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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真相無法靠別人給你。你必須自己去發現它。

與人交流,即使是很熟的朋友,也相當困難。相同的措辭,對你我可能有著不同的意義。我們,你和我,如果在同一時間同一層面上交會,就能彼此瞭解。但只有當人與人之間、夫妻之間、親密的朋友之間有著真正的情誼,才有那樣的交會。那是真正的交流。即刻的瞭解產生於同一時間同一層面的交會。

與他人輕鬆、有效地交流,並促成確定的行動,是非常困難的。我現在使用的詞語都是簡單的,不是專業術語,因為我認為任何專業性的表達都無助於解決我們的難題;所以我不會使用任何專業術語,不管是心理學術語,還是科學術語。幸運的是,我沒讀過任何心理學或宗教書籍。我會用非常簡單的日常用語來傳達深入的意思,不過你要是不懂如何傾聽,事情就難辦了。

傾聽是有藝術的。要真能傾聽,必須捨棄或放下所有的偏見、預設和日常活動。當你的心處於接納的狀態,就能輕鬆瞭解事物;當你真心關注事物時,你就是在傾聽。但不幸的是,大多數人聽東西時都心懷抗拒。我們被偏見遮蔽了,不管是宗教、靈性上的偏見,還是心理學、科學上的偏見;我們也常被日常生活中的憂慮、慾望和恐懼所遮蔽。我們聽東西時,就帶著這些屏障。因此我們真正聽到的,是自己的噪聲、自己的聲音,而不是別人所講的。要拋開我們的慣性、偏見、嗜好、抗拒去聽,並超越字面的表達,得到即刻的瞭解,那是相當困難的。那將是我們面臨的困難之一。

在這次談話中,我所講的任何東西如果有違你的思考和信仰方式,聽就好,不要抗拒。你也許是對的,而我也許是錯的;但通過一起傾聽和思考,我們會發現什麼是真相。真相無法靠別人給你。你必須自己去發現它。要有所發現,就必須直接感知。如果存在抗拒、防衛和保護,就無法直接感知。瞭解來自對實情的覺察。切實地瞭解實情、真相、現狀,不解釋、不譴責、不辯護,這無疑就是智慧的開端。只有當我們根據自身的制約和偏見開始解讀、轉述時,才會錯過真相。說到底,這就像做研究。要想知道某個東西,一探究竟,就需要研究——你不能憑心情好壞去解讀。同樣地,如果我們能觀察、傾聽、切實地認識實情,問題就會解決。這就是我們在所有的談話中要做的事。我會向你指出實情,但不是憑我的想像解讀;你也不要根據自己的成長或受教育背景來解讀它。

那麼,如實認識一切是否可能?我們從這個問題出發,無疑就能有所瞭解。對實情的承認、認識和瞭解,結束了掙扎。如果我清楚自己是個騙子,並且已承認這個事實,掙扎就結束了。意識到自己的真實狀況,直接承認,就已是智慧的開端、瞭解的開端,它將把你從時間中解放出來。引入「時間」——不是指用於計時的時間,而是指作為手段,作為心理過程、心智過程的時間——會壞事,會生惑。

所以,如果我們承認實情,對它不譴責、不辯護、不界定,就能夠瞭解它。清楚自己處於某種狀況、某種情形之中,就已開始了解放。但一個人如果對自己的狀況、自己的掙扎沒有意識,只一味想成為別的什麼,就會形成習慣。所以,要記住,我們想要查看實情,想要觀察並瞭解真正的事實,不要發表觀點,不要進行解讀。要覺察並追蹤實情,需要極其機敏的頭腦、極其柔韌的心靈。因為實情在不停地變動,不停地經歷著轉化,如果頭腦受困於信仰和知識,它就會止步不前,不再追蹤實情的瞬息萬變。顯然實情不是靜態的——它在不停地變動,你若密切觀察,就會發現這一點。要追蹤它,需要非常機敏的頭腦和柔韌的心靈,而如果你思想僵化,固守某種信仰、偏見或身份認同,一切就免談。乾枯的頭腦和心靈無法輕盈迅捷地追蹤事實。

無須太多討論,無須過多表述,我想我們已意識到,混亂、困惑和痛苦糾纏著個體和大眾。不只印度如此,全世界都一樣。美國、英國、德國,整個世界都充斥著困惑和日益增長的悲傷。不只是某個國家如此,不只是這裡如此,全世界都這樣。苦難肆虐,並非個別現象,而是普世皆然。所以,這是個世界性的大災難,如果只認為是某個地域、地圖上某個色塊的問題,無疑是荒謬的,因為那樣一來,我們就理解不了這個既是世界的也是個體的苦難的全部意義。意識到這樣的亂局,我們今天要作何反應?我們會怎樣回應?

社會上,政治上,宗教上,處處有苦難。我們的整個心理狀態困惑重重,所有的領袖,政治領袖、宗教領袖,都已令我們失望;所有的書籍失去了它們的意義。也許你會去找《薄伽梵歌》或《聖經》,或最新的政治學、心理學專著,你會發現它們已丟失了本義,丟失了真理的品質,不過徒具辭藻。重複誦讀那些格言警句,但你本身卻困惑而遲疑,只是鸚鵡學舌是傳達不了任何東西的。因此,語言和書籍失去了它們的價值。也就是說,如果你引用《聖經》或《薄伽梵歌》,因為你這個引用的人本身是遲疑的、困惑的,你的引用就淪為了謊言;因為寫成文字的那些東西只是一番宣傳,而宣傳的東西並不是真相。所以你複述的時候,就不再去瞭解自身的狀況。你只是用權威的論調掩飾自身的困惑。然而我們想要做的,是去瞭解這種困惑,而不是用名言掩飾它。那麼你要怎樣回應?你要怎樣回應這深重的混亂、困惑和生存的不安?在我討論的時候,去覺察它,去追蹤,但不是追蹤我講的話,而是追蹤你腦子裡湧動的念頭。我們大多數人習慣做旁觀者,而不是積極參與進來。我們看書,卻從來不寫。做旁觀者,看足球比賽,看政客和公共演說家的表演。這已成為我們的傳統,成為全民族全世界的習慣。我們只是局外人,袖手旁觀,我們失去了原創的能力。所以,我們要去理解並參與進來。

但如果你只是旁觀,只做旁觀者,就完全失去了這次交流的意義,因為這不是你平常聽的那種講座。我要給你的不是知識,那些你可以去查閱百科全書而獲得的東西。我們想要做的,是追蹤每個人的思想、暗示、情感的反應,追蹤到足夠深、足夠廣。所以,請弄清楚你自己對這原因、這苦難的反應,不用管別人的話,弄清楚你自己怎樣反應就好。如果你從這困頓、混亂中獲益,如果你從中撈到好處——不管是經濟上、社會上、政治上,還是心理上的好處,你就會對此漠不關心。因此你不在乎這種混亂是否持續。顯然,世界越糟越亂,我們就越熱衷於尋求安全。你沒注意到嗎?當世界亂糟糟一片,你就把自己封閉於某種安全之中,也許是一個銀行賬戶,也許是一種意識形態。要不然你就去祈禱,去求神拜佛——實際上那是在逃避世界的真相。整個世界,形成了越來越多的宗派,冒出了越來越多的「主義」。因為困惑越多,你就越渴望一位導師,一個會引領你走出混亂的人,於是你求助於宗教書籍或某個最新的導師;要不然就以某個體系為行動準則,一個似乎能解決問題的體系,一個要麼是左派要麼是右派的體系。那就是實際的現狀。

一旦意識到困惑,意識到實情,你就想逃開。那些宗派,經濟上、社會上、宗教上的各派,提供給你解決苦難的體系,它們是最具有危害性的;因為那時候往往是體系變得重要了,而不是人——不管它是宗教體系,還是左派、右派的體系。體系變得重要了,哲學、觀念變得重要了,而不是人變得重要;為了那個觀念,為了那個意識形態,你們願意犧牲整個人類,這正是世界的現狀。這並不是我的解讀,如果去觀察,你會發現那正是如今的現實——體系變得重要了。因此,既然體系變得重要,那麼人,你和我,就變得無足輕重。而那體系的控制者,不管是宗教體系還是社會體系,不管是左派的體系還是右派的體系,他們位高權重,因此會犧牲你,犧牲個人。那正是實際的現狀。

那麼,造成這種困惑和痛苦的原因是什麼?這種痛苦是怎樣形成的?這種內在和外在的苦痛,這種對戰爭、對即將爆發的第三次世界大戰的恐懼和期待(本書成書於20世紀50年代,這裡指當時人們的恐懼——編者注)? 造成這一切的原因何在?無疑那意味著整個道德和靈性價值的崩塌,意味著對一切感官價值的鼓吹,對一切人造之物的價值的鼓吹。如果除了感官的價值,除了一切人造產品的價值、機器的價值,我們就一無所有了,那會怎樣?越重視感官價值,困惑就越深重,不是嗎?再說一下,這並非我的理論。要弄明白你的價值和財富、你的經濟和社會存在都建立在人造產品的基礎上,這並不需要尋章摘句。所以我們生存、運作,把我們整個的生活陷溺於感官價值中,這也就是說人造之物、頭腦和手工製造的物品、機器變得重要了,當物品變得重要,信仰就變得舉足輕重——這正是世界的現狀,不是嗎?

因此,對感官價值的日益看重,造成了困惑;陷於困惑之中,我們試圖通過各種形式來逃避它,不管是宗教的、經濟的還是社會的途徑,或是通過野心、通過權力、通過追尋真理的方式。但真相近在眼前,不必追尋;追求真相的人永遠也找不到真相。真相就在實情之中——那正是它的美。然而一旦去構想它,追尋它,你就開始了掙扎;一個掙扎的人無法瞭解真相。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必須安然不動,敏於觀察,被動地覺知。我們看到,我們的生活、我們的行動總是處於破壞之中,總是處於悲傷之中;困惑和混亂,就像一波大浪,總是把我們席捲而去。生活在困惑中的我們,一刻不得喘息。

現在,不管我們做什麼,似乎都只是引起混亂,引起悲傷和苦惱。看看你自己的生活,你會發現我們的生活總是處在悲傷的邊緣。我們的工作,我們的社會活動,我們的政治,各種阻止戰爭的國家聯盟,全都在引發更多的戰爭。破壞尾隨著生活,那就是正在發生的事實。

我們可以立即停止這樣的痛苦,可以不要總是被困惑和悲傷的浪頭襲中嗎?偉大的導師們,不管是佛陀還是基督,他們來過世間,接受信仰,可能讓自己解脫了困惑和悲傷。但他們從未阻止悲傷,從未停止困惑。困惑在繼續,悲傷在繼續。如果你,看到這社會的、經濟的亂局,看到這混亂、這痛苦,遁入所謂的宗教生活,棄世修行,你也許會感覺自己正在加入這些偉大導師們的行列;但世界繼續它的混亂、痛苦和破壞,富人和窮人們繼續無盡的痛苦。所以,我們的問題、你我的問題就是,我們是否能立即踏出這痛苦。生活在這個世界,如果你拒絕成為它的一部分,你就會幫助他人脫離這混亂——不是將來,不是明天,就在此時此刻。這無疑就是我們的問題。也許戰爭就要來臨,破壞力更強,樣子更可怕。顯然我們阻止不了它,因為事情太過強大,太過緊迫了。但你我可以立即注意到混亂和痛苦,不是嗎?我們必須注意到它們,然後就能在別人身上喚醒對真相的共同瞭解。換句話說,你可以即刻自由嗎?——因為那是從痛苦中解脫的唯一之道。領悟只能發生在當下,但如果你說,「我明天再做」,困惑的浪頭就會擊中你,你會永遠陷於困惑之中。

那麼,有沒有可能你即刻覺察到真相,因而結束困惑?我認為是可能的,而且這是唯一可能的方式。我認為可以做到而且必須做到,這並非基於假設或信仰。實現這重大的革命(在克氏作品中,「革命」一詞是廣義上的,尤其指心理上的巨大轉變——編者注) ——不是清除某個階級、建立另一集團的革命——實現這一偉大的變革,即真正的革命,就是問題所在。一般所謂的革命只是改良,或是打著左派的旗幟繼續右派的本質。左派,說到底,就是右派的改頭換面。如果右派基於感官價值,左派就是相同感官價值的繼續,無非程度或表現形式不同。因此,只有當你,一個個體,敏於覺察你和他人的關係,真正的革命才會發生。顯然,你與他人的關係,你與妻子、孩子、老闆、鄰居的關係,你在這些關係中的真實狀態,即是社會。社會本身並不存在。社會是你和我在我們的關係中創造出來的;它是我們全部內在心理狀態的外在投射。所以,如果你我不能瞭解自身,只是改變外部世界,即改變內在世界的投射,是毫無意義的。也就是說,只要我不瞭解自己與你的關係,就不可能有意義深遠的社會變革。我在關係中困惑不解,我就製造出一個社會,它是我自身的複製品,是我實際狀態的外在表現。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我們可以來討論討論,是社會這個外象造就了我,還是我造就了社會。

因此,我與他人的關係,我在關係中的表現,造就了社會,這不是明顯的事實嗎?不徹底轉變自我,就不可能轉變社會的基本功能。指望某個體系來轉變社會,只是在逃避問題。因為體系無法改變人;相反,總是人改變體系,歷史已證明了這一點。直到我在我與你的關係中瞭解自己,瞭解自己就是混亂、痛苦、破壞、恐懼和殘酷的肇因,只有明白這一點,才有轉變的可能。瞭解自己並不是時間問題,我可以在這一刻就瞭解自己。如果我說「我明天將會瞭解自己」,我就是在引入混亂和痛苦,我的行動就會造成破壞。當我說我「將會」瞭解,就引入了時間元素,就已陷入了困惑和破壞的洪流中。瞭解是即刻的,不在明天。「明天」是懶惰、遲鈍的心的托詞,那樣的心其實沒興趣瞭解自己。如果你對某件事感興趣,你會立馬行動,你會有即刻的瞭解、即刻的轉變。如果你現在不改變,你就永遠不會改變,因為發生在明天的變化只是一種改頭換面,並非徹底的轉變。徹底的轉變只能即刻發生;革命就在此刻,不在明天。

當真正的轉變發生,你就完全沒有問題了,因為那時,自我不再擔心自己;那時,沒有什麼可以毀壞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