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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當無意識的存在呈現在生物的意識裡,這些無意識的存在,對這些生物而言,才具備了現實性和真實性:直接的現實性和真實性是以自身的意識為條件的。所以,人的個體現實存在也就首先在於他的意識。不過,作為意識它必須能夠反映事物的表象,也就是說,這種意識以智力和智力工作的範圍和素材為條件。意識的清晰程度,也就是深思熟慮的程度,可被視為存在的現實程度。人類自身深思熟慮的程度,或者說能夠清晰意識到我們自身存在或他人存在的程度,卻根據人們得之於自然的精神能力的大小及其發展程度,以及人們用於靜思默想的閒暇時間的多寡,而出現許多梯級差別。

至於人與人之間精神能力的真正和原初的差別,只要我們停留在泛泛、大概的情形,而不是對單個例子進行考察,那我們就不容易對人與人在這方面的差別作出比較;因為我們無法從遠距離就可以對這些差別一覽無遺,並且,它們並不像人們在教育、閒暇、職業等方面呈現的差別那麼外露和明顯。不過,就算根據後面這些差別進行考慮,我們也不得不承認不少人享有比其他人至少高出十倍的存在程度,因而比他人多存在十次。

在此,我不想談論那些野蠻人——他們的生活通常只是比樹上的猿猴高出一級而已——我們還是考察一下,例如,在那不勒斯或者威尼斯(在北方人們由於需要應付冬天,所以必須考慮更多的事情,他們因而變得更加深思熟慮)的某個挑夫,並大致瀏覽一下這個人從開始到結束的一生。這種人為貧窮和匱乏所迫,全憑自己的體力,依靠辛勤的勞作以解決每天的溫飽和其他每時每刻的燃眉之急;沒完沒了的喧嘩、騷動,直到身體消耗疲乏以後,就蒙頭呼呼大睡;與他人產生摩擦,鬥嘴爭吵,沒有片刻思考的時間;過一天算一天的事,享受溫暖氣候中的感官舒適,和得過且過的食物;最後,再加上從教會中接受過來的一些粗糙愚笨的成見,作為他生存中添加的一點點形而上學的要素。大致而言,這個人對自己追逐的一生,或者更確切地說,被追逐、驅役的一生,只是渾噩地有所意識。這場焦灼不安、混亂不堪的夢構成了千百萬人的一生。他們只知道意欲此刻要求他們知道的東西。他們不會回想自己生存中的內在關聯,更加不會考慮這一生存本身。在某種程度上,這些人存在著,但卻又不曾真正地覺察到自己的生存。所以,渾渾噩噩、不假思量地生活的貧困者或者奴隸,其生存比起我們一般人更加接近動物的生存,後者完全局限於現在此刻。不過,也正因為這一緣故,這種貧困者的存在卻並不那麼充滿煩惱。事實上,既然所有快感樂趣從本質上而言都是否定的,亦即快感產生於擺脫匱乏或者苦痛,那麼,永遠與貧困者工作相伴的這樣一種從困難到消除困難的持續、快速的變換——而這又以更加強化的方式最終體現為從工作到休息和需求得到滿足——就成了產生快感樂趣的永恆之源。證實這一產生快感的豐富源泉的證據就是我們經常見到在貧窮者、而不是有錢人的臉上流露出來的高興表情。

現在,讓我們考察一下具理性、考慮周到的商人吧。他們在一生的時間裡籌謀和盤算未來,小心謹慎地實施精心制定的計劃,創立公司,養活妻兒,傳宗接代,同時,也積極參與公眾活動。這種人的生存,比起上面所說的那一種人,明顯具有更高程度的意識,也就是說,他們的生存具更高程度的現實性。

接下來,我們可以看看博學多聞之士的情況,例如,研究過去歷史的專家。這種人已經意識到了整體的存在;他們的視線超越了自己本人和生存的時間,他們思考的是世界發展的歷程。最後就是詩人、作家,甚至哲學家。在這些人的身上靜思默想達到了如此的高度,現在他們並不是受到某種驅使去探索存在中的某一個別現象,而是對這一存在本身,這一巨大的斯芬克斯之謎,感到驚訝莫名;這一存在就成了他們的研究課題。他們的意識達到了如此之高的清晰度,實已成為了反映這整個世界的意識。這樣,在這種意識中的圖像(表象)已經脫離了為意欲服務的一切干係;他們的意識向其展現的世界需要他們去探究和考察,而不是投身於營役的俗務。如果說對現實的意識程度也就是現實的程度,那麼,當我們形容這一類人是「至為現實的生物」時,這種表達就具有了它的含意。

上述描述了意識的兩個極端及其中間級別;每個人都可以在兩極端之間找到自己對應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