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誕生 BIRTH

與其他的醫院一樣,這家醫院也是宇宙中的一個孔洞,神的吐息如疾風貫穿而過。這股神性之風吹向兩個方向,既吹向時間之內,亦吹向時間之外。在我頭頂和腳下的病房裡,男人和女人正徘徊在生與死的邊緣。他們的心臟痙攣、跳停,他們的腎日趨衰竭,他們的肺或硬化或被浸潤,他們的大腦栓結,阻塞,渴求血液。他們逐漸失去知覺,生命如燈芯般愈燃愈短……然後他們離去。死神就是這樣將這些優秀且受人愛戴的人逐一帶走——全世界每天大約有164,300人死去,其中美國每天有6,000人死去。醫院將他們的遺體運走,然後迎來新的生命。在美國,每天大約有10,000個寶寶誕生——這些新的生命看起來就像一批粗糙的替代品。

在產科病房的水槽邊,佩特·艾斯伯格護士正在解開另一個襁褓。這是一個早產了三周的嬰兒,她的皮膚呈薰衣草般的紫色,粘著黃色的胎脂,像一名剛剛橫渡英倫海峽的游泳選手。經過毛巾的一番擦拭後,她的皮膚透出了一點粉色。我看不到她的名字。她機敏而又安靜,專注地觀察著四周,似乎生來便擅長思考。

她直直盯著我的眼睛,彷彿在透過我的雙眼打量我。我不確定是否能抵擋這樣的審視,但我其實可以,因為她只是在看,單純在看而已,彷彿從一個嶄新的角度來審視這世界。這可能是她生命中第一次這般直視他人的雙眼,但她很專注,並不介意那雙眼睛是屬於何人,畢竟這都不重要。生命在她眼中閃爍,她用她沉著的意識連接起她的視覺神經和大腦。雖然她只是個紅色的嬰兒,但她有自我意識,而且她很清楚這一點。

這個機敏的寶寶像僧侶一般專注,讓人想起這個用塑料裝飾板裝潢而成的房間的顯著特質。馬丁·布伯曾說:反覆在迷狂面前是如此無力。現在這個新生兒正把注意力放在護士身上,彷彿是在向這位忙碌的護士致以某種祝福。我想繞著這個懂事的嬰兒走,就好像她是耶穌誕生洞穴地上那個銀星中間的孔,是麥加天房上那顆黑石,是一切奧秘的源泉。黑石沉默不語,卻散發出無形的力量逼迫人們去追問:為什麼世間存在萬物,而不是一切虛無?而我們又為什麼會意識到這個問題?我們這些繞著黑石轉圈的渺渺眾生,為什麼會意識到這個問題?

作為一種哲學或世界觀的物質科學既然不能解釋我們的智能和意識,又能起到什麼作用?德日進對此進行了深入的思考:「我不明白原因。」他故作不解,「地質學家對構成地球的一系列同心層進行了研究,但沒有人研究過構成人類思想那一層。」他說,既然「只有人類有思想」,那些不把人類視為「宇宙的關鍵」的哲學如何讓人信服?以前,生物學家譴責這種觀點是人類中心主義;如今有人斥之為「物種歧視」。畢竟我們和靈長類動物一樣都是進化而來的生物。

根據這種推理,大約在11,000年前,一部分以狩獵為生、會製造石矛、會畫畫而且會交談的靈長類動物萌生了一個好主意。他們把野生大麥和小麥上成熟的種子敲下來,把種子儲藏在他們紮營的扎格羅斯山區裡乾燥的地方。當狩獵無果的時候,全家可以靠食用磨碎的種子維持生存,於是他們得以定居下來。之後他們播種更多的種子,然後蹲下來等種子抽芽,一事接一事,如此這般,我們誕生了。此刻我對著筆記本電腦,而你拿著書。其實我們和松鼠沒有什麼區別,或者說和長臂猿更為相似,只不過機緣巧合下我們學會了使用工具,學會了說話寫字,還偶然地發明了藝術和科學。我們是眾多動物中的一種,只不過我們大腦的新皮質特別發達。我們之所以能寫作百科全書還有飛上月球,都是機緣巧合的偶然。誰能接受這種說法?

沒錯。因為文化進化的速度是如此迅速,幾乎呈幾何級數增長,誇張來說,是爆炸式增長。而生物的進化需要時間,因為它倚賴生物的代季更迭,它的繁殖是以具有繁殖力的有限生命體為單位。然而,根據人類學家蓋瑞·克列維登斯的說法,一旦裸猿開始說話,繁殖單位就變成了「嘴」。信息與複雜性的萌發和複製是如此迅猛,印刷技術的發明簡直就像是出自我們100億個腦神經元和600,000億個連結的臨時起意。理論上,實證科學可以解釋所有的人類活動,甚至可以解釋我們59億人各自不同的意識,以及我們對彼此和對書籍的摯愛。

如果能掌握所有資料,那麼科學是可以描述人類這個物種從事各種活動時的純粹物理運作方式的,譬如人類是如何建造和駕駛噴氣式飛機、如何寫詩、如何在硅晶片上刻錄數據,又如何拍攝木星的照片。但科學還有其他的使命,而且其他領域的研究資料要更為充分。和哲學一樣,科學跳過了研究意識和文化這廣闊無垠又深不見底的課題。我們假定人類世界純屬物質的意外發展,且不管你手中握著的書卷只是你舉目所見眾多文化產物中的一件。那麼,如果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人類層只是自然界機械運作的偶發現象,如果科學對研究文化毫無興致,又如果直到最近科學終於開始觀察起了人類意識,而把對人類思想的探究留給其他學科(如果有的話)——那麼,即使科學是正確的,科學也無法處理我們最感興趣的問題:我們為何在此?

德日進的觀念和哈西德信徒一樣,是自上而下的,所以不受人重視。他認為:沒有人能根據物質來解釋精神(這正是科學的合理主場),但人們確實可以用精神來解釋物質。這些人和其他一些不受歡迎的思想家,從精神層面開始,從上帝開始,不費太多力氣就成功定位、推演,或至少處理了我們的角色和存在的理由。

猶太教禁止對未滿四十歲的人教授卡巴拉教義。最近,有個移民到危地馬拉的阿什肯納齊正統派教徒勸告他已成年但不信教的美國孫子:「如果你想學卡巴拉教義,就帶著《光輝之書》和一磅可卡因,把自己鎖在房裡。」不僅他的孫子聽了覺得吃驚,他的兒子聽了也很是生氣。

在贖罪日,在大祭司進入至聖所前,人們會在他腿上綁一條繩子,這樣一來,如果他在裡面死去,人們就可以把他拖出來。《光輝之書》如是說。因為就在大祭司念誦聖名和祝禱時,上帝會俯身下來擊殺他。

年輕的艾斯伯格護士身材嬌小,卻穿著一雙尺碼很大的慢跑鞋,這雙綠白相間的慢跑鞋幾乎和那個薰衣草紫的嬰兒一般大。嬰兒被護士牢牢抱在手裡,她深不見底的眼眸緩慢地四處轉動,朝各個方向投出視線,彷彿是要記住她目力所及的一切——護士、光線、天花板、水槽和我。艾斯伯格護士的指尖因為在水裡泡得太久,已經起皺了。她仔細地洗滌嬰兒,包裹她,然後把她放到右邊的檯子上。

印度神話中有這麼一段:奎師那的母親往奎師那口中一看,在他喉嚨裡看到了匯聚宇宙所有繁星的夜空。她看到「天的盡頭,風,閃電,地表……還看到她的村莊和她自己」。在華茲華斯的詩裡,新生兒們「拖曳著榮耀的雲彩」,當他們來到人世時,背後拖著壯麗而輝煌的雲。這些剛剛誕生的嬰兒(包括左邊檯子上還沒有清洗的,以及右邊檯子上那些清洗過的)都充滿好奇心。沒有一個寶寶在哭。他們轉動著眼珠,慢慢觀察四周的環境。他們沉默無言,正如樹沉默無言。他們看起來很是聰明,彷彿已經明瞭:無論這個新世界何等怪異,都只不過是他們早已知悉的一連串奇跡中的一道陰影。

《塔木德》聲稱,在子宮裡的胎兒就開始研讀《妥拉》,並熟記它。早在他們誕生之前,他們就已見過那無邊的宇宙空間,那無盡的漫長時間,以及那時空之下代代傳遞的芸芸眾生。尚未誕生於人世的嬰兒是神聖的,而在他們誕生之前,天使來到每個人面前,輕輕地親吻他的嘴唇,於是他遺忘了他的一切知識,加入了迷惘的人類。麗斯·哈瑞斯指出,「『遺忘』去除了他的神聖性」,為了「安慰」他,那些「凡俗之人的同伴」便設宴歡慶他的降臨。

再過幾個小時,這個能直抵神靈的新生兒將不再機敏。她的眼睛不再頻繁睜開,變得難以對焦。如果她能活下來,快樂將接踵而來,而愛會更晚到來。但至少在此刻,她能睡能哭能吸吮而且可愛無比。

燈光很熱,護士用袖子擦去額頭的汗,伸手去抱下一個。

「現在輪到你了。」

沙 SAND

邁錫尼的希臘人將死者喚為「口渴之人」,並將他們死後所在的地方稱為「乾涸之鄉」。

愈古老的沙粒愈接近圓球形。我們可以從詹姆斯·特菲爾處得知:「普通河流要把一粒沙搬動一百英里需要一百萬年。」一顆沙粒沿著河床滾動——先是奔跑,然後停下,再繼續奔跑,如此持續數百萬年——它的稜角被逐漸磨平,然後在未來的某一天裡,它會被吹到沙漠。到了沙漠,沒有水的浮力來支撐重量,所以沙粒跳躍時總是重重著地。在沙漠裡,它將自己打磨成圓形。世界上大多數的渾圓沙粒,不管它們此刻在哪,都曾在沙漠裡度過一段隨風飄揚然後墜落的歲月。在沙丘上或海灘上,風將沙粒揚起,讓它們互相碰撞,又或者任它們撞向岩石。被風揚起的沙粒與岩石或別的沙粒撞擊,被打磨過的表面不再像年輕時那般銳利嶙峋。

德日進說:「圍繞在我們周圍的理念或物體,要遠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古老,與此同時,萬物是永續運動恆久不息的。」

史前人類能夠用燧石、火石、瑪瑙和玻璃質岩石打造出只有若干原子厚度的刀刃,但他們故意把這種異常鋒利的卵形石刀做得十分脆弱,以致無法使用。大約一萬八千年前,一部分人(現代智人)在法國中部冰點以下的地方紮營生活,並開創了一種野心勃勃的文化。如今我們稱之為「梭魯特文化」,這種文化維持了大約三千年。他們發明了弓箭、投矛器和針,並且發明了衣服取代原先披獸皮的做法,這是一大進步。(就像老歌《胡鬧》中的丈夫——他太有野心了,甚至還縫衣服。)

梭魯特的工匠打製出形如尖葉的石刀,這種黃色的石刀十分細長。最長的梭魯特石刀有14英吋長;刀身寬4英吋,厚度僅有0.25英吋。這些刀不管是長度還是厚度都很像舌鰨魚。這種精湛的切削打制技巧,按照道格拉斯·普列斯頓的說法,「主要是一種知性過程」。密歇根醫學院的一位外科醫師,用這種刀來切開病人的肚皮,他說這把刀勝過他最好的鋼製手術刀,切面十分光滑。另一位科學家估計,梭魯特的燧石刀比鋼製手術刀要鋒利一百倍。它幾乎不會割破細胞,也幾乎不留疤痕。根據約翰·費弗的說法,最近在亞利桑那州有位牧場主人用黑曜石打製的石刀來剝熊皮,他說他只花了兩小時就毫不費勁地完成了這項通常需要三個半小時的工作。

把這種燧石刀舉起來對著日光看,光線可以穿透它。刀面呈現蠟色的暗金色光澤——中央是褐色,邊緣因為變薄而透出黃色。雙尖卵形的刀身遍佈著貝殼紋的裂痕,在每一處裂痕的內凹處,刀刃從半透明轉成透明。你可以透過它看到你的皮膚,看到天空。從邊緣開始,它一點一點溶入宇宙,結束在無從被人察覺的一粒原子。

每一把精緻得如此荒謬的物品,在成形之前都需要經過數百次的精心打製。脆弱的燧石可能斷裂在任何一道工序下——從記錄看來也經常如此。製作者明白,耗時長久的精心製作隨時可能在任意一擊之間前功盡棄。他們在酷寒下工作。製作者知道這些精心製作的刀永遠不會被使用,但還是對它們加以精心保護,他們的子孫也讚歎它們的完美而妥善保管。對世上的其他人來說,存在著一把這樣完美的刀刃,意味著曾有人興起了製作的念頭,並實際完成了這件近乎不可能完成的美麗物品。

越是年輕的沙子越是鋒利。有些時候,人行道裂縫中的沙粒能把手指割傷。據研究了一輩子沙子的地質學家菲利普·奎寧(也許不盡正確的)計算,地球上每秒鐘會出現十億顆銳利的新沙,它們是從古老的陸巖上碎裂下來的,完全由石英構成。以這種速率形成的沙粒中,只有小部分最後會落在海灘或沙漠。那麼,為什麼我們沒有被沙堆覆蓋掩埋?因為還有許多沙子堆積在下沉的盆地。當一片地殼板塊從另一片板塊上滑過時,壓力讓沙變成了沙巖。

裸露的沙巖,又再被磨蝕。奧地利有一座沙巖城堡,歷經九百年,城堡主體早已化為土堆。在風化作用下,它的外牆變成了土壤,青草在其中生長。

沙粒在沙漠中四處撞擊,磨去了稜角。奎寧在《沙與沙巖》一書中估算了地球「需要」多少沙漠,「才能維持世界的平均圓度常數(以抵消每年增加的稜角銳利的新沙):2×106平方公里」。所以可以得到顯而易見的推論:如果侵蝕和乾旱以不可接受的速率進一步惡化——大批人因此被餓死——那麼地球上圓沙和銳沙的比值就會失衡。

在饑荒地區救助的義工與從瓦礫、廢墟中救出受難者的救援人員說,那些瀕臨死亡的人們眼神很獨特,「像排水口的漩渦」。

一位羅馬帝國的婦人,她那已成年的兒子終日耽於享樂,聰明且精力旺盛的他卻只會虛擲生命。她流著淚為他祈禱,當時一份記載寫道:「凡是她前去祈禱的地方,她流下的淚都淋濕眼下的地面。」那是公元四世紀的時候,人們常常伏在泥土地上祈禱。她向神父求助,求他與她的兒子談一談。神父拒絕了她,建議她耐心守候,並且說:「行你的路,上帝會保佑你,因為,流淚者的孩子不可能會死。」

但這當然可能。許多流淚者的孩子都死了,以後也必定會死。

顯然那位神父認為我們的願望會感動上帝,或者他認為上帝會獎賞美德。

中國 CHINA

德日進是一名耶穌會士、作家和古生物學家。作為他思考和寫作動力的神學和宇宙學,並不是他留下的最重要的財富,一如神學和宇宙學之於葉芝。德日進著書十八本,其中那本《人的現象》,乏味、難懂甚至荒誕不經,卻不幸在三十年前得大獲盛名。他理性優美的著作《神的氛圍》與簡短瑰麗的散文《世界的彌撒》和《物質核心》,卻被《人的現象》這本書與那些盲目的仰慕者(其中有些是頭腦不清的「新時代」信徒)的愚蠢熱情掩蓋了。這世間難得能夠,或說難得願意,去區分藝術與單純的想法之間的差別。每當有人質問他的真意,德日進在回答時會往往夾帶一些令人不快的詞彙,這吸引了一批怪人,也導致那些真正頭腦清楚的人對他不屑一顧。

德日進花了四年研讀神學課程,他承認神學課對他來說「不甚有趣」。他在開羅研讀化學和物理,在索邦攻讀動物學、植物學與地質學。他的地質學博士論文主題是關於法國下始新世的哺乳動物。

他的思想觸怒了羅馬教廷。當時是二十世紀20年代,在當時的教廷看來,進化論仍然是新思潮,它並未能穿透教會的層層帷幕。生物演化的觀念似乎把原罪的舊教條剁碎了,德日進在巴黎教授進化論之後,羅馬教廷命令他閉口,禁止他授課及出版純科學論文之外的著作。他順從了。他的十八本著作,只有一本在他生前能夠面世,那一小本科學專著是在北平出版的。教廷高層希望他在公眾面前消失,於是把他流放到中國,而這次流放差不多消耗了他餘下的生命。他四十二歲,始終想念法國,想念他在巴黎的教席、他的耶穌會兄弟和他的朋友;他也一直想到美國定居。然而他明白,因為入會時所發的服從誓,他還得再遠離西方世界二十二年。

他每年都申請出版著作,教廷每年都不批准;他每年都申請回到法國,教廷每年都不允許。直到他六十五歲時,因為心臟病發作,教廷才准許他回國訪問。但教廷依然禁止他出版著作。有所學校願意給他一個不錯的教席,但教廷駁回了他的請求。他遊歷美國、南美和非洲;他造訪巴黎,靠一些非正式的演講來傳播理念。甚至到七十三歲的時候,他在紐約因為心臟病而命在旦夕時,教廷仍不准他出版、授課及返回法國。

他為什麼要忍受?一個同行說他有著一股「先知般的焦灼」。他何曾表露過他的不耐煩?同行及許多朋友都勸他離開耶穌會,他考慮了數周後決定留下。他認為,如果甩手離去,是背叛了他的天主教信仰。人們會以為他背棄教會——這是多可怕的想法!他的耶穌會兄弟替他和他的理論辯護。最後他認為,背離教會將「抹殺我想解放的一切,而非毀滅我想毀滅的一切」。他在晚年寫道,天主教仍是我們通往上帝、改變人類,以及(從他的觀點來看)為演化賦予意義的最佳希望;它是「唯一有效的國際組織」。

他一次又一次地全力付出,付出之後也從不抱怨。然而,在他得知教廷禁止《神的氛圍》出版的消息時,還是在私下與朋友的通信中寫道「這很遺憾」。在去世前一年,他在信中坦言教廷是人類的最佳希望,他同時也像許多神職人員那樣發洩了一番。他寫給朋友的信中有言:「羅馬的罪責在於不肯相信未來。……我很清楚,因為我已被這種非人的氣氛窒息了五十年。」顯然他對這兩方面的感受都很強烈。後來,梵二大公會議默默認可了他的大多數理念。

約翰·約瑟夫·馬修斯在提到北美大草原的奧賽奇印第安人時說:「他們之所以能接納耶穌基督,是因為他們懂他。耶穌基督既是天上之人,亦是地上之人。他曾在佩奧特祭壇留下他的足跡,那足跡像是奮力一跳之後留下的印記。」

七世紀時的中國禪師弘忍勸誡道:「努力努力!……努力莫造作。好好自安自靜,善調諸根。……努力努力!但能著破衣,飧粗食,了然守本真心,佯癡不解語,最省氣力,而能有功。」

德日進說:「真正有價值的是行動本身,而獲得個人成就感或個人滿足感這樣的目的不足一提。」

雲 CLOUDS

1870年10月25日,當施裡曼開始挖掘特洛伊城時,傑拉爾德·曼利·霍普金斯正看著英格蘭上空的雲,「特別是潘德爾上空那一大塊雲,像雪一樣毛茸茸的,並被描上緋紅的陰影」。霍普金斯在蘭開夏開始了研讀哲學的三年,這是他在耶穌會見習期的第二階段課程。在這幾年的日記中,他每天專心記錄雲的形態,也有記錄樹,但不像描繪雲那樣仔細。

在1871年4月22日的日記中,他寫道:云「接踵而至,邊緣被光撕裂」。霍普金斯當時二十七歲。這一朵朵富有個性的雲代表什麼?

在同年的6月13日,他記錄了惠利天空中一群飄走的雲。他寫道:「若你注視它,它亦會回視你。」這聽起來像是一句貌似真理的箴言,但我不相信。

在1871年7月的日記中,他寫道:這是「記憶中我所見過的最大的一塊雲。它分成平整的上下兩部,看來就像兩輛運貨馬車,可能是有篷馬車也可能是滿載的無篷馬車。雲的左側不太平實……像是公羊被風吹起的卷毛。」

他在房間裡記錄下這一切,期間伴隨著「報喪者的敲擊聲,一次只持續數秒」。他說的報喪者其實是一種甲蟲。

數 NUMBERS

1991年4月29日,138,000人葬身於滔天巨浪中,那時你在做什麼?得知這則令人震驚而心碎的新聞時,你身在何處?是誰為你轉述?你向誰傾吐了你的感受?你的痛苦持續了多久?

我一直著迷於這樣一個景象:荊棘一般的駐波出現在船的尾跡上。我在許多海洋上見過這樣的景象,而現在我在加利利海又看到了。這道波浪大約掀起一英尺高,我看著它在頂點破碎,變成泡沫墜落,再滑落回那閃閃發光的空洞之中。我站在左舷,目不轉睛看著波浪破碎成泡沫的整個過程。在每一瞬間,船不斷行進,到達新的水域。水面被擠壓,然後生成了形狀一致的浪花,這不斷重複的畫面,就像生命的波瀾。浪花從高處跌回它誕生的地方,留下一串白色的泡沫。浪花的白色泡沫,一邊沿著深色的浪往下滑,一邊逐一碎裂,跌落回水中。浪就這樣一直徐徐跟在船後前進,一直有新的水流形成浪頭,破碎、起沫並且還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