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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把勇氣列入美德是否妥當存在疑問,同樣,吝嗇(geiz)能否歸入劣性也成問題。不過,我們可不能把吝嗇與貪婪(Habsucht)相混淆,後者在拉丁語裡是「avaritia」。所以,我們想把吝嗇的正反兩面的議論表達出來,讀者可以由此作出自己的判斷。

A:吝嗇不是罪惡,它的對立面揮霍才是罪惡。奢侈、揮霍源自一種動物性的認識局限——對於只局限於認識現時此刻的人來說,那只在頭腦中存在的將來概念是不會產生任何效果的——並且,奢侈、揮霍是建立在人的這一錯覺之上:感官樂趣真有其肯定和實在的價值。這樣,為了那些空洞、匆匆即逝並且經常只是想像出來的快樂,揮霍之人付出了將來入不敷出、囊空如洗的淒涼代價。這樣的揮霍行為或者只是為了餵養那空洞、愚蠢的沾沾自喜和得意傲慢,以及博取看熱鬧的路人對其豪華排場的驚歎和羨慕。粘附在他周圍的寄生蟲對他哈腰、鞠躬,但私下裡,從他身上得益的狐朋狗友對他除了嘲笑以外,別無其他。因此,對這種人我們應該像躲避瘟疫病人一樣的避之惟恐不及。一旦發現這種人的劣性,我們就應該及時和他們一刀兩斷。這樣,在他行為的惡果稍後呈現的時候,我們就用不著為給他施以援手而承擔其惡果,或者迫不得已扮演雅典的泰門那些酒肉朋友的角色。同樣,我們不可以寄望那些漫不經心揮霍自己財產的人,在耗盡家財以後會對落入自己手裡的別人財產不動分毫。這種人,就像薩魯斯提烏斯(5)所一針見血說過的,「揮霍自己的財產,攫取別人的財物」(《卡蒂林納》,5)。所以,奢侈揮霍不但導致貧困,而且還由貧困導致犯罪。出身於富裕家庭的罪犯都是由於窮奢極欲而最終淪落至犯罪的地步。因為這一原因,《古蘭經》(《蘇拉》,17)說得很對:「奢侈之人是撒旦的兄弟。」相比之下,吝嗇節儉卻是與充裕富足為伴,而充裕富足到底什麼時候招人討厭了?如果吝惜節儉是罪惡的話,那這蠻不錯的罪惡卻可以帶來好的結果。因此,吝嗇節儉所據以出發的正確原則就是:所有快感逸樂所發揮的作用都只是否定的;由這種快感組成的幸福因而只是幻象而已;而苦痛卻是肯定和實在的。所以,慳吝之人捨棄了快感享受,目的就是更能穩妥地躲避苦痛。據此,「堅忍和捨棄」就成為了吝嗇之人的座右銘。進一步而言,既然這種人知道發生不幸的可能性難以窮盡,通往危險的道路又數不勝數,那他們就動用一切手段,盡可能地在自己的周圍內外三重築起堅固的城堡以抵禦不測與不幸。誰又能說防備的功夫會做得太過?只有懂得命運如何出爾反爾捉弄我們的人才會最終達成自己的目的。哪怕防備功夫是做得太過了,那這一差錯也只給自己本人帶來害處,而不會讓別人受累。如果這樣的人用不上自己積聚起來的財富,那這些財富將來有朝一日就會使比他更缺乏深謀遠慮的人受惠。他沒有把金錢投入流通並不是壞事,因為金錢並不是消費物品;它們只是有用、真正的物品的代表,而不是這些物品本身。其實,錢幣只是假的,它們本身並沒有價值,其代表之物才具備價值,而這些並沒有退出流通。另外,由於吝嗇的人有錢不用,那其他人投入流通的金錢也就剛好相應升值了。雖然像人們所說的那樣,不少吝嗇之人歸根到底只是直接嗜愛金錢本身,那不少揮霍成性的人也的確同樣只是為了揮霍而胡亂大肆揮霍。與吝嗇鬼結下友誼或者與他們有著親戚關係不僅不會帶來危險,反而可能帶來利益呢。因為不管怎樣,與他們最親近的人在他們去世以後,就可以收穫他們因自律而結出的成果。甚至當他們仍然在世時,如果遭遇十萬火急的情形,我們還可以指望從他們那裡獲得某些救濟。與一個身無分文、債台高築、自身難保的揮霍者相比,我們能夠從吝嗇者那裡獲得更多的資助。一句西班牙俗語這樣說:「身體赤裸者所能施捨的不會比鐵石心腸的人更多。」由此可見,吝嗇節儉並不是一樁罪行。

B:吝嗇節儉就是罪惡之尤!如果感官逸樂引誘人們偏離正道,難辭其咎的是他們感官性的本質、他們內在的動物性。由於樂極忘形、為現時此刻的印象所征服,他們就不加考慮地為所欲為。但在另一方面,如果因為身衰力竭或者老邁年高的緣故,那些他們無法拋棄的惡習最終拋棄了他們——因為這時候,他們享受感官樂趣的能力已經衰減了——此時如果他轉向了吝嗇,思想的貪念就取代了身體的慾望。金錢作為這一世上所有好處的抽像代表,現在就成了他們那已經遲鈍、呆滯的胃口咬住不放的枯槁根塊——這已成了他們抽像中的自我。這些東西現在就在對金錢的熱愛中重新煥發出青春。原先那些為時短暫的感官享受現在搖身一變成了斤斤計較、精打細算的金錢欲。這種慾望就像其對像物一樣具有某種象徵性,並且也是無法消除的。這是對世俗樂趣執著的眷戀,它頑固、偏執,就好像要延續至此身之後;它是經昇華以後換上了精神形式的肉慾;是匯聚所有無法饜足的慾望的抽像焦點。因此,這一抽像焦點與各種慾望的關係,就猶如普遍概念之於普遍概念所包含的單個事物。據此,吝嗇節儉是年老之人的惡習,這就猶如奢侈揮霍是年輕人的惡習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