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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

所有的快樂,其本質都是否定的,而痛苦的本質卻是肯定的。

誰要從幸福論的角度去衡量自己一生是否過得幸福,他就需要一一列出自己得以躲避了的禍害,而不是曾經享受過的歡娛、快感。

所謂「幸福的生活」,實應被理解為「減少了許多不幸的生活」,亦即還能勉強忍受的生活。

一個人所能得到的最好運數,就是生活了一輩子但又沒有承受過什麼巨大的精神上或者肉體上的苦,而不是曾經享受過強烈無比的歡娛。誰要是根據後者來衡量一個人是否度過幸福的一生,那就是採用了一個錯誤的標準。

如果能夠達到一種沒有痛苦,也沒有無聊的狀態,那就確實得到了塵世間的幸福,其他的一切都是虛幻不實的。

我們不應該以痛苦為代價去購買快樂,甚至只是冒著遭受痛苦的風險去這樣做也不行。否則,我們就會為了那些否定,因而是虛幻的東西付出了肯定和實在的東西。

智者則千方百計地躲避禍害。如果智者無法達到目的,那只能歸於他的運數,但卻跟他的愚蠢無關。只要得償所願,他就肯定不會有上當、受騙的感覺,因為他所躲過的禍害千真萬確在這生活中存在。

就算一個智者為了躲避禍害而做得過了頭,不必要地犧牲了生活中的快感愉悅,歸根到底他也沒有真的有所損失,因為所有的快感愉悅都是虛幻的。因為錯過了機會享受一番而感到痛惜,則是膚淺、狹窄的,甚至是可笑的。

我們在沒有痛苦的時候,蠢蠢欲動的慾望就向我們映照出種種並不存在的快樂、享受的幻象;這些鏡中花、水中月誘惑我們對其亦步亦趨。這樣,我們就招來了毋庸置疑、真實不虛的痛苦。

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就會痛惜業已失去了的無痛苦狀態——它猶如我們輕率地就摒棄了的天堂,我們只能徒喚奈何地希望一切都不曾發生,寧願一切都可以從頭再來。

我們好像總是受到一個邪惡魔鬼的誘惑,它用慾望的幻象引導我們捨棄沒有痛苦的狀態。其實,沒有痛苦的狀態才是真正的、最大的幸福。

不作深思的年輕人以為這個世界就是特別為人們尋歡作樂而設的,這個世界就是實在的幸福所寄住的家園。他們認為,那些無法得到幸福的人只是在獲取幸福方面不夠聰明、靈活而已。

如果我們把生活的計劃瞄準在避免痛苦,亦即遠離匱乏、疾病和各種苦難這一目標,那麼,這一個目標就是真實的,我們或許就能有所收益。

對於犬儒哲學家來說,避免痛苦比得到快樂更加重要。犬儒哲學家深諳快意享受的否定性質和痛苦的肯定屬性。因此,他們始終不渝地做足功夫以逃避災禍。為了達到目的,他們認為,有必要有意識地摒棄所有的快感樂趣,因為他們知道逸樂隱藏著栽人的陷阱,它使人們成為痛苦的俘虜。

我們都滿懷對幸福和快樂的希冀來到這一世上,並且抱著要一一把它們化為現實的愚蠢希望。用不了多長時間,我們就會獲得體驗,就會明白幸福和快樂只不過是一層晨霧,我們只能從遠處看到它。一旦走近,它就消失不見了。相比之下,痛苦和磨難則既具體又真實。我們直接就可以感受到它們,用不著幻象和期待。

如果我們得到的教訓能夠結出果實,那我們就會停止追逐幸福和享樂,就會更多地關注如何盡可能地堵住痛苦、磨難的來路;我們就會認識到這個世界所能給予我們的最好東西,不外乎就是一種沒有苦痛的寧靜和可以讓我們勉強忍受下去的生存。

要避免很不幸福的最保險的辦法,就是不要要求很幸福。

相當不幸的生活是輕而易舉的;相比之下,相當幸福的生活不僅很困難,甚至是完全不可能的。

歡樂拒絕在喜慶的場合露面。它真要出現的話,那一般都是悄無聲息、不作張揚地不請自來;它所到之處都是最平凡無奇、日常普通的環境、場合,反正它就是不到那些顯赫輝煌的場合露面。

衡量一個人是否幸福,我們不應該向他詢問那些令他高興的賞心樂事,而應該瞭解那些讓他煩惱操心的事情;因為煩擾他的事情越少越微不足道,那麼,他也就生活得越幸福。

如果微不足道的煩惱都讓我們感受得到,那就意味著我們正處於安逸、舒適的狀態了——在很不幸的時候,我們是不會感覺到這些小事情的。

高貴和卓越的人很快就領會了命運的教誨,能夠順應命運並且心存感激。他們會明白:在這世界上我們能夠得到的只是教誨,而不是幸福。

人的內在擁有對於人的幸福才是最關鍵的。對於一個人的幸福……最主要的就是這個人自身的內在素質,它直接決定了這個人是否能夠得到內心的幸福,因為人的內心快樂抑或內心痛苦,首先就是人的感情、意欲和思想的產物。人自身之外的所有事物,對於人的幸福都只是間接地發揮影響。

一個人所能得到的屬於他的快樂,從一開始就已經由這個人的個性規定了。一個人精神能力的範圍尤其決定性地限定了他領略高級快樂的能力。

對我們的生活幸福而言,我們的自身個性才是最重要和最關鍵的。

最直接帶給我們幸福的莫過於輕鬆、愉快的感官。

高興的心情直接就使我們獲益。它才是幸福的現金,其他別的都只是兌現幸福的支票。

愉快的心情就是從健康的身體裡長出的花朵。

我們的幸福十佔其九依賴於我們的健康。只要我們保持健康,一切也就成了快樂的源泉;但缺少了健康,一切外在的好處——無論這些好處是什麼——都不再具有意義。

如果要判斷這個人是否幸福,那我們就必須問一問自己:這個人是否輕鬆愉快?如果他心情愉快,那麼,他是年輕抑或年老,腰板挺直抑或腰彎背駝,家財萬貫抑或一貧如洗——這些對他而言,都是無關緊要的:反正他就是幸福的。

痛苦和無聊是人類幸福的兩個死敵。

每個人都要充分發揮自己的所能,努力做到最好。一個人越能夠做到這一點,那他在自己的身上就越能夠找到樂趣的源泉,那他也就越幸福。

通常人的幸福處境猶如一些小樹林:從遠處看過去,這些小樹林顯得很美;但靠近樹林或者走進樹林中以後,原先的那種美感就消失了。……我們經常羨慕別人的處境,原因就在這裡。

要達到讓人感到幸福的狀態,那把人安置於一個「更好的世界」是遠遠不夠的。要達到這一目的,人自己本身非得發生根本的改變不可。

如果時間以自身之力能把我們引向某種幸福的狀態,那我們早已達到這樣的幸福狀態了,因為我們已經走過了無盡的時間。

一個人的能力需要得到發揮,並且他渴望看到發揮能力以後的結果。

一旦百無聊賴,人就像脫離了自己的原始本性。

為克服困難、阻礙而努力和奮鬥是人的一種需要,這道理跟鑽洞之於土撥鼠為必不可少是一樣的。

排除障礙和困難可以讓人享受到充分的樂趣。這些障礙和困難可以是物質方面的——如在日常生活中,在生意場上所碰到的;也可以是精神方面的——諸如在學問和研究中存在的問題。

生活在這一世界裡,一個擁有豐富內在的人,就像在冬月的晚上,在漫天冰雪當中擁有一間明亮、溫暖、愉快的聖誕小屋。

如果一個人內在充足、豐富,不需要從自身之外尋求娛樂,那麼,這個人就是一個最幸運的人。

能夠自得其樂,感覺到萬物皆備於我,並可以說出這樣的話:我的擁有就在我身——這是構成幸福的最重要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