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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盡可能近似地設想一下太陽在運轉的過程中所照耀到的各種匱乏、磨難和痛苦的總和,那我們就得承認:如果太陽不曾在這地球上創造出生命——就像月球上那樣——並且,地球的表面仍然處於晶體的狀態,那情形就會更好。

我們也可以把我們的生活視為在極樂的虛無安寧中加進的一小段徒勞無益的騷動插曲。不管怎麼樣,甚至那些日子混得還相當可以的人隨著生活時間越長,就越加清楚地意識到:生活總的來說就是幻滅,不,應該是騙局才對;或者更清楚地說:生活有著某種撲朔迷離的特質。當兩個青年時代的朋友在分別了大半輩子、已成白頭老翁之時再度聚首,兩個老者相互間刺激起來的感覺就是「對整個一生完全徹底的幻滅和失望」,因為看到對方就勾起了自己對早年的回憶。在往昔旭日初升的青春年華,生活在他們的眼裡美輪美奐;生活允諾我們如此之多,最終履行的諾言又是屈指可數。在這兩個老朋友久別重逢之時,這種感覺分明佔據了上風,他們甚至不需要用言詞把這種感覺說出來,而是彼此心照不宣,並在這感覺基礎上敘舊、暢談。

誰要是歷經了兩至三代的人事都會萌生類似這樣一個觀眾的心情:這個觀眾已經看完了集市戲台上演的所有魔術雜耍;如果他一直坐在觀眾席上,他還看到了同樣的表演連續重複進行;因為這些表演項目只是為表演一場而設,所以,在瞭解了內容、不再感到新奇以後,這些重複的表演對他再也無法造成新的印象了。

假設我們考慮到宇宙間浩繁的佈置和安排:那在無限空間裡數之不清的燃燒、發光,除了照亮其他星球以外就無所事事的恆星;而那些被照亮的星球就是苦難和不幸的上演舞台——身處這樣的星球,如果交上特大的好運,那也不過就是給我們帶來了無聊,起碼從我們所熟悉的物種可以得出這樣的判斷——假設考慮到所有這些,那真的非讓人瘋狂了不可。

很值得我們羨慕的人是沒有的,很值得我們同情的人卻難以勝數。

生活就是一份必須完成的定額工作,在這一意義上,所謂的安息是一個相當恰當的表達。

假設性行為既不是一種需要,同時也不會伴隨著強烈的快感,而是一件純粹理性思考以後的事情,那人類還會真的延續生存下去嗎?每個人難道不會因為同情將來的一代而選擇免去他們的負擔嗎?人們起碼不再冷血地一定要把負擔加之於將來一代。難道不是這樣嗎?

這個世界只是地獄——在這裡,人類既是被折磨者,同時又是折磨別人的魔鬼。

人們肯定又會說我的哲學無法給人安慰——恰恰只是因為我說出了真相,而大眾則喜歡聽到上帝把一切事情都做得很好一類的話。那儘管到你們的教堂去吧,不要理會我們哲學家的話了!至少,不要要求哲學家根據你們願意的樣式編排其學說!只有冒牌哲學家和騙子才會這樣做,你們也盡可以從這些傢伙那裡像點菜一樣地隨意規定你們所需要的學說。

婆羅門神因為原罪或者過失而創造了世界,為此婆羅門神本身就得呆在這一世界裡贖罪,直到獲得從這一世界的解救為止。這一思想相當美妙!在佛教裡,世界的產生是因為涅槃的清明狀態——這經由贖罪而獲得——經過很長的一段安寧時期以後遭到了難以解釋的破壞。混濁出現了,也就是說,一種只能在道德意義上理解的厄運造成了這一結果,雖然這種事情甚至在自然物理方面也有其精確對應的類比例子和形態:史前世界星雲帶莫名其妙地出現,而太陽也就由此產生。因此,由於道德上的失誤,自然、物理方面就越趨惡劣,直至成為目前這一可悲的形態。這真的是美妙至極的思想!對於希臘人來說,這世界和神祇的出現是一種深不可測的必然性所引出的結果;這種解釋還是可以將就的,因為這種解釋暫時還能讓我們滿足。但認為耶和華上帝只是因為他願意和高興而創造了這一充滿痛苦和不幸的世界,並且,「看著一切所造的都甚好」,那這一見解就讓人無法忍受了。所以,在這一方面,我們可以看到猶太教在文明世界的種種信仰學說中佔據了最低的一級;與此相吻合的事實就是猶太教是惟一完全沒有關於永生不朽理論的宗教,甚至連這方面的點點痕跡都沒有。

哪怕萊布尼茨的示範和證明是正確的,即在眾多可能出現的世界中,這一世界始終是最好的,我們仍然不能接受這種為神辯護的《論神的善良和仁慈》。這是因為造物主的確不僅只是創造了這一世界,而且還一併創造了可能性本身。所以,他本來應該安排好一切,盡可能地創造出一個更好的世界。

系統的樂觀主義的奠基人是萊布尼茨。他對哲學作出的貢獻我無意否認,但我始終無法讓自己設想出那樣一種由上帝預先安排好的事物的和諧秩序。針對萊布尼茨所提出的明顯詭辯論據——以證明這一世界是所有可能的世界中的最好一個——我們甚至可以嚴肅、正直地提出相反的論據,以表明這一世界是可能之中的最糟糕者。這是因為可能並非意味著我們隨意的想像,而是確實可以存在和延續的東西。現在這一世界的安排剛好能夠讓它維持其存在;假設安排稍差一點,這一世界就已經無法存在了。所以,一個更加糟糕的世界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一個更加糟糕的世界無法繼續存在。現在這一世界因此就是所有可能的世界當中最糟糕的一個。不僅如果行星相互碰撞,甚至只要某一行星軌跡中確實出現的混亂不是逐漸被其他的混亂所平衡,而是繼續增加,那這一世界很快就會完結。天文學家就知道這一切得取決於何種偶然的機會才行。他們經過艱難計算所得出的結果就是這一星球將繼續維持存在。雖然牛頓持相反的意見,但我們希望天文學家沒有計算錯誤。這樣,在一個行星系裡所實現了的機械持續運動就不會像其他星系一樣最終停止下來。另外,在這星球堅固外層之下集結著強大的自然力。只要某一偶然的機會給予這些自然力活動的空間,它們就必然摧毀這星球的表層以及在這上面的生命。這種情況在這地球至少已經發生了三次,並且很有可能更加頻繁地發生。里斯本和海地的大地震、龐貝城的被掩埋只是對這種可能性的小小、玩笑般的暗示。大氣層一個小小的變化——這一變化甚至無法在化學上得到證明——就引起了霍亂、黃熱病、黑死病等,並奪走了數以百萬計人的生命。而一個更大的變化則會毀滅全部的生靈。溫度稍為升高就讓所有河流和泉水乾涸。動物並沒有足夠的器官和力量保證它們在施展全力的情況下能夠獲得自己以及後代的食物;所以,一旦動物失去了某一肢體或者喪失了完美運用這一肢體的能力,這一隻動物通常就會遭受滅亡。甚至是擁有了悟性和理智的強大工具的人類,仍然十佔其九地持續與匱乏作鬥爭,始終是幾經艱辛和努力才勉強使自己不致毀滅。因此,對於無論維持整個種屬還是個體來說,條件是苛刻、不足的。所以,個體的生命就是一場為生存而展開的沒完沒了的搏鬥,每邁出的一步都隱藏著毀滅的威脅。正是因為這種對生存的威脅屢屢得逞,繁殖後代的種子數量才達致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因為只有這樣,個體的滅亡才不至於引致種屬的滅亡,而種屬才是大自然所關注的。所以,這一世界的糟糕達到了可能中的極致。曾經一度生活在這一星球的各種不同動物所留下的化石——作為我們說法的證明——就為我們提供了以前世界的記錄:以前的那種世界不可能延續,因此,以前的世界就是比可能中最糟糕的還要糟糕。

樂觀主義歸根到底就是生存意欲毫無根據的自我讚揚——而生存意欲才是這個世界的真正發動者,它把自身愜意地顯現在自己的作品上面。據此,樂觀主義不僅是一種虛假的理論學說,而且還是相當有害的,因為它把生活表現為一種令人羨慕的狀態,人的幸福就是生活的目的。一旦從這一觀點出發,那每一個人就都相信自己對幸福和快樂有著最正當的要求。而一旦這些幸福和快樂並沒有降臨在他的頭上——這可是常有的事情——那他就會覺得自己受到了極大的不公,甚至會認為錯失了他的生存的目標。但實際上,把勞作、匱乏、磨難、痛苦和最終的死亡視為我們生活的目的——就像婆羅門教、佛教以及真正的基督教所認為的那樣——則是更加正確的觀點,因為正是所有這些痛苦、磨難導致了對生存意欲的否定。在聖經《新約》裡,這一世界被說成是苦海,生活則是淨化的過程,而基督教的象徵就是一種刑具。所以,萊布尼茨、薩伏斯伯裡、波林布魯克(1)和蒲伯的樂觀主義所引起的普遍反感主要就在於樂觀主義和基督教是水火不相容的。這一點伏爾泰在其傑出的詩作《里斯本的災難》的前言作了陳述和解釋,而伏爾泰的這一詩篇也正是針對樂觀主義而發。德國一切向錢看的無恥文人對伏爾泰肆意謾罵,相比之下我卻認為伏爾泰絕對是比盧梭更高一級的偉大人物,因為證實伏爾泰更加深刻思想的是他所獲得的這三個觀點:1惡毒、不幸和生存的苦難,其數量和範圍在這世上佔據著優勢——對此伏爾泰深信不疑;2意欲行為遵循著嚴格的必然性;3洛克這一原則包含著真理,即能夠思維之物也可以是物質的。相比之下,盧梭卻在他的《沙伏雅牧師的信仰表白》——這是一本膚淺的新教牧師哲學冊子——以空談懷疑和否定了所有這些觀點。盧梭還秉承著這一精神以偏差、空泛的議論和邏輯錯誤的推理攻擊伏爾泰上文提及的優美詩篇,並為樂觀主義推波助瀾。他1756年8月18日致伏爾泰的長信就是純粹服務於這一目的。的確,盧梭全部哲學的根本特徵和邁出的「首要錯誤一步」就是以人的原初美好本性,及其可被完善的無窮無盡的可能性,取代了基督教所宣講的人的原罪和人類原初的墮落本性。根據盧梭的看法,人的優良品性只是因文明及其後果而誤入了歧途。盧梭就在此基礎上奠定了他的樂觀主義和人文思想。

總而言之,把這一世界視為一個全知、全能和慈愛的生物所創造出來的成功作品的觀點在一方面與這一世界所充斥的苦難尖銳矛盾,在另一方面,也與這一世界最完美的現象——亦即人——所仍然帶有的明顯欠缺完美,甚至可笑的扭曲完全不相協調。這裡面的不協調和矛盾之處永遠無法解釋清楚。相比之下,這些欠缺和苦難的例子卻與我們的說法相符並成為了證實我們說法的例子,如果我們把這一世界視為我們罪孽的產物,這一世界因此是有不如無的話。在第一種觀點裡,上述例子成了對造物主的嚴厲指控,並為諷刺這一造物主提供了話柄;但在第二種觀點裡,表明人的種種欠缺和不足的種種例子卻是對人自己的真實本性和意欲的譴責,它們還有助於讓我們謙卑起來。這是因為這些實例使我們得出這樣的見解:我們就像是放蕩的父親生下的孽種:來到這一世上的時候已是背負著罪責;正是因為我們必須不斷地償還這一欠債,我們的存在才變得如此淒慘,死亡也才成為我們的結局。沒有什麼比這一點更加確鑿無疑的了:總而言之,這一世界的許多和巨大的痛苦正是這世界深重的罪孽所引致——在此,我指的並非自然物理、現實方面的關聯,而是形而上的因果。在《聖經·舊約》中,與這一觀點互相吻合的也只有原罪的故事——這一故事使我還可以忍受《舊約》。事實上,這一原罪的說法在我的眼裡是整部《舊約》中惟一的形而上的真理,雖然這一真理被裹上了寓言的外衣。這是因為沒有什麼比因走出錯誤一步和罪惡的肉慾而招致這樣的惡果更與我們的生存相似的了。我忍不住向深思的讀者推薦克勞迪烏斯(2)對這一問題的專文討論——這篇文章很流行,但卻相當深刻,它把基督教根本的悲觀精神充分顯示出來。文章的題目為《因為您的緣故,這是可詛咒的土地》。

要掌握可靠的羅盤以隨時辨認生活中的方向,要能夠正確理解生活而不至於誤入歧途,最適合不過的方法就是讓自己習慣於把這一世界視為一個贖罪的地方,因此也就好比是監獄、勞改場、罪犯流放地,而「感化地」就是最古老的哲學家對這一世界的稱謂。在基督教教士當中,俄勒岡尼斯(3)以可嘉的勇氣表達出同樣的看法(4)。對這種世界觀理論上和客觀的說明不僅見之於我的哲學,在各個世代的人類智慧思想裡也隨處可見,亦即婆羅門教、佛教、恩培多克勒(5)、畢達哥拉斯(6)的哲學等。西塞羅在《哲學斷片》第七卷中也提到:古老的智者教導人們這一世界觀,並且人們在接受秘密的宗教儀式時,也受到同樣的教誨:「由於前世犯下過失,我們現在就來到這一世間贖罪。」人們盡可以把瓦尼尼(7)的肉身燒掉,但卻無法駁倒他的觀點——他的這一說法把這種觀點表達得最強有力不過了:人充滿許多巨大的痛苦,如果不是因為這樣的言論會招致基督教的反感,我甚至斗膽這樣說:「如果真有魔鬼的話,他們就是化身為人,並為自己的罪孽而遭受懲罰。」甚至真正、被正確理解的基督教也把我們的生存理解為罪孽、過失的結果。一旦我們習慣於這樣的看法,我們就會實事求是地調節對生活的期待,因此也就不會把生活中大大小小的艱難、痛苦、煩惱、匱乏以及種種討厭、可惡的事情視為奇怪和意外。相反,我們就會覺得這些東西的存在是規律之中的事情;我們也就懂得在這一世上,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存在而遭受懲罰,而且,遭受懲罰的方式因人而異。監獄裡的壞處之一就是監獄裡的其他犯人。與這些犯人不得不朝夕相處對於更為高貴的人來說,箇中滋味到底如何是不用我說的了。本性高貴的人,還有天才,在這一世上的感覺有時就跟一個高貴的政治犯的感覺一樣:他現在被迫混雜在一群偷雞摸狗、殺人越貨的慣犯當中在櫓船上做苦役;所以,這兩種人都不願與其他人交往。總的來說,上述看待事物的方式會讓我們不再詫異、當然更不會憤怒地看視那些所謂不完美之處,亦即大多數人無論是道德上,還是智力上的可鄙本性,以及與這些相應的這些人的面相,因為我們會牢牢記住人的處境,並把每個人首先視為只是由於罪孽而存在,這個人的一生就是為其出生而贖罪。這恰恰就是基督教所說的人的有罪本性;這因此也就是我們在這一世上所看見的我們的同類的構成基礎。除此之外,由於這一世界的構成的原因,幾乎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處於痛苦和不滿的狀態之中——這種狀態可無法讓人變得更有同情心和更加友好待人。最後,幾乎所有人的智力都只是勉強足夠為意欲服務。根據這一道理,我們必須調節我們對世人的要求。誰要是堅信這一觀點,就會知道與人交往的衝動實為有害的傾向。

事實上,這樣的一種信念——亦即這一世界,因此也包括人,其實就是某樣本來不應該存在的東西——會讓我們懷有更多的容忍和寬恕,因為對於處於這樣困境之中的我們又能期待些什麼呢?事實上,從這一觀點出發,我們就會明白:人與人之間真正恰當的稱呼並不是「sir」、「monsieur」(8),而應該是「leidensgefahrte」、「compagnon de miseres」和「my fellow-sufferer」(9)。這一稱呼乍一聽起來似乎很古怪,但這種稱呼卻與事實相當吻合,它幫助我們正確理解每一個人,並提醒我們應有最需要的容忍、耐心、對鄰人的愛——這是我們每一個人都需要得到和需要給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