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叔本華思想隨筆 > 15 >

15

我們正處於精神思想貧乏、無能的時期;它的標記就是人們尊崇各種各樣拙劣的東西,並且人們自創的、形容這一時代的重複詞——「當代今天」(jetztzeit)——可謂相當貼切,其自命不凡就好像這一時代就是「特別」的、「傑出」的時代,為了這一時代的到來,在這之前的一切時代都只是搭橋鋪路而已。在這樣的時期,甚至泛神論者也不害羞地說出生命就是——用他們的話來說——「目的本身」。假如我們的這一生存就是這一世界的最終目的,那這就將是最愚不可及的目的,不管定下這一目的的是我們抑或另有其人。

生命首先就呈現為一個任務,也就是說,維持這一生命的任務,亦即法語的「de gagner sa vie」(10)。謀生的問題解決以後,我們經過艱辛努力爭取回來的卻成了負擔。這樣,接下來的第二個任務就是如何處理、安排這一生活以抵禦無聊,而無聊就像在一旁虎視眈眈的猛獸,伺機而動,隨時撲向每一衣食無憂之人。因此,第一個任務就是爭取得到某樣東西,第二個任務則是在爭取得到某樣東西以後,又不能讓我們感覺到這樣東西,因為我們對其有所感覺的話,它也就成了一種負擔。

如果我們試圖統觀整個的人類世界,那我們就會看到處處都是永無休止的爭鬥。人們為了生存不惜耗盡全副的身體力量和精神力量而投入殊死的搏鬥,防備著各式各樣隨時發生的、威脅著我們的天災人禍。而對付出所有這一切努力所換回的報酬——亦即生存本身——審視一番,我們就會發現這生存裡面有著某些沒有苦痛的間歇時間,但這些時間隨即馬上受到無聊的襲擊,並且很快就被新一輪的苦痛所終結。

在需求和匱乏的背面就是無聊——甚至比較聰明的動物也遭受它的折磨。這是因為生活並沒有「真正的內容」,生活只是被需求和幻象所「活動」起來,而一旦這些需求和幻象沒有了,生存的荒涼和空虛就暴露無遺了。

人的生存肯定就是某種的錯誤——只需簡單留意下面這一事實就足以認清這一道理:人就是需求的凝固物;要滿足這些需求是困難的,而這些滿足帶給他的除了沒有苦痛的狀態以外,別無其他,而處於這一沒有苦痛的狀態之中,他也就落入了無聊的魔掌。這一事實直截了當地證明了:生存就其本身是沒有價值的,因為無聊恰恰就是感覺到了這一生存的空洞、乏味。也就是說,我們的本質和存在就在於渴求生活,而假如生活本身真有肯定的價值和真實的內容,那是無法產生無聊的。僅只是存在本身就已經讓我們充實和滿足。但現在,我們對自己的存在並沒有感到高興,除非我們正在爭取達到某一目標——因為距離遙遠和遭遇障礙的緣故,這一目標顯得會帶給我們滿足,但目標一旦達到,幻象也就會隨之消失——或者,除非我們正在從事純粹的智力活動,也就是說,在進行這些活動時,我們從生活中抽身,現在是從外面回頭審視這一生活,就像坐在包廂裡的旁觀者。甚至感官的快樂本身也只在於持續的渴求,而一旦目標達到,快樂也就消失了。一旦不是處於上述兩種情形,而是返回存在本身,對生存的空洞和虛無的感覺就會襲上心頭——這就是我們所說的無聊。甚至我們內在特有的、無法消除的對特別、怪異事情的追求和喜好也顯示出我們巴不得看到事物發展那單調、無聊的自然秩序能夠中斷。甚至上流社會的奢侈、熱鬧的喜慶和富麗堂皇的排場也不是別的,其實正是為跨越這一本質上貧瘠、可憐的生存而作出的徒勞無功的努力。這是因為那些貴重寶石、珍珠、羽飾、天鵝絨,還有如此之多的蠟燭、上躥下跳的舞者、戴上又摘下的面具——所有這些到底又算得了什麼?沒有人此時此刻感到完全幸福,真的感到完全幸福的話,那他可能是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