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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一方面,沒有什麼比智力週期性的停止工作,更能清楚地顯示了智力從屬的、依賴性的和有條件的本質。在熟睡時,所有的認知和形成表象的活動都完全停止;但我們真正存在的內核,那屬於形而上的部分——它是機體功能的必然條件,是機體功能的原動力——卻永遠不會停下來,假如生命仍未停止的話;並且作為形而上的,因而是非物質之物,它是不需要休息的。因此,那些把靈魂,亦即一個原初和本質上認知著的生物,視為形而上的內核的哲學家,迫不得已地斷言:這一靈魂永遠不知疲倦地認識著和表象著,因而就算是在熟睡中仍然繼續著這些工作;只不過當我們醒過來以後沒有這些事情的記憶罷了。不過,一旦我們領會了康德的學說,把這所謂的靈魂一說推到一邊去,那這一看法的謬誤之處是不難看出來的。因為睡眠和睡醒以後以清楚無誤的方式向任何不帶偏見的人表明:認知是一個從屬的、以機體為條件的功能,與機體的其他功能一般無異。惟獨心臟才是不知疲倦的,因為心臟的跳動和血液循環並不直接以神經為條件,它們恰恰是意欲的原初的表達。其他所有的由神經節——神經節與腦部只是有著間接的和疏遠的聯繫——控制的生理功能在睡眠中也繼續著工作,雖然身體的分泌已經減慢了下來。甚至心臟的跳動也隨著大腦系統稍微放緩了,因為心跳有賴於呼吸,而呼吸又以大腦系統為條件。或許胃部是在睡眠中至為活躍的,這可歸於它與此刻正在休息的大腦所特有的交叉感應的原因;這種交叉感應誘發互相的干擾。只有腦部和連帶著的認知,才在熟睡中完全停頓了下來,因為腦部只不過是一個外事部門而已,這和神經節系統是身體的內務部門是一樣的。腦部連帶其認知功能,只是由意欲為瞭解外在的目標而設置的哨兵而已。這哨兵從頭上的瞭望台透過感官的窗戶向外張望,留意危險來自何方,哪裡又可以取得利益。意欲根據這哨兵提供的觀察報告做出決定。這個哨兵就像所有的勤勉工作者一樣,是處於全神貫注、一絲不苟的狀態。所以,在完成放哨、偵察任務以後,它也就像所有換崗哨兵一樣,很高興能下崗休息。這一下崗就是睡眠,正是因為這一原因我們才覺得睡眠是那樣香甜和舒服,我們也不得不順應它的要求。而從睡夢中被叫醒是讓人不舒服的事情,因為哨兵被突如其來地召回去值班了。這時候,在有益的心房收縮以後,我們一般都會感覺到艱難的心的舒張、勞累再度出現,智力與意欲再度分離。而所謂的靈魂,那原初和本來的認知之物,被喚醒以後,本來應該感覺如魚歸水才對。在睡眠時,只有植物生命仍在繼續活動;這時,惟獨意欲根據自己原初的和基本的本性,在不受到來自外界的打擾的情況下運作;因為沒有大腦活動和認識努力的緣故它們的力量這時不會受到削弱。認知是最繁重的機體功能,但它對於機體組織來說純粹只是手段而已,不是目的。所以,在睡眠時,意欲的全部力量都投入到維持和在需要時修復機體組織中去。身體的治療、保養,身體得益的關鍵時刻都是睡眠的時候,因為「大自然的治療能力」只有在免除認知活動的負擔以後,才能自由地發揮。因此,尚待成形的胎兒持續不間斷地睡眠,而新生兒也在絕大部分的時間裡沉睡。在這一意義上,伯爾達哈(24)(《生理學》卷三)把睡眠稱作原初的狀態是非常正確的。

至於腦髓本身,我想通過這一假設把睡眠的必要性更仔細地解釋清楚——這一假設似乎首先是由諾伊曼(25)的《人類疾病》一書提出來的。這一假設就是:在我們清醒的時候,我們的腦髓無法吸取營養,也就是說,從血液中恢復、更新其物質;因為吸取營養的功能是低級的和物質性的,它會擾亂或者取消認知和思維這一至為卓越的和機體的功能。由此可以解釋清楚:睡眠不僅僅是純粹否定的狀態,只是腦髓停止活動。其實,它也顯示出了一種肯定的特性。這一點可以從這一事實清楚看出:睡眠和清醒之間並不僅僅存在程度上的差別,兩者的分野是明確的——一旦睡著了,我們的夢中圖像是與在這之前清醒時候的思想截然不同的。另一個證明例子就是:當我們做噩夢的時候,不管我們怎樣試圖喊叫,或者在夢中打退敵人的進攻、或者想從睡夢中醒來,我們都是徒勞無功的,就好像連接腦髓和運動神經,或者連接大腦髓和小腦髓(作為運動的調節器)的鏈節被消除了一樣;這是因為腦髓正處於孤獨、分離的狀態,睡眠緊緊地把我們控制在它的手心裡。最後,睡眠的肯定特性也通過這一事實反映出來:我們必須具有某種程度的體力才可以進入睡眠;太過疲倦、衰弱的體質都會妨礙我們獲得睡眠。對此的解釋就是:只有在吸收營養的程序開始以後——就好比說,腦髓開始吸收營養了——睡眠才可以開始;另外,在睡眠時流入腦部的血液增多,這可以用營養吸收的程序作解釋。同樣,睡覺時不自覺地把手臂合置於頭上,是因為這種姿勢有助於這一程序。這也是為什麼只要小孩的腦髓仍在發育、成長,那他們就需要大量的睡眠。但到了老年期,當腦子跟身體的其他部位一樣受到了某種程度的萎縮以後,睡眠就減少許多了。最後,這也是過度的睡眠會引起感覺意識某種呆滯的原因,因為這時候腦髓會出現暫時的膨脹、肥大,而習慣性的過量睡眠會使腦髓持久肥大,這樣就形成了頭腦遲鈍、癡愚。「甚至過量的睡眠也成了一種負擔。」(《奧德賽》15,394)因此,對睡眠的需求是直接與腦生命的強度,因而與意識的清晰度直接成正比。只有很微弱、呆滯腦生活的動物,例如魚和爬蟲之類,睡眠就少得多和輕微得多。在此我提醒讀者的注意:所謂的冬眠幾乎只是名稱而已,因為冬眠的動物不僅僅只是腦子停止活動,整個機體組織也停止了活動,所以,這是某種的假死。具相當智力的動物睡得沉也睡得長。甚至在人類當中,腦髓越發達——這是根據其數量和質量而言——腦髓活動越活躍,那所需要的睡眠則越多。蒙田(26)說他自己一直是一個睡得很沉的人,他自己的相當一部分生命都花在睡眠裡面。並且到了老年以後,他仍然每天連續睡上八到九個小時(《隨筆集》第三部,第十三章)。笛卡爾據說也睡得很多(《笛卡爾的一生》,巴葉著,1693,第288頁)。康德允許自己每天睡上七個小時,這些時間只能勉強湊合,以致康德吩咐僕人在規定的時間裡,務必強行地把他拉起床,不管他的意願也不聽他的請求。(《伊曼努埃爾·康德》,雅哈曼著,第162頁)。所有這些都是因為如果一個人越清醒,換句話說,這個人的意識越清晰,那他就越有睡眠的需要;因此,他也就睡得越沉和越長。因此,經常的思考和累人的頭腦工作會增加對睡眠的需求。持續的力氣活同樣會讓我們產生睡意——對此的解釋是:在進行體力勞作時,大腦通過脊髓和運動神經,持續不斷地給肌肉以刺激,從而作用於肌肉的興奮和收縮能力;這樣,大腦能量就消耗掉了。所以,我們臂膀和大、小腿感覺到的疲乏,一如在這些部位所感受到的痛楚,其真正位置是在腦髓,因為腦髓是與運動神經相連,一如它與感官神經相連。那些並不由腦髓驅使的肌肉,例如心臟肌肉,因此就不會感到疲勞。同樣的原因解釋了為何在從事巨大肌肉力量勞作的過程中或者在這之後,我們的思維不夠銳利。我們在夏天比在冬天更缺少精神力,部分的原因就在於夏天獲得的睡眠較少;因為我們睡得越沉,那之後我們就越清醒。但我們可不要把這一道理錯誤理解為應該過分延長睡眠時間,因為如果這樣做,那這種睡眠在時間長度上所獲得的也就在強度亦即睡眠的深度上失去了;這也就成了浪費時間而已。歌德在《浮士德》第二部分對早晨的輕睡的描述,「睡眠只是個空殼,把它扔掉吧」,就包含了這方面的意思。所以,總的來說,睡眠這一現象首先和主要地證實了:意識、感覺、認知和思維並不是我們身上原初的東西,而是帶條件的、從屬的部分。這些是造化的奢侈、揮霍,更確切地說,是造化最大的奢侈和揮霍;因此,這種揮霍越達到更高一級,大自然就越難不間歇地維持這種揮霍。它是大腦神經系統的產品、精華,而大腦神經系統本身就像是寄生物,依靠整個機體的供養。這一道理也與《作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二卷第三篇裡所論述的有關,即認知越是擺脫了意欲活動的控制,那它就變得越純粹和完美;純粹、客觀的審美認識就由此產生。這正好跟一樣提取物是同樣的道理:提取物越是與被提取之物相分離,那這種提取物就過濾得越純粹、越不含沉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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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 值得注意的是,奧古斯丁對此已經有所認識。在《上帝之城》的第十四篇裡,他談起在前一篇被他分為四類的情緒:渴望、恐懼、高興、悲哀,他說:「在所有這些情緒裡面,都可以發現意欲的存在;事實上,這些情緒不過就是意欲受到刺激所致:因為渴望和高興難道不就是意欲同意我們想要的東西,恐懼和悲哀難道不就是意欲不同意我們所不想要的東西嗎?」

(2) 薩維爾·比夏(1771—1802):法國解剖學家和生理學家。——譯者注

(3) 讓·比爾·弗洛倫(1794—1867):法國生理學家。——譯者注

(4) 參閱本書《論天才》和《論美》兩篇。——譯者注

(5) 某些伊斯蘭國家的最高統治者。——譯者注

(6) 亦即「控制自己」。——譯者注

(7) 斯多葛派的一個名詞。——譯者注

(8) 讓·比爾·加班尼斯(1757—1808):法國醫學家和哲學家。——譯者注

(9) 西班牙語,「鎮定自若」的意思。——譯者注

(10) 威廉·伊夫蘭(1759—1814):德國演員、戲劇作家。見《論美》中的註釋。

(11) 同時兼有「怒不可遏」和「被解除了裝備」的意思。——譯者注

(12) 見本隨筆集裡的《論天才》、《論美》兩篇。——譯者注

(13) 在這裡「技藝」(kunst)一詞也有「藝術」的含義。——譯者注

(14) 在此,「願意」與「意欲」為同一詞,下同。——譯者注

(15) 愛爾維修(1715—1771):法國啟蒙思想家、哲學家。——譯者注

(16) 霍布斯(1588—1679):英國哲學家。——譯者注

(17) 約翰遜博士(1709—1784):英國詩人、散文家和辭典編纂者。——譯者注

(18) 亞歷山大·蒲伯(1688—1744):英國詩人。——譯者注

(19) 弗朗西斯科·古齊亞迪尼(1483—1540):意大利歷史學家,獨創了新的政治歷史記載法。——譯者注

(20) 吉爾瓦尼·羅思尼(1776—1855):意大利歷史作家、文學家。——譯者注

(21) 施瓦本人居住在德國南部,人們戲謔施瓦本人到40歲才懂事。——譯者注

(22) 塞尼加(約前4—65):古羅馬雄辯家、悲劇作家、哲學家、政治家。——譯者注

(23) 《泰晤士報》,1845年10月18日。

(24) 卡爾·弗·伯爾達哈(1776—1847):德國生理學家。——譯者注

(25) 卡爾·諾伊曼(1774—1850):德國醫學家,主要著作為1829年出版的《人類疾病》。——譯者注

(26) 米歇爾·蒙田(1533—1592):法國道德哲學家、隨筆作家。——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