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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要想得到同時代人的感激,就必須與同時代人的步子保持一致。但這樣的話,任何偉大的東西就無從產生。因此,誰要打算成就一番偉業,就必須把目光投向後世,堅定信念為後代子孫完成自己的作品。當然,他會在同時代人中間默默無聞;他就好比是被迫在孤島上度過一生的人:他勤勉地在這孤島上建起一座豐碑,以便把自己存在的信息傳達給將來的航海者。如果這種命運對他來說似乎太過殘酷,那他就必須以此想法安慰自己:那些平常普通、完全實際的人經常也遭受了相同的命運——他們同樣無法期待得到對自己勞動的補償。也就是說,那些平常、實際的人,如果條件有幸允許的話,就會忙於積聚物質的工作。他們努力賺錢、購買,建造房屋、耕種土地、投入資本、創立公司、經營佈置,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始終充滿著熱忱。他們會以為自己努力工作是為了自己,但到頭來,後人卻坐享其成——這些後人甚至經常不是他們自己的後人。所以,這種人也照樣可以說出「前人種樹,後人乘涼」的話;他們的工作就是他們獲得的報酬。因此,這些人相比思想的天才也好不到哪裡去。思想的天才當然也希望可以獲得勞動的報酬,起碼能夠得到榮耀,但到頭來,他們只是為了後代付出了自己的努力。當然,這兩種人其實也從前人那裡承繼和獲益了許多。

但是,天才所能獲得的補償卻是自身——在獲得補償方面思想天才佔有著優勢——而不是別人怎樣看他。確實,又有誰生活得比這種人更真正、更實在呢?這種人生活過的某些瞬間就留下了延綿千百年的迴響,其音聲在一片混亂噪音之中清晰可辨,經久不息。不管怎麼樣,對於天才這種人物而言,最明智的做法或許就是:為了不受打擾地成為自己,那麼,只要他還活著,他就要讓自己滿足於享受自己的思想和創作活動所帶來的樂趣,這個世界則只是他所指定的承繼其豐富一生的受惠者而已;至於他存在的印記,就像化石足跡一樣,則只有在他本人死後方才傳到世人的手中。

除此之外,天才相對其他人的優勢並不只是局限於他發揮其至高能力方面。這種情形就像一個有著異於常人的良好骨架、動作敏捷利索的人:這個人不僅能夠格外輕便、靈活完成身體的動作,而且在這過程中愉快、愜意,因為他從施展自己的天賦所長中得到直接的快樂。所以,他經常是漫無目的地發揮這些本領。更有甚者,這一身體靈活的人不僅在跳繩或者跳舞的時候能夠做出一般人無法做出的跳躍動作,就算是完成其他人也會的較為簡單的舞步,甚至他走路的姿勢動作,也無一例外地顯露出常人少有的柔軟彈性。同樣,具有真正卓越頭腦的人不僅產生和創作出其他人力不能及的思想和作品;他們的優越之處並不只是表現在這些方面。他們還能夠隨時以認知和思考為樂,因為對於他們來說,認知和思考活動本身就是一件輕鬆、自然的事情。所以,較為簡單的、在其他人的能力範圍之內的事情他們也能更加輕鬆、快捷、準確地把握。難怪他們能夠從獲得點滴新的知識、解答每一道難題得到直接和強烈的快樂,為每一含意豐富的見解,雋永、如珠的妙語而擊節讚賞——不管這些出自自己抑或出自別人。這樣,他們的頭腦思想保持活潑、靈動而又不帶其他別的目的,並因此成為了他們源源不斷的快樂的源泉;而無聊——這一每時每刻都在折磨人的惡魔——也就永遠無法向他們靠近。另外,過去或者同時代的偉大思想者所寫下的巨作對於他們來說才算是真正存在了。具平常頭腦,亦即只有糟糕智力的人對於推薦給自己的這些偉大思想作品卻是有心無力,一如風濕關節炎患者到了舞場;後者到場純粹出於習俗和禮貌,前者閱讀那些思想巨作則是因為不甘人後。拉布耶爾說得很對,「所有的精神思想對於沒有精神思想的人幾等於零。」再者,就算是聰明頭腦或者思想天才的想法與平庸之人的想法從根本上並無二致,但兩者之間的比較就猶如色彩鮮艷、生動的油畫與輪廓草圖或者顏色淡弱的水彩畫相比。所以,所有這些報酬和補償都屬於那些孤獨存在於這一和他們並不相稱、與他們格格不入的世界的思想天才。既然一切偉大都是相對而言,那麼,把該烏斯稱為偉大,抑或變換說法,形容該烏斯生活在可憐、渺小的人群當中,這兩種說法表示的是一樣的意思,因為小人國與大人國之別全在於不同的審視角度。所以,無論一個創作了不朽巨著的人在無盡的後世人看來是多麼偉大、令人驚歎、意趣無窮,在這一作者活著的時候,世人在他眼中也必然顯得渺小、可憐和乏味。我說的這一句話就表達了這一層意思:從塔基到塔頂有三百英尺的話,那從塔頂到塔基也當然正好是三百英尺。

據此,如果我們發現思想的天才通常不喜與人交際,間或態度嚴厲,讓人難以接近,那是不足為奇的。這裡面的原因不在於這類人物不喜溝通和交往;其實,他們在這世上生活就跟在晨曦初開的美麗時分出門散步的人差不多:他興致勃勃地欣賞著新鮮、明亮的大自然,但他也就只能以此為樂,因為他沒有可以與之交談的夥伴——除了一兩個在田地彎腰勞作的農人。因此,偉大的思想者經常更寧願自我獨白,而不是與世俗之人對話、交流。偶爾當他讓自己與人對話時,空洞的談話又會使他重回自我獨白中去。這是因為他忘記了他與之交談的是什麼樣的人,或者他起碼並不在乎對方一定明白自己的意思;哪怕對方就像玩具娃娃無法回應小孩的說話,他也是無所謂的。

但是,我們應該時時處處避免有失公正。我的愛犬經常就以它的聰明、有時又以它的愚蠢使我吃驚,而人類給我的感覺與此沒有兩樣。智力不足、完全欠缺判斷力、充滿獸性的人類無數次讓我感到厭惡,我也不得不同意古人的哀歎,愚蠢的確就是人類的母親、保姆。但在個別時候,這樣的事實重又讓我驚訝不已:形式多樣的優美藝術和有用科學,儘管始終是出自例外的個人,卻能夠在這樣的人類當中扎根、成長和完美起來;我也很驚奇地看到人類在長達兩三千年的時間裡,以忠實的態度、持久的毅力保存著偉大思想家的著作——他們把荷馬、柏拉圖、賀拉斯等人的作品抄錄下來、小心保管,使它們得以經歷人類歷史的禍害、暴行而免遭毀滅。人類以此顯示出他們認識到這些作品的價值。我同樣驚訝於某些人做出的專門、個別的成就,以及一些在其他方面與大眾一般無異的人不時展現出來的思想或者判斷力的閃亮素質——就好像靈光在某一刻閃現;甚至大眾群體也不時讓我感到驚奇——那就是當他們發出巨大、完整的合音時,他們就能得出正確的判斷。這就好比不曾經過訓練的聲音在一起唱和,如果是人多勢眾的話,那就會發出和諧的效果。那些超越大眾、被我們稱為天才的人物,只是整個人類的「靈光閃現」。所以,這些人能夠取得其他人絕對無法取得的成就;也正因為這樣,這些人是那樣的獨特,不僅他們與大眾的差別讓人一目瞭然,這些天才人物之間的個性差別也是同樣突出分明。兩個天才人物之間可以在性格和精神思想方面截然不同。因此緣故,每一個天才都透過自己的作品奉獻給這一世界一件獨一無二的禮物。所以,阿里奧斯圖的比喻恰如其分,「大自然塑造了他,然後把模子打碎了」。這一比喻說法廣為人知就是理所當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