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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

恐懼總是跟已知有關,而不是未知。

什麼是恐懼?恐懼無法孤立存在,只有在與外物的聯繫中才存在恐懼。我怎麼會恐懼死亡,恐懼我不知道的東西?我只能恐懼我知道的東西。當我說我恐懼死亡,是真的恐懼未知,也就是恐懼死亡嗎,還是恐懼失去我已知的東西?我恐懼的並非死亡,而是恐懼失去那些屬於我的東西,恐懼失去那份聯繫。我的恐懼總是跟已知有關,而不是未知。

我現在想問的就是,怎樣從對已知的恐懼中解脫,對已知的恐懼,也就是對失去家庭、名譽、個性、銀行賬戶、嗜好等的恐懼。你也許會說,恐懼是由良知引起的;但你的良知是由你的制約形成的,所以良知仍然是已知的結果。我知道些什麼?有知識,就是抱有觀念,抱有對事物的觀點,在與已知的聯繫中擁有一種延續感,此外別無其他。觀念就是記憶,是經驗的結果(經驗即是對挑戰的反應)。我恐懼已知,意思就是我恐懼失去人、事物或觀念,我恐懼發現自己的真實樣子,恐懼茫然無措,恐懼失去時、一無所獲時或者沒有更多的快樂時可能會有的痛苦。

存在對痛苦的恐懼。身體上的痛苦是神經性的反應,但當我執著於令我滿足的事物,心理上的痛苦就來了,因為那時我就會恐懼別人或別的東西可能會帶走它們。只要不被干擾,心理上的累積就能防止心理上的痛苦;意思就是,我是一堆累積之物、一堆經驗,這防止了任何形式的嚴重干擾——我不想被干擾。因此,我恐懼任何干擾它們的人。所以說,我的恐懼與已知有關,我恐懼我所累積的那些東西,那些身體上或心理上的累積之物,我收集它們是為了避開痛苦或防止悲傷。然而,悲傷就在這個避開心理痛苦的累積過程中。知識也有助於防止痛苦。就像醫療知識有助於防止身體上的痛苦,信仰也有助於防止心理上的痛苦,而這正是我恐懼失去信仰的原因,即使我對那些信仰是否現實可靠並無把握。我也許會拒絕某些強加於我的傳統信條,因為我自身的經驗給了我力量、信心和領悟;但我自己已獲得的那些信仰和知識本質上並無不同——也是逃避痛苦的途徑。

只要你在累積已知,恐懼就會存在,因為累積已知,就是在製造失去的恐懼。所以,恐懼未知,實際上是恐懼失去累積的已知之物。累積必然意味著恐懼,進而意味著痛苦;你一旦說「我絕不能失去」,恐懼就在了。雖然我累積的初衷是為了避開痛苦,而痛苦卻已在累積的過程中等候著我了。我一手製造的東西正是恐懼,也就是痛苦。

防禦的種子催生了攻擊。我想要身體上的安全,於是就製造出一個主權政府;主權政府需要武裝力量,這就意味著戰爭,而戰爭卻破壞了安全。哪裡有自我保護的慾望,哪裡就有恐懼。如果我看清了需要安全的荒謬,就不會再累積。如果你說你看清了,可還是禁不住去累積,這是因為你並沒有真正看清累積中固有的痛苦。

恐懼存在於累積的過程中,而信仰什麼就是累積過程的一部分。我的兒子死了,對重生轉世的信仰在心理上為我擋住了不少痛苦;然而,在信仰的過程中,存在著疑惑。在外部世界,我累積物品,引發了戰爭;在內心世界,我累積信仰,引發了痛苦。只要我想要安全,想要擁有一個銀行賬戶,想要獲得快樂,只要我想在生理上或心理上成為什麼,就必然有痛苦。我所做的避開痛苦的事情,恰恰導致了恐懼,滋生了痛苦。

當我渴望處於某個模式中,恐懼就產生了。活得沒有恐懼,意味著活得沒有特定的模式。如果我想要某種特定的生活方式,那本身就是恐懼之源。我的困境就在於,我渴望活在某個框架中。那我就不能打破那個框架嗎?只有當我看到真相,才能打破它;真相就是:那個框架導致了恐懼,而恐懼又強化了那個框架。如果我說我必須打破框架,因為我想擺脫恐懼,那麼我就只是遵從了另一種模式,而那會導致更多的恐懼。我基於打破框架的慾望而採取的任何行動,只會製造出另一種模式,因而製造出恐懼。要怎樣打破框架卻不引發恐懼呢,也就是沒有任何跟恐懼有關的有意識或無意識的活動?這意味著我必須按兵不動,我絕不採取任何行動來打破框架。如果我僅僅只是看著那個框架,不採取任何行動,那會怎樣?我看到頭腦本身就是那個框架、那個模式,它就活在它為自己製造的慣性模式中。因此,頭腦本身就是恐懼。不管頭腦做什麼,都會強化舊有的模式或助長一個新的模式。這意味著,頭腦所做的擺脫恐懼的任何事情,都會導致恐懼。

恐懼找到了各種逃避的途徑。常見的一種就是認同,不是嗎?——認同國家,認同社會,認同觀念。當你看到一支隊伍,一隊軍人或宗教人士,或者當國家面臨被侵略的危急關頭,你沒有注意到你的反應嗎?那時,你認同了國家,認同了一個神靈,認同了一種意識形態。其他的時候,你認同你的孩子、你的妻子,認同某種特定的作為或不作為。認同是一個忘我的過程。只要意識到「我」,我就知道會有痛苦、掙扎和無盡的恐懼。但如果我能認同某個更偉大的東西、某個有意義的東西,認同美,認同生活,認同真理,認同信仰,認同知識,就可以逃開「我」,至少暫時逃開,不是嗎?如果談論「我的祖國」,我就暫時忘了自己,不是嗎?如果談一談上帝,我就忘了自己。如果我能認同我的家庭,認同某個團體、某個政黨、某種意識形態,就可以暫時逃避。

因此,認同是逃避自我的一種形式,甚至美德也是如此。追求美德的人,就是在逃避自我,並且他心胸狹隘。那不是一顆具有美德的心,因為美德是一種無法追求的東西。你越想變得高尚,就更加強化了自我、那個「我」。恐懼,以不同的形式為我們大多數人所熟知,它必然會一直尋找替代品,因而必然加劇我們的掙扎。你越認同一個替代品,就會越抓緊你本準備擺脫和棄絕的東西,因為恐懼如芒刺在背。

現在我們知道什麼是恐懼了嗎?恐懼不就是對實情的不接納嗎?我們必須瞭解「接納」這個詞。我用那個詞的意思,並不是要你努力接納。如果我理解了實情,就不存在接納的問題。如果我沒有看清楚實情,那就會引發接納的過程。因此,恐懼就是對實情的不接納。我是一堆反應、記憶、希望、壓抑、沮喪的集合體,我是存在障礙的意識活動的結果,這樣的我怎樣能超越?沒有這樣的障礙和阻礙,頭腦還能有意識嗎?我們知道,沒有障礙的時候,就有深刻的喜悅。你不知道當身體極其健康時,會有某種喜悅、某種幸福嗎?你不知道當頭腦徹底自由、沒有任何障礙的時候,當識別的中心也就是「我」不在的時候,你體驗到了某種喜悅嗎?你沒有體驗過那種自我不在時的狀態嗎?顯然我們都體驗過。

只有當我可以整體全面地看待自我,把它看成是一個整體,才能瞭解自我並從中解脫。要整體全面地看待自我,我就必須瞭解一切源自慾望的活動,不辯護,不譴責,不壓抑。慾望就是思想的表達——思想與慾望並無不同;如果能明白這一點,我就會知道是否存在超越自我限制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