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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家叔本華(代序)

人類看上去就像是工廠的批量作品一樣,無足輕重,不值得與之接觸和交往。每個不屑於從屬芸芸眾生的人,都需要聽從自己良心的呼喊:做回你自己吧!所有這一切,你現在所做的、所慾望的、所認為的——這些都不是你!

我們這奇妙的、恰恰就在現時此刻的存在,會最強有力地鼓動我們按照我們自己的標準和法則而生活,因為我們的存在是一個無法解釋的謎:我們恰好就生活在今天,但卻經過了無窮無盡的時間以後才得以誕生,我們也就只擁有這彈指一揮的今天,並且就要在這時間裡說明,我們是什麼原因和為了什麼目的恰好在今天得以存在。

但我們如何重新找回自身呢?人如何才能認識自己?

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就我們的本質作證:我們的朋友和我們的敵人,我們的目光和我們的握手,我們所記得的和我們所忘掉的,我們的書籍和我們留下的筆跡。

年輕人就帶著這樣的問題回望生活吧:你到現在為止真心愛過什麼?是什麼提升了你的靈魂?是什麼征服了你的靈魂,而同時又讓其感受到了幸福?你就把這些你所敬重的東西一一排列在你的面前,那或許它們就會以其本質和次序,向你給出某一法則,某一有關你的真正自我的根本法則。把這些東西比較一番,你就會看出這些東西是如何互相補足、擴展、超越、美化,它們又是如何形成了一條階梯——沿著這一階梯,你就一直攀升到了現在的你。因為你的真正本質並不是隱藏在你的內在深處,而是高高在你之上,或者起碼在你習慣認為的你之上。

你的真正的教育者和塑造者,會讓你知曉你本性裡面原初的和根本的素材構成——這些東西是根本無法教會也無法練成的,總是難以捉摸、受到束縛和扭曲。你的教育者,除了能夠成為你的解放者以外,別無其他。這就是一切教育的秘密:教育並不就是要借給你一個蠟做的假鼻,或者某一義肢,或者一副提高視力的眼鏡一類。能夠提供這些的,只是貌似的教育。真正的教育就是解放,就是清理掉所有的雜草、垃圾,還有那些啃吃、傷害植物幼苗的蛇蟲鼠蟻;教育,就是施予光線和溫暖,就是夜雨的潤物細無聲,是模仿、敬畏和順應大自然——在其充滿母性和憐愛的時候;教育就是對大自然的補足,因為教育避免了大自然所給予的殘忍和毫無憐憫之心的打擊,從而把壞事變成好事。

當然,也有其他的途徑找到自我,走出那人們遊蕩其中、猶如烏雲般的渾渾噩噩,回到自我;但除了回想起自己的教育者和塑造者以外,我不知道還有其他更好的途徑。

我想或許能夠找到一個真正的哲學家,可以把我從這些時代的不足中提升起來,並教導我無論是在思想還是在生活中,都能做到簡樸和誠實,亦即不與時同。

在這樣的困頓和渴望的狀態下,我知道了叔本華。

我屬於叔本華的這樣的讀者:在讀完他的第一頁以後,就很清楚地知道將要閱讀完他寫過的每一頁,將要傾聽他說過的每一個字。我對他的信任是即時和馬上的,並且現在也一如九年前的樣子。我明白他,就像他是寫給我看的一樣——雖然這樣說並不謙虛,也有點愚蠢。因此,我在他的著作中從來不曾見過哪怕是一個似是而非的論斷,雖然這裡或那裡會偶有一小小的錯處。這是因為似是而非的論斷,難道不就是一些無法讓人信服、無法讓人放心的言論,因為寫出這些似是而非言論的人,對這些言論他本人都沒有信心?他們故作驚人之語,只是想要炫人眼目,想要誘騙和做樣子而已。

叔本華從來沒有想到過要去做樣子,因為他是為自己而寫,沒有人會喜歡受欺騙,而一個把「不要欺騙任何人,更加不要欺騙你自己!」作為自己的律令的哲學家,就更加不會這樣做了。就算是那些聽起來讓人舒服的、幾乎每次談話都自然產生的、寫作者們幾乎是無意識模仿而來的欺騙,叔本華也是沒有的;那些演講台上的有意識的欺騙,還有玩弄修辭手段的就更不用說了。相反,叔本華是與自己說話;或者如果真要想像其聽眾的話,那我們就想像兒子在聆聽他的父親的教誨好了。

那是誠實、好意、心平氣和說出的話,傾聽者則滿懷愛意。這樣的寫作者,正是我們所缺乏的。從他發話的那一刻起,說話者那強有力的良好感覺,就馬上包圍了我們,情形就猶如抵達了一處森林高地:我們深深地呼吸著,重又感覺到了活力。在此,我們感覺呼吸到某種讓人精神為之一振的空氣;在此,有著某種無法模仿的不帶成見和自然而然。

相比之下,其他的作者,當他們偶爾說出了一句半句妙語的時候,連他們自己通常都會吃驚;這些人的話語表達因此帶有某種的不安和有違自然。叔本華說起話來,同樣不會讓我們想到那些學究——那些學究天生就是四肢僵硬、欠缺靈活,胸部狹窄,走起來動作笨拙和誇張。相形之下,叔本華那粗獷和有點虎背熊腰般的靈魂,教會了我們與其說是惦念那些良好法語作家所特有的柔和、婉轉和宮廷式的優雅文體,還不如說是不屑於和羞愧於這樣的文體。在叔本華的文字裡,也沒有人能夠發現那種德國作者所沉迷的、刻意模仿過來的、鑲了銀子般的偽法式文體。

這是因為叔本華懂得如何以樸素表達深刻,以不帶花哨的語言傳達震撼人心的東西,講述嚴格科學的事情而不會學究氣。叔本華又能從哪位德國作者學到這些?叔本華也沒有萊辛的那些過分微妙、過分靈活和——允許我直說——很不德國式的文體。

要馬上就叔本華的表達風格說出我能說出的最高贊語,那我就要引用他的一個句子:「一個哲學家不需借助詩情和漂亮言辭,那他肯定就是非常誠實的。」原來誠實還算是一些東西,甚至還是一種美德!因此,在我再說一遍「叔本華甚至作為作家也是誠實的」時候,我並不是讚揚叔本華,而只是描述了他的特性。誠實的作家是那樣的少之又少,我們對所有那些寫作的人,簡直就是不信任。像叔本華這樣的人寫下了東西,那的確就給在這世上的生存增添了樂趣。自從認識了這一最自由和最有力的靈魂以後,我起碼必須說出叔本華曾就普魯塔克所說過的話:「我眼睛一投向他的書,我就長出了雙腿或翅膀。」如果我可以做出安排,以在這地球上為家,那我會選擇與他在一起。

叔本華與蒙田,除了誠實以外,還共有著另一特點:一種真正讓人喜悅的能力。「喜悅別人,智慧自己。」也就是說,喜悅有著相當不同的兩種。真正的思想家永遠給人以振奮和喜悅,不管他是嚴肅的還是幽默的,不管他是表達了他那人的洞見,還是神一樣的寬容;真正的思想家不會做出陰鬱易怒的表情,不會雙手顫抖、眼睛潮濕模糊,而是自信和樸素,勇氣和力量兼備,或許還有些騎士和嚴肅尖刻的氣質,但卻總是作為勝利者——而這正是從最深處、最內在能夠振奮和喜悅我們的東西,亦即看著那最終取得了勝利的神祇,旁邊躺著的是他與之激戰過的所有巨怪。相比之下,人們在那些平庸作家和思維侷促的思想者那裡有時候碰到的喜悅,卻讓我們這樣的人在閱讀這些的時候感覺痛苦。有著這樣興高采烈的同時代人,我們會的確感覺到羞恥,因為這些人會把這一時代以及這一時代我們的人,無所遁形地展覽給後世。這些興高采烈的人根本看不到苦難和巨怪,但他們作為思想者卻假裝看到了它們,並已經戰勝了它們。所以,這些人的興高采烈讓我們厭惡,因為這些人在欺騙我們,因為他們想引誘我們相信:他們經過激戰以後,已經贏得了勝利。

也就是說,從根本上只有取得了勝利,才能帶給人們喜悅,這無論是對於真正思想家的著作,還是每一件藝術作品,都是一樣的道理。就算作品的內容很可怕很嚴肅,就像存在問題一樣,那也只有當那些半吊子思想家和藝術家在其作品中散發出能力欠缺的氣味時,這些作品才會讓讀者感受到壓抑和折磨。而對於人們,沒有什麼比接近那些勝利者更能體會到高興、美好的心情;那些勝利者因為思考了最深刻的東西,所以肯定是熱愛那最鮮活的東西,而作為智者,到最後是與美殊途同歸。這些人是在真正地說話,而不是結結巴巴、欲言又止,也不是拾人唾余;他們是真正地生活和活動,而不是像常人那樣陰森可怕,戴著一副假面具似的,就像常人所熱衷的那種生活方式。所以,在這些勝利者的周圍,我們馬上就像歌德那樣喊出:「一個鮮活的生命,那是多麼奇妙和珍貴的東西!與其處境多麼的契合和協調,多麼的真實,多麼的有存在感!」

我描繪的,只是叔本華著作在我這兒產生的初始的、就好像是生理上的印象,那是在首次和至為輕微的接觸以後,一個自然生物的內在力量魔幻般地湧流到另一自然生物的身上。經過事後對那初始的印象的分析,我發現這印象是由三種成分混合而成:叔本華的誠實、他的喜悅和振奮人心,還有就是他的堅韌不拔。叔本華是誠實的,因為他只是對自己和為自己而說話、而寫;叔本華是喜悅的,因為他通過思想而征服了最困難的事情;叔本華是堅韌不拔的,因為他必然就是這樣的。他的力量就像在無風狀態下的火焰:筆直向高向上,不受擾亂,沒有晃動和不安。他每次都找對了自己的路子,而在此之前,我們甚至還不曾留意他是否曾經為此摸索過。叔本華更像是受著重力法則的牽引而前行,並因此是邁著那樣堅定、敏捷和不可避免的步子。誰要是身處我們今天的帶角藪羚羊一樣的人群當中,一旦發現了某一完整的、協調的、以自己的翅膀滑翔和飛行、無所拘束、無所掛礙的自然生物並因此有所感覺,那他就會明白我在發現叔本華以後所感受到的那種幸福、幸運和驚歎,因為我已料到:叔本華就是我長時間以來一直在尋找的那種教育家和哲學家。雖然叔本華只是在書本呈現,而這是一大欠缺。我也就更加努力通過他的書在腦海中重現和一睹這一充滿活力的人。這人所留下的偉大遺言是我必須閱讀的,他也允諾把遺產留給那些不只是成為他的讀者,而且還要成為他的兒子、他的學生的人。

我從一個哲學家那裡所能獲得的,視乎這一哲學家是否有能力給出一個榜樣。一個哲學家通過以身作則能夠引領舉國民眾,是不容置疑的事情。印度的歷史幾乎就是印度哲學的歷史——這就是證明。但做出這一榜樣,必須是經由這一哲學家的可見生活,而不只是經由其著作。這也就是像希臘哲學家所教導的那樣,更多的是經由臉部的表情、身體舉止動作、所穿的衣服、所吃的食物以及禮儀道德而做出榜樣,不僅是通過言傳,或甚至僅僅通過寫作。哲學家的這種有勇氣的可見生活,在德國是多麼的缺乏!

叔本華對學者階層並不客氣,並與之劃清界線,爭取不受國家和社會的左右——這就是叔本華所樹立的榜樣,是他提供的典範,亦即就從最外在的開始做起。一個天才,應該不要害怕與現成的規範和秩序相牴觸——如果他要把活在其心中的那更高一級的秩序和真理呈現出來的話。

叔本華能夠成為這樣的人的榜樣,卻不啻是一個奇跡,因為他承受了內外夾擊的種種巨大危險。面對這些巨大的危險和壓迫,個性稍弱的人已經被壓垮或者被粉碎了。

也只有像貝多芬、歌德、叔本華,還有就是瓦格納那樣的鋼鐵漢子,才可以硬撐著站著。但儘管如此,這些鐵漢臉上的特徵和皺紋裡,仍然顯示出那些累人的搏鬥所留下的痕跡;他們喘著粗氣,聲音一下子就會變得高亢。

但可憐的叔本華卻心懷內疚,因為他珍視自己的哲學更甚於自己的同時代人;此外,他是那樣的不快樂,因為他通過歌德瞭解到:為了挽救其著作,不讓其湮沒,他必須不惜代價以抗拒他同時代人的無視。叔本華所面臨的威脅和危險,亦即純粹只是通過人們的無視,叔本華的偉大事業就可以被消解,讓叔本華處於可怕和難以壓制的焦灼不安中。

叔本華連一個稍微重要的追隨者都沒有。看到叔本華到處尋找自己的著作終於為人所知的蛛絲馬跡,我們感受到的是悲涼;而他的著作在終於有人真正閱讀的時候,叔本華所發出的高聲、太過高聲的歡呼裡面,卻有著某種苦痛、揪心的東西。叔本華所有的那些無法讓人看到一個有尊嚴的哲學家的表現,恰恰就表現出了叔本華作為一個受苦的人的一面:他時時因擔心失去自己那點小財富而備受折磨,因為他擔心或許因此而無法保持對哲學那純粹的和真正古典的態度;他對那完全信任和同情之人的尋求,經常是以失敗告終,而他也就總是一而再地帶著傷感的眼神回到自己忠實的愛犬身邊。

叔本華是一個完全徹底的隱居者。他沒有哪怕是一個真正同聲同氣的人給他以安慰——在一個人和無人之間,就好比在我與虛空之間一樣,是綿綿的無限。凡是有過真正朋友的人,都不會知道那種真正的孤獨到底是什麼——哪怕整個世界自此以後都以他為敵。

這些孤獨者和精神的自由人,不管身在何處,看上去就總是顯得與他們自己所想的不一樣。他們只願意誠實、真實(真理),但圍繞著他們的卻是由誤解編織而成的大網。他們的熱切渴望也無法阻止自己的行為蒙上一團由別人的錯誤看法和理解、由似乎和大概、由別人的某種承認和出於容忍的沉默所組成的烏煙瘴氣。在他們的額頭上籠罩著憂鬱的烏雲,因為這些人對一定要做足表面功夫恨之入骨,更甚於死亡。由此而來的這種持續的怨憤,讓他們變得咄咄逼人,就像火山一樣不時爆發。他們不時地為自己那強制性的自我掩飾、為那迫不得已的克制和保留而尋求報復。他們從那洞穴裡走出來的時候,臉上是一副嚇人的表情,他們的話語和行為是爆炸性的,他們也很有可能親手讓自己毀滅。叔本華就生活在這樣的危險之中。

而對那些非同一般的人最可怕的殺手鑭,就是迫使這些人深藏於自身,以致他們重又從自身出來的時候,那每一次都是火山爆發。不過,仍然總有一些半神一樣的人物,能夠承受得住在這樣糟糕的條件下生存,並且是勝利地生存。如果想要聽聽這些人孤獨的歌唱,那就聽聽貝多芬的音樂吧!

叔本華就是一位引領者:他引領我們走出那悶悶不樂的懷疑主義,走出批判性的死心斷念,一路向上直達那悲劇中靜觀默想的高地:在我們的頭頂,是那無限的星空;而叔本華本人,則是第一個走出了這一條路子。這就是叔本華的偉大之處,那就是:把生活的圖卷整體地擺在我們的面前,目的就是對這一整體的圖卷予以說明、解釋。

只有那些密切注視著生活和存在的普遍圖畫的人,才可以應用各個科學分支而無害,因為缺少了這樣一幅協調、統一的整體圖畫的話,那各個科學分支就只能是一團亂麻——這些東西是不會最終引致某一結果的,而只會把我們那本身就是迷宮一樣的人生弄得更加的撲朔迷離。在此,就像我已說過的,正是叔本華的偉大之處:他追隨著那生活的總體圖畫,就像哈姆雷特緊隨著那鬼魂一樣,不會心有旁騖,就像那些學者們所做的那樣;或者在經院哲學的牛角尖概念中打滾,就像那些瘋狂的辯論術士那樣。

叔本華哲學應該首先作這樣的解讀:作為個人,就從自身出發,唯獨為了自己,目的就是要對自己的痛苦和欲求、對自身的局限性能夠得到一個深切的洞察;目的就是要對症下藥,以獲得對此的安慰,那就是要犧牲那個「我」,臣服和服務於最高貴的目標,而最首要的就是公正和慈悲。叔本華教導我們要分清何者真正能夠增進人類的幸福,何者卻只是表面上如此:不管怎麼致富、獲取榮譽和成為博學,也不會讓人們擺脫那對其生存的無價值感及由此產生的深深的懊惱,而爭取得到上述好處(財富、榮譽、知識),也只有通過更高的、具有神聖色彩的總目標,才會獲得意義,亦即獲得力量,通過此力量助身體進化一臂之力,盡量一點點地糾正其愚蠢和笨拙。首先雖然只是為了自己,但通過自己最終卻是為了人人。當然,這種爭取會既深且真地引向死心斷念、無慾無求。因為不管是對於個體還是對於普遍的群體,又能有哪些和何種程度的改良呢!

甚少思想家能夠以叔本華那同樣的程度,以他那無比的自信感受到自己身上湧動著的天才。叔本華的天才給了叔本華這樣至高的許諾:叔本華的犁頭在現代人的土地上挖掘以後,就再沒有其他更深的犁溝了。叔本華以其偉大和尊嚴,勝利地完成其使命。

叔本華是如此硬朗地戰勝了這些危險,保護了自己;從戰場上下來的時候,叔本華仍然能夠腰桿挺直、精神矍鑠。雖然身上還有著不少疤痕和裂開的傷口,情緒也似乎顯得過於苦澀,不時也太過好鬥,但至為偉大的人,也無法達到自己所升起的理想。叔本華可以成為我們的一個榜樣——儘管叔本華有著這樣那樣的疤痕和瑕疵。的確,我們可以說,叔本華身上的那些不夠完美之處和太過人性的東西,把我們拉近到了他的周圍,因為我們把他看作是一個受苦的人,是我們的一個難友,而不只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高高在上的天才。

叔本華從年輕時開始,就與他那虛假、虛榮、配不上他的「母親」作鬥爭,亦即與他那個時代作鬥爭。他就類似於驅逐了這位「母親」,然後他就得以純淨和治癒自己的本質,重新處身於與他相適應的健康和純粹。因此,叔本華的文字可被視為其時代的鏡子。如果在這面鏡子裡,所有緊貼時代的東西,都顯現為一醜陋的病態:瘦弱、蒼白,眼眶深陷、空洞,面容疲倦,為人繼子的那些可被認出的痛苦——這當然不是鏡子的錯。對更強本性的渴望,對更健康和更樸素人性的渴望,在他而言,就是對他自身的渴望;只要他戰勝了他身上的那個時代,那他就必然以驚奇的眼睛看到了他身上的天才。

那哲學家又是怎樣看我們這時代的文化呢?當哲學家想到生活中那普遍的匆匆忙忙和迫不及待,想到人們不再靜觀也不再樸素,他幾乎看到了文化遭受滅絕和根除的症狀。

我們是頭頂冬天,住在高山之上,既危險又窘迫。每一個快樂都是短暫的,每一道陽光都是蒼白的:它只是躡手躡腳地輕撒在白雪山上的我們。音樂聲響了,一個老頭搖起那手動風琴,跳舞者轉了起來。目睹這一切的流浪者被觸動了:舉目儘是那樣的荒涼,那樣的封閉,那樣的缺少色彩,那樣的毫無希望,而現在在這裡面竟響起了歡樂之聲,那沒有頭腦的、喧鬧刺耳的歡樂!但傍晚的霧色漸濃,那喧鬧聲音逐漸減弱了,流浪者的腳步嚓嚓作響,極目所見,除了大自然的荒涼和殘酷面貌以外,別無其他。

叔本華式的人物就能夠給予我們勇氣。叔本華式的人物把保持誠實的痛苦,自願地背負起來,而這些痛苦幫助他抑制自我的意欲,並為自己的脫胎換骨做準備——而生活的真正意義,正是要把我們引向這一方向。

對別人來說,叔本華的那種直言真實,看上去似乎是心腸歹毒所致,因為人們把遮掩自己的不完整和不完美,以及為其開脫的借口視為人性的責任;而破壞了其幼稚把戲的人,則肯定是惡毒之人。對於現代的那些弱視眼睛而言,任何的否定話語永遠都會被視為惡毒的標誌。

但有一種否定和破壞,其實正是強烈渴望神聖和解救的結果,而作為這方面的哲學導師,叔本華就出現在我們這褻瀆神聖和真正世俗化的人群中。所有的存在,如果能夠被否定的話,那也就值得被否定了。保持誠實,就是相信某種存在是無法被否定的,這存在本身是真實的,沒有謊言的。所以,誠實的人感覺自己的活動,具有某一形而上的意義,那是要用某一別樣的、更高一級的生命(生活)法則才可以解釋的意義,在最深的意義上是肯定性的——儘管他所做的一切,看上去似乎完全就是破壞和打碎目前這一生活的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