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誕生 BIRTH

上個星期,在醫院的產房裡,產科醫師給我看了一個新生兒,他脖子上有鯊魚一樣的鰓裂,還長著一條袋鼠一樣前粗後細的尾巴,只有無毛細嫩的皮膚讓他看起來還算像個人類。艾斯伯格護士在走廊上輕聲告訴我,尾巴卷在嬰兒的兩腿間,小兒科主治醫生掰了許久才知道嬰兒的性別。我問她:「嬰兒現在怎麼樣?他的家人呢?」她看著我,揚起細細的眉毛,轉身走開,按了一串密碼打開門,然後揮手對我再見。

貝克在《拒斥死亡》裡評論道,這類誕生「不為大眾所知」,他還說「徹底拆穿人類的處境,只會讓人瘋狂」。

德日進有這麼一句很像謎語的話:「某種程度上人類的靈魂是一種嵌入天主之中的、表層熾熱通紅的物質。」世間萬物中,只有人類擁有靈魂,這是德日進思想的核心。同樣很關鍵的還有物質的熾熱性——宇宙被由內而外迸散的高熱物質填滿,以致容不下一切精神與靈魂。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沙 SAND

塵土灑遍萬物。如果你一直站著不動,不管你是否設防,塵土都會把你掩埋。蓋在你腳上或鞋上的碎沙會漸漸變厚,隨後沙塵在四周堆積,你的雙腳很快就會被埋住。然後地面蓋過你的足踝,升至你的小腿。如果部隊裡的隊長命令他的士兵們長久地站立,他和他的隊伍就會像秦始皇的軍隊一樣,被直挺挺地埋進地裡。

如果你有耐心,微隕石塵也足以埋葬你:每小時有一噸微隕石塵落到地球上。或者你可以扎進蝗蟲堆。在蒙大拿州庫克峰11,000英尺的高度,可以看到山側堆積了一層蝗蟲。1907年,這群蝗蟲因為飛錯路線而受凍,最後撞上了山壁。直到其中某塊堆積物剝落並掉進溪中,然後被帶到下游,人們才知道有此一事。

塵土埋葬我們的速率不一。紐約市的地平線,每個世紀都在上升。科爾特斯所走過的墨西哥城如今已在地下30英尺,若不是墨西哥城本身也在下陷,它還會在地下更深處。在開挖地下鐵路線時,工人曾經掘出一座神廟。碎屑以每世紀4.7英吋的速率把地面抬高。2,000年前大希律王在耶路撒冷重修第二聖殿;聖殿中那面著名的哭牆,修建於摩利亞山頂一面古老的擋土牆之上,現在牆底距離岩床有60英尺深。

回答這個問題:何不撣塵?不管生活在哪一個大陸板塊,我們掃地擦桌不只是為了保持整潔,也是為了避免被掩埋。

空氣中飄浮的殘骸很有意思。意想不到的是,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蜘蛛的腳及其碎屑。蜘蛛的腳很脆弱,那是因為蜘蛛腳是中空的,牛津大學的大衛·波德尼斯這麼解釋。蜘蛛腳的殘骸中沒有肌肉,風一吹就飄走,因此很容易折斷,也很容易被吹散。另一種意想不到的空中廢屑來源於輪胎。用顯微鏡觀察過的人說,乳膠碎片從腐蝕的輪胎剝落下來的速度快得驚人。農場塵埃、(化石燃料燃燒所產生的)硫酸液滴,以及撒哈拉沙漠吹來的沙,聚合起來,形成了掩蔽山谷和海岸的夏日塵霾。

波德尼斯說,我們的「每一次呼吸,都吸入了數百顆微粒」。空氣挾帶著各種碎屑,除了我們熟悉的那些,譬如毛毯、糞便、屍肉、樹葉、珊瑚、煤炭、皮膚、汗、肥皂、淤泥、花粉、藻類、細菌、孢子、油煙、氨和唾沫——還有「來自大海浪花的鹽晶,從遠方高山刮來的塵埃,火山岩漿冷卻後的微粒,以及熱帶森林火災的微小炭屑」。那麼多,累積起來可真不少。

黃昏薄暮時,懸浮微粒碰到上升的水汽,凝結後一起下落,這就是它們埋葬你的時刻。土中的細菌會吃盡所有能吃的,沒被吹走的便留在原地。三十年後,就能積成一英吋厚的表土。(但同時會有好幾英吋的表土已被沖刷入海。)

我們活在死人們的頭上。最近,考古學家在聖路易斯市郊區挖掘時發現了13個聚落,一個疊在一個上頭,有些聚落存續的時間比聖路易斯市的歷史還久。在挖掘法國的康貝·格林納爾洞穴時,古人類學家發現了足足60層的人類居住遺存。

在青銅時代,懶惰的特洛伊人倒是很配合被埋葬的進度。他們從不掃地,而是把垃圾和污物用泥土掩蓋然後踩平。不久之後,他們就得弓著身子在屋裡行走,於是他們把房門和屋頂加高,然後重複這個過程。侵略者如果打贏了,往往也會在夷平的屋頂上蓋起房子。十九世紀的考古學家掘了足足24英尺才找到羅馬廣場的古跡。

130年前,施裡曼在挖掘一處他認為是特洛伊的遺址時,足足挖了16英尺深的壕溝才發現了加工過的石頭。其實當時他挖到的僅僅是一堵20英尺的高牆的頂端。經過多年的挖掘,他才知道在這堵牆的基礎下還有一堵牆,然後一堵又一堵。考古學家們至今仍在挖掘特洛伊城。

在其他地區,古代近東的金字塔並不是被沙土掩埋,而是沉到地下;它們陷進軟土裡,然後被分解掉。「每過幾年,祭司就得把金字塔築高數個階梯,以彌補沉到地下的高度。」達爾文曾經指出,蚯蚓所挖的隧道也會造成建築物沉陷。紐約市聖約翰大教堂的駐堂作家威廉·洛根寫了一本有意思的書《泥土》。他表示,沉重的教堂近年也在下陷。大教堂的基礎「已在地下水位之下」,地窖中有股「活泉」湧出。

在加州的聖莫尼卡,每天早晨會有工人駕駛著推土機,在沙灘上翻攪前一天留下的垃圾。我親眼看到他就像農夫在田里攪動去年的草葉一樣,把垃圾推到沙下。最後,他在表面鋪上一層沙,讓已被紙屑和泡沫塑料墊高了的沙灘看起來變得乾淨。

根據平哈斯拉比所引述的古諺,死亡分成兩種。一種很難,像把繩索穿過桅桿頂端的鐵環一樣難;一種很容易,像把掉進牛奶裡的頭髮挑出來那樣簡單。

中國 CHINA

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德日進從持續30個月的前線烽火中倖存了下來。他的任務是在猛烈的炮火下救助傷患。有人說他「臉龐粗獷如格列柯的畫作」,還說他「絲毫不拘泥於教規」。一位和他共事過的軍官寫道:「他擁有兩種顯而易見的特性:勇氣與謙卑。」一個和他同團的穆斯林突尼斯狙擊兵,神秘兮兮地述說道:當他在火線下搶救死傷者時,有一層「神的護罩」保護著他。他為自己能在前線默默付出而欣喜。少有人能活著走出伊珀爾戰役,遑論帶著滿腹滿足感走出,更別說是帶著欣喜了:

「身歷其境的人,才能擁有那種滿載驚奇的回憶:在1915年4月的伊珀爾平原上,佛蘭德斯的空氣中飄著有毒的氯氣,伊貝勒運河兩岸的白楊木被炮火撕裂;又如1916年7月的索維裡,焦黑的山丘上瀰漫著死亡的氣息。……這些超越凡人經驗的時刻,就像一股緊緊糾纏且揮之不去的氣味,注入人的生命,使人開悟昇華,把人帶到絕對之境。」那「緊緊糾纏且揮之不去」的氣味可能是泥漿的味道——英聯邦有20萬人死在伊珀爾的泥地裡,其中9萬人消失在泥漿中。

他喜歡行動。他相信天主指派任務給人類,就是要人類建造世界並賦予其神性,要人類協助天主的救贖行為,讓活著的每一刻充滿意義——正因為這個緣故,戰場深深吸引著他。「身在前線……個人本身只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成為破浪前進的船首的一分子。」他甚至把一篇文章題為《懷念前線》:「東方的所有魅力、巴黎的一切精神溫暖,都比不上杜奧蒙的泥漿。……發現自己很少會背負著一個有待完成的使命,一個可以毫無保留全身心投入的使命,這是多麼讓人心碎啊!」

他上戰場時已經是神父了。1918年的一個清晨,他所屬的輕步兵兵團在瓦茲的森林裡紮營,沒有麵包和酒可以供他彌撒使用。他把當時的想法記錄了下來。

五年後,在北平以西的鄂爾多斯沙漠的峭壁旁,他坐在帳篷裡的行軍椅上,攤開紙重新回顧他當時萌生的那個想法:如果牧師兩手空無一物,他可以在每天日出時,把新一天的進程作為祭品:這千變萬化的世界即將產生和獲取的一切,以及它即將因衰竭和磨難而失去的一切,都是牧師們可以高舉起來作為祭品的。

四年後,同樣在中國,他騎馬北上來到蒙古草原,調查第四紀堆疊層。在那裡,他仍然念誦著他所謂的以世界為祭壇的彌撒,「為新的一日賦予神性」:「我的上主,如今雖不是在埃納的森林而是在亞洲大草原,但因我再一次沒有麵包沒有酒,也沒有祭壇,所以我要超越表徵,直抵純粹和莊嚴的真實本身。我,你的司祭,要以整個大地為祭壇,獻上這世界的苦痛和哀愁。」

雲 CLOUDS

博爾赫斯筆下最迷人的虛構人物,要數《博聞強記的富內斯》裡的少年伊雷內奧·富內斯。富內斯既不會做歸納,也不會做摘要,「在他的世界裡只有細節」。「他能清楚記得1882年4月30日清晨時南方朝雲的形狀」,他把雲朵的形狀比喻為他只見過一次的書籍環襯的石紋圖案,比喻為凱布拉卓戰役前夕船槳在內格羅河所拍起的水花。這位虛構的烏拉圭人富內斯,是在他14歲的清晨看到那些雲的。

地質學家給14,000種不同土壤命名。

有一些流浪的哈西德信徒走上自我放逐之路,為的是要「和捨金納一同承受流亡之苦」。捨金納即是上帝在這世上的形顯——而你必定已經注意到,他若不是處於迷失之中就是正四處遊蕩。「凡是以此形式疏離於世的,都是上帝的朋友,『因為陌生人就是陌生人的朋友,因為人的本質就是陌生於世』。」

數 NUMBERS

地球上有1/10的陸地是凍原。任何時刻,地表上只有3%的面積在下雨。閃電大約每秒擊中地面100次。每個活人,包括此刻剛出生的嬰兒在內,大約每人可以分配1000磅的活白蟻。雞的數量是人的數量的4倍。

我們中有1/5是伊斯蘭教徒。我們中有1/5住在中國。我們中近1/10的人住在活火山或休眠火山的範圍內。我們中3%以上有心智障礙。我們每天要喝掉10億杯以上的茶。我們有10,000種語言。

我們中有1億人是流落街頭的兒童。有1億2,000萬人住在非原出生地的國家。有2,300萬人是難民。有1,600萬人住在開羅。有1,200萬人駕小船捕魚為生。有750萬是維吾爾族人。有100萬人在冷凍拖網漁船上。我們中每天有2,000人自殺。

「這些令人頭暈目眩的數字導致我們思維遲鈍。」《哈特福德新聞報》如是說。但是我們不能思維遲鈍。如果思維遲鈍,怎麼保持思路清晰?我們都希望自己能保持清晰的思路。

構成每個人親友圈的那群人,幾乎比所有的抽樣誤差都小,比所有的取整誤差都小。他們是如此微不足道,即使他們消失,世界也不會眨一下眼。每年有200萬以上的兒童死於腹瀉,80萬死於麻疹。我們可曾為之眨眼?二十世紀前半葉有700萬烏克蘭人一年內被餓死,二十世紀下半葉有200萬柬埔寨人死於非命,有2,100萬到2,200萬的人死於1917至1918年間的流行性感冒……

那位古生物學家說,他苦於覺得自己像「宇宙中一粒迷失的原子」,對個體的感受變得不再敏感了。新聞記者們稱之為「憐憫疲勞」。貝克認為這種漠視死亡的態度是某種對現實的疲勞。你有這種感覺嗎?人數多到什麼地步就會讓人對個體的感受變模糊?變得沒有感覺?而且,我們的忍耐力不只因文化而異,也隨年齡而不同。兒童很少會為陌生人哀傷——「藍藍的水裡,有很多很多的黑點。」

德日進稱我們這些活著的人是「一支龐大無邊的無名部隊……這一大群騷動不止的人,或混亂或有序,其數目之大令人驚恐;這由人類組成的緩慢單調的波浪,讓信仰最為堅定的人們都覺得心煩意亂」。

洛杉磯機場有25,000個停車位。每一個車位,可以分給一個死於1985年哥倫比亞火山爆發的人;或者分給近兩年裡因為誤觸戰場殘留地雷而死的人。如果5人乘一輛車,幾乎全世界的因紐特人都能塞進洛杉磯機場的停車場裡。同樣的,如果你在一輛車裡擺進或疊起4具屍體,那麼這個停車場可以裝進1945年3月東京空襲裡所有的死屍,或是全世界死於兩顆原子彈的人,或是死於倫敦瘟疫的屍體,或是布隆迪自1993年以來死於內戰的人。然而,那裡容納不下美國的遊民,即使一輛車裝18人、19人也不行。

撒迦利亞看見一個人騎著紅馬,站在窪地裡的香桃木中間。在他身後又有紅馬、黃馬和白馬。撒迦利亞問道:「大人啊,這是什麼意思?」

那人回答:「這些是奉主之命在遍地走來走去的。」

那是在大流士一世2年11月24日的夜裡。

以色列 ISRAEL

在耶路撒冷舊城的擁擠巷道裡,一個推著獨輪車穿梭其中的巴勒斯坦人大喊:「Yo hablo Espa?ol! Yo hablo Espa?ol!」(我說西班牙語!)

每個時代的歡宴和戰爭都發生在這裡,全世界的苦吟和祈禱也都源自這裡。以賽亞說:萬民都要流歸於她。我們從世界各地湧來,跌跌撞撞來此敬拜——為的是把自己磨圓。

在阿克薩清真寺,我看到廣闊的空間中一位老人孤單地倚著柱子而坐。他的鬍子很長,裹著黑色的阿拉伯頭巾,把大開本的《古蘭經》高舉到面前。我把視線移開,三角測量和邏輯推論的知識告訴我這個老人的袖子裡塞了很多很多糖果,而且他打算偷偷把糖送給那些赤腳的孩子們。每次我回頭看他,他都在專心研讀《古蘭經》,一副好幾個星期都不曾挪動過的模樣。

《古蘭經》的《黃牛章》:「他們問你他們應該怎樣費用,你說:『多不勝數。』」

我曾經和畫家喬·雷米瑞茲在耶路撒冷的某個屋頂上寫生。依照希臘正教曆法,那天是復活節週日的早晨。一位巴勒斯坦婦人撩起她藍色的裙擺,從屋頂上的門走出來。太陽很大,她瞇著眼,飽滿的額頭閃閃發亮。她跨過屋頂,來到我和雷米瑞茲身邊,送給我們每人一個復活節蛋。一個蛋染著紅色,另一個染著橙色。

我們是大地的器官和四肢,我們是上帝從口中吐出的音節。

圓頂清真寺將摩利亞山的頂峰包圍住了,峰頂甚至穿破了寺廟的地板。亞伯拉罕帶著他的兒子走了三天三夜才來到這光裸的岩石上,準備在這裡割開他的喉嚨。大衛在這裡建造祭壇,所羅門又來此建造聖殿。巴比倫人毀掉聖殿,流亡歸來的希伯來人再重建聖殿。它矗立了970年,直到2,000年前被羅馬人所毀。穆罕默德與大天使吉卜利勒從這裡出發,乘飛馬徹夜馳往七重天。之後不久,一位阿拉伯哈里發命人築寺以榮耀此地,他的人馬挖了一層又一層的碎石殘礫才找到了峰頂石。他們在那裡建了一座八角形建築,此後1,300多年,這座建築鮮有改變。它的金頂倒覆在峰頂石上,一如真正的天穹覆在大地之上。

現在,我們隔著高牆凝視它,像是在看一個稀世奇玩——地球在一幢建築裡裸露了出來。它是如此珍稀,而來看它的人也是:因為這裡明明白白呈現了我們的處境,而我們大費周章前來看它。

邂逅 ENCOUNTERS

只有某種根深蒂固且完全悖謬的上帝觀,才能理解以下這個想法:上帝認識而且愛我們59億人裡的每一個。

在那個希臘正教復活節週日的稍晚時分,我手中拿著那顆染紅的蛋,坐在耶路撒冷一家飯店的大廳裡。一群壯碩的希臘婦人進來,坐在我身邊的椅子上。隨後又有一人進來,於是我把我的椅子讓給她,自己坐在地上。進來的人越來越多,都是些骨骼粗大、身穿黑衣的壯碩婦人,不是祖母輩就是曾祖母輩的。最後她們都離開了,只剩下最年長、也是最胖的一位。她沒辦法從椅子上站起來,為了幫她,我放下那個彩蛋,抓住婦人裹在黑袖裡的上臂,想拉起她,但是沒用。

「Sorry。」她說。我把雙手穿過她腋下,在她肩後握住,把她的胸拉向我,膝蓋頂住她的椅子,我使出了渾身的力氣,但仍然沒用。

「Sorry。」她說。她掙扎著抓住我的背,上身靠在我的雙臂上,兩腳用力踏地。

「Sorry。」我們又試了一次。終於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時候,她向我道謝:「Sorry。」我想那是她懂得的唯一英文。

有時候我們會碰觸陌生人,有時候我們彼此一言不發。我們旅人——我們與我們同時代各自艱辛行進的夥伴——就像雲朵一樣聚散。我們會偶然擁抱多少陌生人?我曾在高速公路的公廁裡遇見一位美麗但因久病而孱弱的年輕女子,我把她抱在懷裡,幫她上下輪椅,幫她穿脫牛仔褲。

阿拉伯半島上以前有個叫做北也門的國家,我曾經拜訪過那裡的一個南部小鎮。當地部落的居民鮮少見過西方人。數以百計的行人穿越十字路口。在一個擁擠的街口,我看見一輛摩托車停在那裡,駕駛座上沒有人,後排的特殊座椅裡坐著一個嬰兒,一個好看又結實的寶寶。我對他打招呼,他慷慨地伸出手遞給我一個鑰匙圈。我注意到幾百名也門人全都停下來圍觀,其中無疑包括嬰兒的父親或哥哥。

我接過鑰匙圈仔細端詳,並向嬰兒道謝,就像我們平常會做的那樣。我注意到那些也門人都在屏息以待,我故意延長時間,直到嬰兒的眉間顯現出不解,才把鑰匙圈交還,這時我聽到他們都鬆了一口氣。

思想家 THINKER

為巴·申·托夫領唱詩歌的人說,巴·申·托夫講經時,聽眾能從他口中所領受到的,「猶如人們在以色列一度從西奈山頂透過雷與號角的聲響所領受到的上帝的言語。在那時候,上帝的聲音猶未沉寂,仍流傳於世得以聽聞」。

強烈的流放感使得以撒·盧利亞用更陰暗的方式來理解神聖火花的概念:因為上帝被堅硬的外殼所囚禁,所以他的身影在任何迷失之地都逐漸凋零。善於推陳出新的巴·申·托夫則不然,他把這個陰鬱的想法翻轉過來,看到它的光明面:如果外殼可以囚禁上帝,那麼我們所見的一切也都可保有神性。盧利亞因為硬殼和四散在外的碎片而絕望,巴·申·托夫則因為火花與其中的上帝而喜悅。這不只是泛神論,而是超泛神論:超驗的上帝創造了宇宙,他的身影存在於宇宙的每一粒微塵中。土裡裹著煤炭。鳥兒飛越房頂。火苗燒熱泥罐。

「當你懷著一顆聖潔之心穿越田野時,所有石頭、所有莊稼和所有動物釋放出來的靈魂火花都會附在你的身上,然後它們會得到淨化,化為你內在的神聖之火。」一位巴·申·托夫的傳人如是說。

巴·申·托夫的教導,結合了盧利亞的卡巴拉思想和傳統哈西德教派的虔誠。不過他拋開了盧利亞的禁慾觀,他說:「不要否認你的肉體,這是上帝所不允許的」——儘管他自己每月堅持守戒一周。他跳過了盧利亞不切實際的救世主思想,迴避了卡巴拉僵硬而深奧的精英主義。他講道,也把他祈禱的果實公開還諸眾人。除了堅持傳統教義,他還十分強調熱情和快樂(「遵守戒條的快樂」),並且他堅信,每一個猶太人,不論有無學識,都可以在上帝面前祈禱。巴·申·托夫把祈禱的價值看得比研讀《妥拉》還高。他說,借由虔誠的祈禱,借由牢牢抓住上帝,人們可以指認出天堂,向天堂進發,並最終融合其中。

巴·申·托夫的孫子多夫·貝爾,即大馬吉德,是個四處漂泊的講師。他將熱情全部傾注於信仰上帝,認為人是靠著Devekut(虔信)才能站在上帝面前。大馬吉德著有《狂喜論》。狂喜,我想是靈魂對神聖所激起浪潮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