的。

一個人怎麼可能對聖誕老人既相信又不相信呢?如果你是陰謀論的支持者,你可能會覺得對於是否相信聖誕老人這件事,她是在撒謊,你會更加懷疑她所敘述的想法。

但一個人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環境中確實會相信不同的事。讓我們設想一下,塔米回到家,躺在了床上。在她就要進入夢鄉的時候,她聽到腦海中的聲音,好像是她自己的聲音。聲音說:「聖誕老人確實存在。我還記得要等他來。我怎麼知道他不會來呢?是的,有一半的我認為他不會來了,永遠不會來了,但我為什麼要相信這一半的我呢?」

塔米身體裡有許多不同的塔米。有的塔米曾經相信過有聖誕老人,有的塔米仍然相信著有聖誕老人。有的塔米一想起聖誕老人就會很開心,一想到埃裡克(Eric)不相信聖誕老人就會很生氣。有的塔米可以自然而然地去響應關於聖誕老人的圖像、電視節目和歌曲。

塔米這個人可以是分裂的,多個塔米可以同時存在。這就是說,在她的腦海裡有一個聲音在說:「聖誕老人當然是不存在的。」同時還有一個聲音在說:「希望他給我帶來好東西。」這種分裂也可以存在於不同的時間之中。這就是說,在聖誕季以外的時間,她可以隨意拿聖誕老人開玩笑,但當聖誕節到來之際,她也可以說得好像自己真的相信有快樂的聖誕老公公一樣。

既然這種解釋連腦海中的聲音都納入其中了,就讓我們無情地稱其為「發瘋」好了。

蒙人和發瘋這兩種解釋在較深的層次上其實是有相似之處的:前者是在人際關係層面產生了矛盾,後者是在自我認知層面產生了矛盾。我們的社會是由各種心照不宣的密約構成的,其中充滿了自相矛盾的謊言。發瘋的人不過是在對自己撒謊。

在發瘋理論之下,塔米的認知出現了斷裂層——有相信聖誕老人的一部分,也有不相信聖誕老人的一部分。在蒙人理論之下,美國的人民出現了斷裂層——有相信聖誕老人的人,也有不相信聖誕老人的人。無論哪種理論,斷裂雙方的關係都是一團糟。你甚至可以切換理論,說塔米是在蒙自己,或是全美國人民遇到聖誕老人的問題就會發瘋。

那麼蒙人和發瘋的理論正確嗎?

針對這兩種理論,在宗教的理性主義批判與人類行為科學研究中均有涉獵,舉例如下:

● 馬克思主義——蒙人理論支持者。神父可以通過蒙人的方式確保自身的權威:「死後你就可以上天堂吃餡餅了。」

● 精神分析學——發瘋理論支持者。人類會以非理性的信念來抵抗精神壓力,例如對死亡的恐懼、戀母情結等等。

● 神經生物學——發瘋理論支持者。人類大腦進化出了存在感知的模塊,這在進化中是相當重要的,你必須知道在這個洞穴裡還有沒有同伴。當我們認定聖誕老人存在時,大量的神經組織會不必要地興奮起來。這種狀況就像是對花粉過敏時,明明沒有打噴嚏的必要,但我們總是會對抗原產生抵抗。

● 模因論——支持由於發瘋所以蒙人的理論。模因是指我們的文化基因,當我們因受他人影響而相信、傳播某種觀點時,人類群體會大規模地模仿。

通常在進行類似的討論時,我們會做好腦洞大開的準備,等著專家用科學來說服我們。但在如何看待現實、如何看待餘生上,科學並沒能給我們提供很好的答案。一些科學家和哲學家會爭辯說:科學當然告訴我們應該怎樣看待生活、看待現實了,很顯然嘛,科學告訴我們應當以科學的方式去看待。但他們說這句話的時候可不是在搞科學研究,他們搞的是科學新聞,是科普宣傳。

科學沒有告訴我們應當如何看待科學。要想搞清楚這是怎麼回事,你只能從上面的理論裡選一個出來套用——馬克思主義、精神分析學、神經生物學或是模因論。這樣一來,馬克思主義者之所以信仰馬克思主義,只是因為它符合階級利益理論;精神分析學者之所以信仰精神分析學,只是因為它能抵抗焦慮;神經生物學者之所以信仰神經生物學,只是因為它符合因果論規律;模因論支持者之所以信仰模因論,只是因為模因論本身已經感染了他們的大腦,使他們自發地傳播了起來。這些理論只是進行了自證,在解釋聖誕老人問題的時候也是一樣。不能因為這些理論貌似能對某些問題給出科學的解釋就輕信了它們,我們不應當再盲目相信它們,不應當再盲目相信科學解釋。這些理論是以自證的方式來解釋聖誕老人的。當我們意識到這已經不再是一個科學問題的時候,應當如何面對這樣的理論,面對聖誕老人這個問題呢?

我們可以將科學理論與金錢的作用做個比較。一本經濟學或財政學教科書可以告訴你想賺錢該怎麼辦,但它不會告訴你如何判斷金錢重不重要。這個問題我們有商量的餘地,選擇區間從一切向金錢看,到完全忽視錢財、像個嬉皮士一樣四處流浪,可以盡情選擇,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一個中間值。這種態度同樣適用於科學,我們可以完全相信,可以完全不信,也可以在二者之間選取一個中間值。

你可能會想,既然塔米已經說了她相信聖誕老人,那麼她不是在蒙人就是發了瘋。為了證明自己看法的正確性,你會指出:瘋子從不承認自己發了瘋,騙子從來不說自己在騙人。但這種做法會出現兩個交織在一起的問題:一個是道德層面的,另一個是認知層面的。

第一個問題(道德層面):四處指責孩子朋友的父母或其他人是騙子、瘋子,明顯是種很招人討厭也很粗魯的行為。而塔米看起來也不是在撒謊,她始終在考慮自己的兒子,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

第二個問題(認知層面):說到底,這不過就是那個古老的笑話——一個英國國教牧師在向另一個牧師解釋「正統」的含義:「我的教義才是正統的,你的教義是異端。」

這個笑話的笑點在於這種界定「正常」和「真實」的方式,甚至只用常理就能判斷出誰是那個發瘋蒙人的傢伙。否則,「你居然相信聖誕老人,我也是醉了」無異於以一種更高調更誇張的方式說「聖誕老人根本不存在」,這是一種偽裝成心理學的人身攻擊。

如果假定聖誕老人並不存在,我們可以說塔米這人瘋了,但我們不能用她瘋了的事實反證聖誕老人不存在。還有種更直接的證明方法,如果我們想知道聖誕老人是否存在,可以出去瞧瞧,看看世界上有沒有能對應這種信仰的東西。什麼才是能「對應」信仰的東西呢?它是一個明確的概念嗎?還是一個模糊的象徵呢?它能不能點明什麼存在,什麼不存在呢?讓我們看看以下的實驗。

想像有一塊很大的空場,裝得下史上最大規模的遊蕩者遊戲(Red Rover)的所有選手。想像著你掀開了自己的頭蓋骨,所有的信仰都跑了出來,他們手拉著手站在了場地的一邊。而在場地的另一邊,站著各種各樣的事物。這時信仰們陸續喊出自己的名字,相信非洲存在的信仰高喊出自己的名字:「我相信非洲存在!」這時非洲這個真實的物體舉起雙手,然後他們雙雙跑到了場地的另一邊,那裡掛著一個牌子——真實的信仰。「蜜蜂!我相信有蜜蜂!」「太好啦,我們就是蜜蜂!」然後他們一起跑走了。「我相信有海王星!」「我就是海王星!咱們喝一杯去!」然後配成對的二人一起走掉了。到最後場上還剩下一些信仰,他們舉起手喊道:「我相信消失的亞特蘭蒂斯大陸真的存在過!」但另一邊沒人回應它,因為沒有消失的亞特蘭蒂斯這種東西。「我相信有小精靈!」沒人回應它,因為沒有小精靈這種東西。「我相信有聖誕老人!」沒人回應它,因為沒有聖誕老人這種東西。信仰聖誕老人成了錯誤的信仰,因為沒有聖誕老人這種事物來回應它。

有個首要的問題:我們無法將信仰分成小塊,分了還怎麼數呢?「我相信非洲存在」這個信仰是由非洲的人口、國家和動物這些小信仰組成的超級信仰嗎?它是從屬於「世界分成幾個大洲」的子信仰嗎?有些證據能夠證明它是一個實體嗎?是也,非也,我們的所有信仰匯聚成了一張網,如果更完善的話,能匯聚成一個世界。如果所有事物都能兩兩對應,那麼它就是一個完整的信仰體,所有信仰都手拉手,完整地對應上手拉手的事物,這時我的思想就能夠完全和世界對應上了。

但還有一個更嚴重的問題。在做這個想像中的遊戲時,我們自己就站在場上的某處,充當著遊戲的裁判,側頭看看一邊的信仰,再回頭看看另一邊的事物。但當我們看著某個事物的時候,也可以說因為我們相信它存在,才會看到它站在那裡。我們沒有能力完全跳出這個框,從外部審視這個世界,審視我們的信仰。

來看看這張描述認知的經典插圖:

這個人腦子裡像蘋果一樣的東西是什麼呢?不過是一堆原子罷了。如果你願意,也可以說這是神經元和神經質細胞,說它是前額葉皮質、小腦、導水管周灰質和海馬體等等物質的綜合體,但在人腦中沒有一樣東西長得像蘋果。什麼時候我們才能像圖中那樣,既能看到蘋果,又能看到信仰呢?永遠都不可能。我們與信仰是一體的,你只能去不斷發掘它。

我們不可能將信仰拆出來單看,不可能去觀察信仰和蘋果是否對得上,因為信仰和蘋果本身就是一體的,這二者是相互依存的,就如同蜜蜂眼中的鮮花一樣。

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將聖誕老人的問題分成兩部分,一部分解決個人內部的矛盾,另一部分解決人與人之間的矛盾。要知道相信聖誕老人這件事確實有些搞笑,我們審視問題時,會再次跌入「要將內部信仰和外部現實對應上」的泥沼。

這本書要講的是那些我們不太確定的東西,那些將信將疑的東西,那些時信時不信的東西,那些無法迫使自己相信的東西,那些不想再信又不知道不信後會發生什麼的東西。我想從個體與集體的角度研究一下對待這些事物的正確態度,看看除了互相(或是和自己不聽話的人格)對吼「你這個騙子!」和「你這個瘋子!」之外,還有沒有別的解決辦法。如果聖誕老人對你來說就是這種東西,很好。如果你碰巧不信聖誕老人,估計也是因為小時候被我兒子這樣的機靈鬼刺激過吧。你可以找一種自己相信但其他人不以為然的東西。我的建議是:你可以選擇「生命的意義」作為對象,其實也就是一切事物的意義。接受現實吧,總有一天你是要死的,世間的一切也都是要死的,那活著的意義是什麼呢?有些人的答案是——遵從上帝的旨意。為什麼上帝的生命就有意義呢?如果他的生命沒有意義,又怎麼能讓你的生命有意義呢?有些人的答案是傳宗接代,這個答案有點扯。假設在遙遠的星系中有一個蟲洞,所有扔進去的東西都會在另一端複製出一兆兆兆兆倍。也不用什麼都往裡扔,只要派一支遠征軍扔一塊人類的皮膚進去就行了,就算是這樣也比我們自己複製要強得多。和人家比起來,我們自己的複製毫無意義!傳宗接代本來就毫無意義,自然也就不能成為一切事物存在的意義。

還有些人認為生命的意義在於自由意志。乍一看這理由還挺偉大,但再一想就會發現問題了。如果我要在下午2:00的時候賦予自己生命的意義,說明我也能在2:01的時候賦予自己的生命另一個意義。這樣一來,我的生命就是由這些賦予儀式構成的,但賦予的意義又是什麼呢?我是怎麼分辨這個意義有價值,另一個沒價值的呢?如果我要給自己的一生找個意義,是什麼促使我這樣做的呢?這難道不就成了隨機事件嗎?

目前,我的看法是,關於「生命有什麼意義」的答案沒有對錯之分,它們既不能說服對方,也不能證明自身正確。如果你和大多數人一樣,那麼我猜,對於「人生有什麼意義」,你也沒有確切的答案,也在搖擺不定。無論答案是什麼,它都是你自己的那個聖誕老人。

[1]復活節兔在西方被認為是復活節時給孩子們送彩蛋的使者。——譯者注

[2]教義的英語doxy舊時也指妓女。

[3]一種19世紀的兒童遊戲,兩隊人站成兩排,被叫到名字的孩子要立即上前衝破對方的陣形。——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