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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家把生活、人的性格和人的處境之畫面展現給我們的想像力;他們把這些圖像活動起來,然後讓讀者盡量發揮自己的思想能力,以思考、琢磨這些畫面。所以,文學家可以同時滿足思想能力參差不一的人,不管他們是傻瓜還是智者。但哲學家卻不以此方式展現生活,而是對生活抽絲剝繭,概括出成熟、完善的思想。在這一工作完成以後,哲學家現在就要求他的讀者以哲學家本人同樣的方式、以同等的程度思考事情。因此緣故,哲學家只有很小的讀者群。據此,我們可以把文學家比作帶給人們鮮花的人,而哲學家帶給人們的則是從鮮花裡提取的精華。文學作品相對哲學著作還擁有這一巨大的優勢:文學的眾多作品可以同時並存而又相安無事。事實上,就算這些作品彼此差異很大,它們也可以同時為同一思想的人所欣賞和珍視。相比之下,某一哲學思想體系甫一露面,就已經睥睨著它的兄弟姐妹,處心積慮要毀滅它們,就像上台登基的亞洲國家的君主一樣。這是因為正如一山只容一虎,同樣,只有一種哲學可以君臨天下。也就是說,哲學體系就其本質而言就是孤獨、不喜交際的,一如那些孤獨守在絲網中央的蜘蛛:它們現在就靜候蒼蠅自投羅網。而一旦另一隻蜘蛛向它靠近,那只是準備開始一場你死我活的搏鬥。因此,文學作品和平共處,就像安靜、平和吃草的綿羊,但哲學著作天生就是猛獸;那種破壞和毀滅一切的慾望使它們甚至成為首要是吞噬自己同類的蠍子、蜘蛛、昆蟲幼體一類。它們來到這一世上,就像從傑森的龍牙種子冒出來的全副披掛的武士(1),在此之前同樣是經歷了一番自相殘殺。這場爭鬥已經持續了兩千多年,這場爭鬥會有最終的贏家,天下從此可以歸於太平嗎?

由於哲學體系具有這一爭辯好鬥的本性,所以,哲學家要獲得認可和名氣,其難度比文學家不知要大多少倍。文學作品只要求讀者進入為其提供娛樂消遣或者鼓舞昇華的系列文字之中,為此花上幾個小時的時間;但哲學家的著作卻試圖使讀者的整個思想模式來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它們要求讀者宣佈自己在此之前在這一門學科裡所學過的、相信過的東西都是錯的,所花的時間、精力全都白費了,現在必須從頭開始學習。他們至多只能保留某一位前任哲學家的部分思想,以便在此之上重建基礎。另外,現存哲學體系的教授者也成了與新的哲學體系較勁的強力對手——這是他們為保住其飯碗所使然。事實上,甚至國家政府有時候也會把其偏愛的哲學體系納入其保護傘下,並且通過其強有力的物質手段,防範和阻撓其他學說的傳播和流行。再者,如果我們考慮到哲學著作的讀者群與欣賞文學作品的人數是和願意聆聽教誨的讀者與尋求消遣、娛樂的人數成正比,那麼,一個哲學家的出場能夠得到多少幫助——這我們自己就可以下判斷了。當然,哲學家能夠得到的酬勞是有思想者的擊節讚賞和經過很長時間才會出現的、不分國籍、為數不多的出類拔萃者的頷首同意。而大眾則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憑借權威的力量,才學會敬重這位哲學家的名字。據此,同時也因為哲學的進展對整個人類發揮著雖然緩慢、但卻深遠的影響,哲學家的歷史與帝王的歷史一道,自千百年來並肩排列;但歸入前者的名字,卻比後者的數目要少百倍之多。因此,一個哲學家能為自己在哲學家的青史中留下名字,就是一件相當了不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