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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聲稱不帶任何預先假設的哲學方法都是大話、空談。這是因為我們永遠只能是在把某物作為既定之物接受和承認下來以後,才可以從這一既定之物出發。因此,這一說法:「給我一個支點,我就能支起這一地球。」(16)說的就是這一道理。這是人們從事任何事情都必不可少的前提條件,對於從事哲學探究也同樣如此;因為正如我們的肉體不可能自由漂浮在虛空、以太之中,我們的精神思想也同樣難以做到這一點。但是,進行哲學探究的這樣一種始發角度,亦即暫時以某一既定之物作為立足點,在以後必須獲得合理證實和補足。也就是說,這一始發角度既可以是主體(主觀),亦即從自我意識、頭腦中的表象、意欲出發,也可以是客體(客觀),亦即在別的其他頭腦意識中同樣出現的東西,也就是說,現實的世界、外在的客體、大自然、物質、原子,甚至是上帝或者純粹隨意想像、設計出來的概念,諸如「實體」、「絕對」或種種其他。無論我們隨意採用何種審視角度,為了要平衡、補足這一審視角度的偏頗之處和合理證實我們預先就已認定的假設,我們就必須在作出一番探討以後變換審視的角度、立場;然後,從變換了的相反對立的立場、角度出發,引申和推論出我們從一開始就視為既定的假設。這另一番的議論也就補足了原先既定的觀點。這也是盧克裡修(17)所說的「事物之間的互相闡釋」。

例如,我們從主體出發審視事物——就像貝克萊、洛克所做的那樣,而到了康德,這一審視方法則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那這種考察方式因其直接的本質而具備了一大優勢。但以此獲得的哲學卻有其一定的片面性、並且也不是完全得到證實的——除非我們採用這一方式把這一哲學補充完備:也就是說,把與這一哲學引申出來的觀點相對立的立場、角度變成我們重新審視的出發點,從客體引申、推論出主體,就像在此之前我們從主體引申、推論出客體一樣。我為康德的哲學就作出了大致上這樣一種補充完備的功夫——這見之於《作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二卷二十二章(18)和《論自然界的意欲》中的《植物的生理學》。在這些論述中,我從大自然外在的一面出發,對智力作出了推論。

現在如果反過來,把客體作為審視的出發立場,把我們周圍眾多的事物,諸如物質以及在物質上面顯現自身的各種力作為既定之物,那整個大自然就進入了我們的審視範圍之內,因為這樣的一種審視方法帶來了純粹的自然主義(Naturalismus)——對此更確切的名稱我認為應該是絕對的自然物理學(absolutePhysik)。這是因為在這審視方法中視為既定之物,亦即絕對現實之物,根據我們普遍的理解,是以大自然的法則和各種自然力,以及這些自然力的載體(物質)為內容。但對這一既定之物專門考察一番,我們就可以清楚,這一既定之物就是難以勝數的恆星以及圍繞恆星運轉的行星得以浮游其中的無限空間。我們得出的結論就是在空間中,不外乎就是要麼發光、要麼反光的星球;在反光的星球表面,由於腐敗程序作用的緣故,生命得以產生和演變,而這帶來了呈梯級差別的有機生物體;這些生物體以個體的面目出現,遵循著控制生命力的大自然規律,經由繁殖和死亡在時間上有其起點和終點;而那些規律和法則也就構成了現有的、生生不息的秩序,既沒有始點和盡頭,也沒有對此的解釋理由。在這逐級向上的有機生物系列中,佔據最高一級的是人類,其存在與其他生物一樣有其開始的時間。在一個人的一生中,有著許多和巨大的痛苦,但得到的歡樂卻很少;然後,就像所有其他人一樣,生命也就到了終結的時候。在這之後,一切依舊,就好像這個人不曾存在過似的。那指導我們以此方式探索並扮演哲學角色的絕對自然物理學就向我們解釋說:由於那些絕對存在和絕對有效的大自然法則的作用,一個現象總是產生或者取代另一個現象;在這過程中,所有事物都是完全自然而然地發生,這所有事物因此也就是完全清晰、可以理解的。這樣,我們就可以套用費希特的口頭禪以形容被如此解釋的世界——費希特站在其哲學教授的講台上,向他的學生們一臉嚴肅、語帶強調地發揮其戲劇表演才華:「因為它是這樣,所以就是這樣;之所以是現在這樣,就是因為它是這樣。」所以,在持有這一審視角度的人看來,那些不滿足於對這一世界如此再清楚不過的解釋、並試圖在全然是想像出來的形而上學中尋找其他解釋的人,純粹就是頭腦中荒誕的念頭作怪;這些人還想從杜撰的形而上學中重又找到倫理道德賴以成立的基礎呢!而那些倫理道德因為無法經由物理學奠定起來,就乞靈於形而上學的天方夜譚!物理學家們正因為這一原因以明顯鄙夷的神情,高高在上地打量著形而上學。但是,無論這種純粹從客體的角度出發的哲學探索如何志得意滿,其審視角度的片面性和變換這一角度的必要性或遲或早都會通過各種機會,以各種方式表現出來。也就是說,認識的主體及其認知官能遲早要成為被考察的對象,因為世界首先只是通過認知功能而存在。例如,基督教神秘主義者把人的智力稱為自然之光,並認為人的智力在求證更高一級的事情時,畢竟是力不勝任的。形成這種看法的基礎就是這樣的見解:所有自然物理的知識,其有效性只是相對的和具條件的,而並非像我們當今那些理性主義者所認為的那樣不帶條件。正因為理性主義者認定人的知識不帶有先決條件,所以,他們藐視基督教的深刻、神秘之謎,情形就跟物理學家藐視形而上學一樣。例如,理性主義者認為原罪的教義只是一種迷信而已,因為他們那世俗男人的智力、見識讓他們高興地發現:任何人都不需為他人在早六千年前所犯下的過錯負上責任。這是因為理性主義者大膽放心地遵循自己的自然之光,並一本正經地認為:在他們那戴著睡帽的爸爸在四十或者五十年前使自己成孕、他們的媽媽把自己平安生下來之前,他們是純粹和絕對的無;然後,從那一刻起,他們才是無中生有。正因為這樣,他們才可以不為任何事情負責任。什麼罪人、原罪的,十足的胡說八道!

這樣,正如我已經說過的,沿著客觀知識的途徑推論和思辨的人就或遲或早在各式不一的前路上開始察覺到事有蹊蹺。也就是說,人們就會發現:所有從客體的一面獲得的知識,都是以信賴人的智力為前提,但人的智力自有其形式、功能和呈現事物的方式;所以,所有這些知識完全受到智力特質的條件制約。既然這樣,我們就有必要變換審視角度,放棄專注於客體的方法,轉而考察主體。也就是說,在此以前,智力以十足的自信構築了整套教條,放心大膽地對世界萬物以及所有這一切的可能性作出了先驗的判斷;現在,這一智力本身卻變成了我們要檢查的對象,它的權威性現在必須接受檢查。這種考察方法的改變首先帶來了洛克的哲學,然後是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最後,人們達到了這樣的認識:自然之光只是從內在投向外在;一旦需要把這種光折返、照明自然的內在時,它是無能為力的。智力的光芒並不能夠直接驅趕籠罩著內在的一片黑暗。只能經由上述哲學家所採用的迂迴、折射的手段,並且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我們才在智力光線的折射幫助下,獲得有關智力本質、智力運作原理的間接資料。在這之後,我們的智力才清楚瞭解到:智力的原初任務只是把握事物之間的關聯——這些對於為意欲服務的目的已經是足夠的了;所以,智力本質上就是投向外在的,並且在這樣的過程中,智力也只是作用在表面的力,就像電力一樣。換句話說,智力只能把握事物的表面,而不能深入事物的內在。因為這同樣的原因,智力無力從根本上理解和看透清楚顯現出來的現實客體事物,哪怕是這些事物中最微小、最簡單的一樣東西。不管是每一樣事物還是整體的事物,其包含的根本道理對於智力而言仍然是一個不解之謎。經過這種方式的考察,我們就會獲得更深一層的認識,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唯心主義(Idealismus)。也就是說,唯心主義的觀點認為:這一客體(客觀)世界及其秩序,根據我們的智力及其運作的理解,其存在並非不帶條件並因此屬於自在的存在;這一客體世界是經由我們頭腦的功能作用而呈現,因此,它首先存在於我們的頭腦之中;所以,通過這一智力形式而呈現出來的客觀存在就只是有條件的和相對的;它也就是現象、外表而已。在沒有獲得這一見解之前,人們探求自己存在的根據,並把自己認知、思考和經驗所遵循的法則假設為純粹客觀之物,是一種絕對而又自在、自為的存在;而純粹只是因為這些客觀法則和規律的緣故,人自己以及一切其他事物才得以存在。但現在,人們反過來認識到:自己的智力和因此自己的存在,其實就是所有那些法則、規律以及從這些法則、規律引出的事物的先決條件。人們也終於明白:時間、空間、因果律這些他們已經搞清楚的觀念性的東西,必須讓位給另一種與大自然秩序完全不同的事物秩序,而大自然的秩序也就只能是那另一種存在秩序的結果或者象形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