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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不幸和痛苦

在遭遇到已經發生的、不可更改的不幸的時候,我們甚至不可以允許自己這樣想:事情本來可以有另外的一個結局;更加不可以設想我們本來可以阻止這一不幸的發生。因為這種想法只能加劇痛苦至難以忍受的程度,我們因此也就是在折磨自己了。

(在遭遇不幸時)那些難以放鬆自己心情的人,必須以命運論的觀點安慰自己,因為命運論告訴人們這樣一個真理:所有發生的事情都必然發生,是不可避免的。

如果我們的輕率、魯莽要為我們的不幸負上部分責任——通常都是這種情形——那麼,對當初如何才能防止不幸的發生進行一番反覆的、令人痛苦的思考,則是我們應該執行的某種有益的體罰,我們可以吃一塹長一智,這對以後將來都大有益處。

痛苦向人的整個生存清清楚楚地表示:痛苦就是這一生存的宿命。人生深陷於痛苦之中而無法自拔。

我們是夾雜著淚水來到人間,人生的歷程從根本上永遠都是悲劇性的,而要離開的時候,就更是悲慘的情形。

如果痛苦不是我們生活最接近和直接的目的,那我們的生存就是在這世上最違反目的的東西了。

如果認為在這世上無處不在的、源自匱乏和困難——這些密不可分的——那些永無窮盡的痛苦沒有任何目的,純粹只是意外,那這一假設就是荒謬的。

我們對痛苦的敏感幾乎是無限的,但對享樂的感覺則相當有限。雖然每一個別的不幸似乎是例外的情形,但在總體上,不幸卻是規律中的慣常情形。

如果我們真的對事情有所注意的話,那這些事情肯定就是沒有馬上順應我們的意欲,這些事情已經遇到了某種阻礙。

我們這個世界乏善可陳,到處充斥著匱乏和痛苦,對於那些僥倖逃過匱乏和痛苦的人們來說,無聊卻正在每個角落等待著他們。

一切阻礙、牴觸或者拂逆我們意欲的事情,也就是所有讓我們不快和痛苦的事情,馬上和直接就被我們異常清楚地感覺到了。

正如我們不會感受到整個健康的身體,而只會覺得窄鞋子夾住腳趾頭的一小處地方,同樣,我們不會考慮到所有進展順利的事情,而只會留意雞毛蒜皮的煩惱。

痛苦、不幸恰恰就是肯定的東西,是引起我們的感覺之物。所謂好的東西,亦即所有的幸福和滿意卻是否定的,也就是說,只是願望的取消和苦痛的終止。

我們一般都會發現,快樂遠遠低於而苦痛遠遠超出我們對這些快樂或者苦痛的期待。

誰要想大概地檢驗一下這一說法,亦即在這一世上快樂超出苦痛,或者快樂與苦痛起碼能夠持平,那他只需把一隻動物在吞吃另一隻動物的時候,這兩隻動物各自的感受互相對照一下就可以了。

在遭遇每一不幸或承受每一痛苦時,最有效的安慰就是看一看比我們更加不幸的其他人——這人人都可以做到。如果所有人都承受著不幸和痛苦,那我們還會有其他方法嗎?

我們就像在草地上玩耍的綿羊,屠夫則盯著這些綿羊,心裡已經想好逐一向它們開刀的次序。這是因為在好日子的時候,我們並不知道命運此刻已為我們準備了何種不幸和禍害:疾病、貧困、迫害、殘廢、失明、瘋狂抑或死亡。

個人的生活也是一場持續不休的爭鬥——這可不是比喻與匱乏和無聊的抗爭,而是實實在在地與他人拼爭。無論在哪裡,人們都會找到拼爭的對手,爭鬥始終是沒完沒了,到死為止仍然武器在握。

時間每時每刻催逼著我們,從不讓我們從容喘息;它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後面步步緊跟,就像揮舞著鞭子的獄卒——因而我們的生存平添了不少痛苦和煩惱。只有那些落入了無聊的魔掌的人才逃過了這一劫。

正如沒有了大氣的壓力,我們的身體就會爆炸,同樣,人生沒有了匱乏、艱難、挫折和厭倦,人們的大膽、傲慢就會上升;就算它不會達到爆炸的程度,也會驅使人們做出無法無天的蠢事,甚至咆哮、發狂。

無論何時,每個人都確實需要配備一定份額的操勞,或者擔心,或者困苦;正如一艘船需要一定的壓艙物才能走出一條筆直和穩定的航線一樣。

匱乏、操勞、憂心固然是幾乎所有人終其一生的命運,但如果人們所有的慾望還沒有來得及出現就已經獲得滿足,那人們又將如何排遣自己的生活時間?

衡量一個人的一生是否幸福並不是以這個人曾經有過的歡樂和享受為尺度,而只能視這個人的一生缺少悲哀和痛苦的程度,因為這些才是肯定的東西。

無論幸福和不幸以何種複雜多樣的形式出現,並刺激人們追求前者和逃避後者,構成所有這一切的物質基礎卻是身體上的滿意或者苦痛。這一基礎相當狹窄,無非就是健康、食品、免受風雨寒冷的襲擊、得到性慾的滿足,或者欠缺所有這些。

人並不比動物享有更多真正的身體享受,除了人的更加發達的神經系統加強了對每一享樂的感覺。與此同時,人對每一苦痛的感覺也相應提高了。

在人的身上被刺激起來的情感比動物的情感不知強烈了多少倍!情緒的動盪也深沉得多和激烈得多!但所有這些最終也只是為了獲得和動物同樣的結果:健康、飽暖,等等。

憂慮、恐懼和希望對人的折磨更甚於此刻現實的苦、樂,但動物所感受的苦、樂只是局限於此刻的現實。

動物並沒有靜思回想這一苦、樂的濃縮器,所以,動物不會把歡樂和痛苦積存起來,而人類借助回憶和預見卻是這樣做的。

對於動物來說,現時的痛苦也就始終是現時的痛苦,哪怕這種痛苦無數次反覆出現,它也永遠只是現時的痛苦;跟它第一次出現的時候沒有兩樣,這一現時的痛苦也不會累積起來。所以,動物享有那種令人羨慕的無憂無慮和心平氣和。

由於人有了靜思回想和與此相關的一切,那些本來是人與動物所共有的基本苦、樂,在人那裡卻發展成為對幸福和不幸的大為加強了的感覺。這些會演變成瞬間的,有時甚至是致命的狂喜,或者足以導致自殺行為的極度痛苦與絕望。

同樣是因為靜思回想的緣故,只有人才獨一無二地領略到因雄心、榮譽感和羞恥感所產生的快樂——或者痛苦。一言以蔽之,這一苦樂的源泉就是人們對於別人如何看待自己的看法。

爭取獲得別人良好看法的雄心壯志儘管表現出千奇百怪的形式,這是人的幾乎所有努力奮鬥的目標——這些努力已經超出純粹為了身體苦、樂的目的。

雖然人比動物多了真正的智力上的享受——這有著無數的級別,從簡單的遊戲、談話一直到創造出最高的精神智力作品——但是,與這種智力享受相對應的痛苦卻是無聊。無聊是不為動物所知的,起碼對處於自然狀態之下的動物是這樣。也只有最聰明的動物在被馴養的情況下,才會受到一點點無聊的襲擊。但無聊之於人的確猶如鞭笞般難受。

這種無聊的痛苦我們可以見之於那些總是關心填充自己的錢袋甚於自己腦袋的可憐人,對於這些人來說,他們富裕的生活條件已經變成了一種懲罰,因為現在他們已經落入無聊的魔掌。

讓人驚歎的是這樣的事情:由於人具備了動物所沒有的頭腦思維,所以,人就在自己與動物所共有的狹窄苦、樂基礎之上,建起了由人的悲歡組成的既高且大的建築物。

在涉及這些悲、歡、苦、樂方面,人的心情也就受制於強烈的情緒波動和激情震撼,所有這些所留下的印記就清楚展現於他臉上的皺紋。但到頭來,這些其實也就是動物同樣獲得的東西,而且動物付出了更少感情和苦痛代價,就得到了它們!

人所感受到的痛苦就比快樂要多得多,這些痛苦還由於人確切「知道」了死亡而大為加強。

動物只是本能地逃避死亡,它們並不真正知道死亡這回事,因此也不會像人那樣的確與死亡打著照面,永遠面對著這一前景。

動物比人更少痛苦,同時也更少快樂。

動物也就不會通過想法和念頭,以及與這些東西相伴的種種美妙幻象,期待美好的將來——這種期待卻是我們大部分高興和快樂的源泉。

一個人經由希望和期待所提前享受到的滿足,在稍後則從實際的享受中扣除,因為他稍後獲得的滿足正好與他在這之前的期待成反比。

正是動物所獨有的這種完全沉浸於現時的特點,使我們看著馴養的動物就能得到很大的快樂。

這些動物就是現時的化身,它們在某種程度上讓我們感覺到每一輕鬆和明快的時間所具有的價值——對於這些時光,心事重重的我們通常不加理會,就讓其過去了。

我們對確切將要發生什麼一無所知,其實是一種福氣。因為對於知道真相的人來說,這些小孩有時候就像是無辜的少年犯:雖然他們並非被判了死刑,而是被判了要生活下去。但對於這一判決的含義,這些小孩並不明白。

生活就是一份必須完成的定額工作,在這一意義上,所謂的安息是一個相當恰當的表達。

這個世界只是地獄——在這裡,人類既是被折磨者,同時又是折磨別人的魔鬼。

現在這一世界的安排剛好能夠讓它維持其存在;假設安排稍差一點,這一世界就已經無法存在了。所以,一個更加糟糕的世界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一個更加糟糕的世界無法繼續存在。

個體的生命就是一場為生存而展開的沒完沒了的搏鬥,邁出的每一步都隱藏著毀滅的威脅。

正是因為這種對生存的威脅屢屢得逞,繁殖後代的種子數量才達致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因為只有這樣,個體的滅亡才不至於引致種屬的滅亡,而種屬才是大自然所關注的。

實際上,把勞作、匱乏、磨難、痛苦和最終的死亡視為我們生活的目的——就像婆羅門教、佛教以及真正的基督教所認為的那樣——則是更加正確的觀點。

我們就像是放蕩的父親生下的孽種:來到這一世上的時候已是背負著罪責;正是因為我們必須不斷地償還這一欠債,我們的存在才變得如此淒慘,死亡也才成為我們的結局。

總而言之,這一世界的許多和巨大的痛苦正是這世界深重的罪孽所引致——在此,我指的並非自然物理、現實方面的關聯,而是形而上的因果。

要掌握可靠的羅盤以隨時辨認生活中的方向,要能夠正確理解生活而不至於誤入歧途,最適合不過的方法就是讓自己習慣於把這一世界視為一個贖罪的地方。因此,也就好比是監獄、勞改場、罪犯流放地,而「感化地」就是最古老的哲學家對這一世界的稱謂。

甚至真正被正確理解的基督教也把我們的生存理解為罪孽、過失的結果。一旦我們習慣於這樣的看法,我們就會實事求是地調節對生活的期待,因此也就不會把生活中大大小小的艱難、痛苦、煩惱、匱乏以及種種討厭、可惡的事情視為奇怪和意外。

我們也就懂得在這一世上,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存在而遭受懲罰,而且遭受懲罰的方式因人而異。

本性高貴的人,還有天才,在這一世上的感覺有時就跟一個高貴的政治犯的感覺一樣:他現在被迫混雜在一群偷雞摸狗、殺人越貨的慣犯當中,在櫓船上做苦役。

我們會牢牢記住人的處境,並把每個人首先視為只是由於罪孽而存在,這個人的一生就是為其出生而贖罪。

由於這一世界構成的原因,幾乎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處於痛苦和不滿的狀態之中——這種狀態無法讓人變得更有同情心和更加友好待人。

這一世界事物——尤其是世人的特徵,並非人們所說的有欠完美,而是扭曲、顛倒。所有一切都反映出這一點,無論是道德、智力抑或是自然物理方面。

在評判一個人的時候,我們一定要堅持這一觀點:這個人的基礎本來就是有不如無的東西,是某種罪惡、顛倒、荒謬,被認為是原罪的東西。也正因此,一個人命中注定要死亡。

人的根本劣性甚至通過這一典型事實反映出來:無人可以經得起仔細的審視和檢查。

對人這一生物,我們又能夠期待些什麼呢?

我們將留意到人的處境,並能考慮這一點:生活本質上就是匱乏、需求和經常是悲慘的條件狀態;每個人都得胼手胝足為自己的生存而拚搏。因此,人不可能總是掛著一副笑臉迎人。

我們必須以寬容對待人們的每一愚蠢、缺陷和惡行;時刻謹記我們眼前所見的就只是我們自己的愚蠢、缺陷和惡行,因為這些東西不外乎就是我們所屬人類的弱點和缺陷。

我們現在對這些弱點如此憤慨,只是因為它們此刻並沒有在我們身上出現而已。也就是說,它們沒有表現在表面上,而是躲藏於深處。一旦時機成熟就會現身。

讓人驚奇的事情卻是在人類和動物世界裡,人和動物那些極為強烈、多樣和不息的活動,卻是由飢餓和性慾這兩種簡單動力所產生和維持——無聊或許對此也起到一點點幫助——並且,這兩種慾望竟能夠為如此複雜的機器傳送「原動力」,從而活動起這些五光十色、變化多端的木偶戲。

我們生活中的情景就像鑲嵌磚上粗線條的圖案:靠得太近時,這些圖案無法造成效果,只能從遠距離審視才會發現這些圖案的美麗。

得到了我們熱切渴望之物,就等於發現了它的空洞和無用。

我們總是生活在對更好的期待之中,與此同時也經常後悔和懷念往昔的時光。

現時此刻只是暫時被忍受而已,我們只把它視為通往我們目標的途徑。這樣,在就快到達人生的終點時,回眸往昔,大多數人都會發現自己自始至終都是「暫時」地活著;他們會很驚訝地看到:自己不加留意和咀嚼就聽任其逝去的東西正好就是他們的生活,正好就是他們在生活中所期待之物。

一個人的一生總的來說就是被希望愚弄以後,一頭扎入死亡的懷裡。

人們為了生存不惜耗盡全副的身體力量和精神力量而投入殊死的搏鬥,防備著各式各樣隨時發生的、威脅著我們的天災人禍。

對付出所有這一切努力所換回的報酬——亦即生存本身——審視一番,我們就會發現,這生存裡面有著某些沒有苦痛的間歇時間;但這些時間隨即馬上受到無聊的襲擊,並且很快就被新一輪的苦痛所終結。

生活並沒有「真正的內容」,生活只是被需求和幻象所「活動」起來。一旦這些需求和幻象沒有了,生存的荒涼和空虛就暴露無遺了。

人就是需求的凝固物,要滿足這些需求是困難的,而這些滿足帶給他的除了沒有苦痛的狀態以外,別無其他;而處於這一沒有苦痛的狀態之中,他也就落入了無聊的魔掌。

生存就其本身是沒有價值的,因為無聊恰恰就是感覺到了這一生存的空洞、乏味。

我們的本質和存在就在於渴求生活,假如生活本身真有肯定的價值和真實的內容,那是無法產生無聊的。只是存在本身就已經讓我們充實和滿足。

我們對自己的存在並沒有感到高興,除非我們正在爭取達到某一目標——因為距離遙遠和遭遇障礙的緣故,這一目標顯得會帶給我們滿足。目標一旦達到,幻象也就會隨之消失——或者除非我們正在從事純粹的智力活動,也就是說,在進行這些活動時,我們從生活中抽身,現在是從外面回頭審視這一生活,就像坐在包廂裡的旁觀者。

甚至感官的快樂本身也只在於持續的渴求,一旦目標達到,快樂也就消失了。

一旦返回存在本身,對生存的空洞和虛無的感覺就會襲上心頭——這就是我們所說的無聊。

甚至我們內在特有的、無法消除的對特別怪異事情的追求和喜好,也顯示出我們巴不得看到事物發展那單調、無聊的自然秩序能夠中斷。

甚至上流社會的奢侈、熱鬧的喜慶和富麗堂皇的排場也不是別的,其實正是為跨越這一本質上貧瘠、可憐的生存而作出的徒勞無功的努力。

人的極盡巧妙和複雜的機體就是生存意欲所顯示出的最完美的現象,但這些現象最終還得化為塵土,這些現象的整個本質和努力因此也最終明顯歸於毀滅;意欲的所有爭取根本上就是虛無的——這些就是真實和坦率的大自然所給予的單純、樸實的表達。

我們的開始和我們的結局構成了多麼強烈的反差!前者產生於肉慾造成的幻象和性慾快感所帶來的心醉神迷之中,後者則伴隨著所有器官的毀壞和屍體發出的惡臭。

在愉快和享受生命方面,從出生到死亡走的也始終是下坡路:快樂幻想的童年,無憂無慮的青年,艱苦勞累的中年,身衰力竭並經常是令人同情的老年,臨終疾病的折磨和最後與死神的搏鬥。這一切難道沒有表明:存在就是失足,惡果隨後就逐步並越來越明顯地暴露出來嗎?

把生活視為幻滅是最精確的看法,所有一切都清楚無誤地指示著這一點。

時間是我們頭腦中的裝置——它透過某種時間上的維持,讓事物以及我們自身徹頭徹尾的虛無的存在披上了一層實在現實的外表。

由於在過去錯失機會獲得某一幸福或者享受某一快樂而後悔和悲哀,這是多麼愚蠢的事情啊!因為這些幸福或者享受到現在還能剩下些什麼呢?只是某一乾癟的記憶罷了。對於所有我們真實享受和經歷過的事情,也是同樣的道理。

我們純粹只是現象,與自在之物截然有別——這一觀點通過這一事實得到了直觀的闡明和證明:我們生存不可或缺的條件就是持續的吸收和排泄物質,對此的需求(作為食物和營養)總是一再重複出現。這是因為箇中的情形就像那些經由煙、火或者噴射的水流所引出的現象——一旦供應物停止,這些現象就逐漸消失、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