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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我坦率承認:《神曲》所享有的盛名在我看來是誇大了,原因肯定主要在於《神曲》裡面的過分荒謬的基本思想;其結果就是到了《地獄篇》,基督教神話最讓人反感的一面就馬上刺眼地展現在我們的眼前。作品風格和隱喻的晦澀難懂也是原因之一:

傻瓜最喜歡也最讚歎 別人用花哨的語言和刁鑽、古怪的字眼 向他們講述的東西。

——盧克萊修

儘管如此,《神曲》中簡潔並幾近精煉的風格,表達的力度,更重要的是,但丁那無與倫比的想像力——這些都確實讓人歎為觀止。正因為這樣,但丁就讓他所描繪的那些不可能的事情帶上了某種具體可見的真實性,也就是類似於睡夢的真實性:這是因為但丁不可能經歷過那些事情,所以,看起來他肯定是在夢裡面見到了這些東西,以致能夠以如此清楚、精確和生動的筆墨把具體所見描繪下來。否則,我們如何解釋:在第十一節的末尾,維吉爾描述了破曉時分、星星下沉的情景,但他忘記了自己正在地底下的地獄裡面;而只有到了這主要部分的結尾處,他才「從裡面出來,重又見到了星辰」(《地獄篇》,34,最後一行)?在第二十節的結尾處,我們再一次看到同樣的錯誤。難道我們可以認為維吉爾揣著懷表,所以,他知道此時此刻在天上發生的事情嗎?在我看來,這由記性所致的筆誤,其糟糕程度比起塞萬提斯那聞名的關於桑丘·潘莎的驢子的筆誤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丁這一作品的題目(21)相當準確、獨特,並且毫無疑問是帶有諷刺意味的。喜劇,是嗎!對於這樣的上帝來說,這一世界的確就是一出喜劇:在最後一幕,這個上帝永無厭足的報復慾望和匠心獨運的殘忍折磨,使他從那些生命忍受沒完沒了、漫無目的的痛苦的情景中得到幸災樂禍的快感。這些生命是上帝自己在百無聊賴當中,漫不經心地創造出來的;他們只是因為自身發展不合上帝的旨意,並且在其短暫的一生中做出了和相信了一些不討上帝歡心的東西。此外,與上帝那些聞所未聞的殘忍相比,所有在《地獄篇》裡受到如此懲罰的罪行都變得不值一提。的確,上帝本人比起我們在《地獄篇》裡所碰到的所有魔鬼還要兇惡得多,這是因為這些魔鬼的確只是秉承上帝的旨意、依仗他的權威行事。所以,宙斯不會對被籠統視為與上帝一體感激不盡,在詩中幾處地方卻奇怪地出現了這樣的情形(例如,十四節70行;一三一一節92行)。事實上,在《煉獄篇》裡,這樣的描寫簡直就是到了可笑的地步(六節118行「高貴的朱庇特,他為了我們在地球上被釘上了十字架」)。宙斯對此到底會有何話說?「哎呀,慘呀!」維吉爾、但丁和服從上帝命令的每一位所表現出來的奴性的卑躬屈膝,以及接領上帝的聖旨時那種戰戰兢兢和畢恭畢敬著實讓人感到噁心。在但丁引以為自豪的一個例子裡,他在詩中的本人就把這種奴性心理發揮到了極致(三十三節109—150行),甚至榮譽、良心都已喪失殆盡了。也就是說,一旦榮譽、良心與上帝的殘忍旨意有所牴觸,那它們就不再起任何的作用。為了得到一份口供、證詞,他鄭重、嚴肅地向被施以精心設計、慘不忍睹的酷刑的受苦者許下諾言:給他一小滴的止痛水以緩解其痛苦。當受刑人履行了被強加於自己的條件以後,但丁卻絲毫不顧及榮譽、良心,赤裸裸和不知羞恥地違反自己的承諾以「讚頌上帝的榮耀」。這是因為但丁認為緩解上帝施加的痛苦——哪怕是那麼一點點——都是絕對不允許的;雖然這種緩解在此只不過是揩去一滴冷凝了的淚水,而上帝也不曾明確禁止他這樣做。因此,無論在此之前的一刻他如何信誓旦旦地做出承諾,他都不會履行的了。在天上,這些行為可能是家常便飯、值得稱道——這我不知道;但在人世間,誰要是做出了這樣的行為,那他就是一個無賴、惡棍。順便說上一句,由此例子可以清楚看出,道德如果除了上帝的意志以外,沒有任何別的基礎,那該是多麼糟糕和尷尬的事情:因為好的可以變成壞的,壞的可以變為好的,速度之快就像電磁鐵的兩極弄顛倒了一樣。但丁的整部《地獄篇》其實就是對殘忍的禮讚;在倒數第二節,寡廉鮮恥和喪失良心也以上面提過的方式被大加頌揚。

我會大膽無畏地說出 通行天下的真理。

——歌德

另外,對於被創造者而言,這一切都是神聖的悲劇,並且是永無盡頭。雖然這部作品的序曲在個別之處讓人感到有趣和愉快,但與沒完沒了的悲慘部分相比,這些地方卻是少得可憐。我們會不由自主地認為:但丁其實在內心深處對於這一整潔的世界秩序抱著諷刺、挖苦的態度,否則,津津有味地描畫那些令人反胃的荒謬之處和持續不斷的行刑場面,如果沒有一種古怪的趣味是不行的。

對於我來說,我所鍾愛的彼特拉克(22)始終居於所有意大利詩人之首。在感情的真摯和深度,及其直截了當的表達方面——這些都深獲我心——在這世上無人能出其右。因此,我對他的十四行詩、凱旋詩、押韻歌謠的喜愛,遠甚於阿里奧斯圖(23)的離奇的胡鬧作品,和但丁的那些描畫令人毛骨悚然的醜陋面孔的詩作。彼特拉克直接發自內心的、行雲流水般的語言,其訴說方式也完全有別於但丁過分講究,甚至是矯揉造作的貧乏語彙。彼特拉克一直是我心儀的詩人,並將永遠是這樣。我們這個至為出色、卓絕的「當代今天」(24)竟敢以貶損的口吻談論彼特拉克,只不過是更加證實了我對彼特拉克的判斷而已。作為一條多餘的證明,我們可以比較一下,打個比方說,穿著便裝的但丁和彼特拉克——我是說,把他們寫的散文放到一塊比較一下:彼特拉克優美的、飽含思想和真理的《論孤獨的生活》、《承受好運、厄運的方法》等,以及他的書信,和但丁那些乾巴乏味、繁複冗長的談論經院哲學的文字。最後,塔索(25)據我看來並不配佔據緊隨三位偉大的意大利詩人之後的第四位置。但願我們這些後代人是公正的吧,雖然作為同時代人我們是不可以做到這一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