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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孟子

一、孟子考   孟軻,鄒人。曾受業於子思的門人,孟子的生死年歲,頗不易考定。據明人所纂《孟子譜》,孟子生於周烈王四年四月二日,死於赧王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五。年八十四。呂元善《聖門志》所紀年與《孟子譜》同。此等書是否有根據,今不可知。但所說孟子生於周烈王四年,頗近理(臧庸作孟子年表以己意移前四年,似可不必)。近人考證孟子見梁惠王時當為惠王后元十五年左右。《史記》說在惠王三十五年,是不可信的。若孟子生在烈王四年(西曆前372),則見惠王時年已五十餘,故惠王稱他為「叟」。至於他死的年,便不易定了。《孟子譜》所說,也還有理。若《孟子》書是他自己作的,則書中既稱魯平公的謚法,孟子定死在魯平公之後。平公死在赧王十九年(通鑒作十八年),《孟子譜》說孟子死在赧王二十六年(西曆前289),似乎相差不遠。但恐《孟子》這書未必是他自己作的。

二、論性   孟子同時有幾種論性的學說。《告子》篇說:

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也。」或曰:「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是故文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堯為君而有象,以瞽瞍為父而有舜。」……今曰性善,然則彼皆非歟?

孟子總答這三說道:

乃若其情(翟灝《孟子考異》引《四書辨疑》云:「下文二才字與此情字上下相應,情乃才字之誤。」適按:孟子用情字與才字同義。告子篇「牛山之木」一章中云:「人見其濯濯也,以為未嘗有材焉,此豈山之性也哉。」又云:「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嘗有才焉,此豈人之情也哉。」可以為證),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捨則失之。或相倍蓗而無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

這一段可算得孟子說性善的總論。《滕文公》篇說:「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此可見性善論在孟子哲學中可算得中心問題。如今且仔細把他說性善的理論分條陳說如下:

1.人的本質是同善的   上文引孟子一段中的「才」便是材料的材。孟子叫做「性」的,只是人本來的質料,所以孟子書中「性」字、「才」字,「情」字可以互相通用(參看上節情字下的按語。漢儒董仲舒《春秋繁露·深察名號》篇曰:「如其生之自然之資,謂之性。性者,質也。」又曰:「天地之所生,謂之性情。……情亦性也。」可供參證)。孟子的大旨只是說這天生的本質,含有善的「可能性」(可能性說見八篇末章)。如今先看這本質所含是哪幾項善的可能性。

甲、人同具官能   第一項便是天生的官能。孟子以為無論何人的官能,都有根本相同的可能性。他說:

故凡同類者,舉相似也。何獨至於人而疑之?聖人與我同類者。故龍子曰:「不知足而為屨,我知其不為蕢也。」屨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口之於味,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於味也,其性與人殊,若犬馬之與我不同類也,則天下何耆皆從易牙之於味也?至於味,天下期於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至於聲,天下期於師曠,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故曰口之於味也,有同耆焉。耳之於聲也,有同聽焉。目之於色也,有同美焉。至於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禮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告子》)

乙、人同具「善端」 董仲舒說(引書同上):「性有善端,動之愛父母。善於禽獸,則謂之善。此孟子之善。」這話說孟子的大旨很切當。孟子說人性本有種種「善端」,有觸即發,不待教育。他說: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公孫丑》。參看上文所引《告子》篇語。那段中,辭讓之心,作恭敬之心,余皆同)。

丙、人同具良知良能   孟子的知識論全是「生知」(Knowledge a priori)一派。所以他說四端都是「我固有之也,非由外鑠我也」。四端之中,惻隱之心、羞惡之心和恭敬之心,都近於感情的方面。至於是非之心,便近於知識的方面了。孟子自己卻不曾有這種分別。他似乎把四端包在「良知良能」之中;而「良知良能」卻不止這四端。他說:

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盡心》)

良字有善義。孟子既然把一切不學而能不慮而知的都認為「良」,所以他說: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離婁》)

以上所說三種(官能、善端及一切良知良能),都包含在孟子叫做「性」的裡面。孟子以為這三種都有善的可能性,所以說性是善的。

2.人的不善都由於「不能盡其才」 人性既然是善的,一切不善的,自然都不是性的本質。孟子以為人性雖有種種善的可能性,但是人多不能使這些可能性充分發達。正如《中庸》所說:「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天下人有幾個這樣「至誠」的聖人?因此便有許多人漸漸的把本來的善性湮沒了,漸漸的變成惡人。並非性有善惡,只是因為人不能充分發達本來的善性,以致如此。所以他說:

若夫為不善,非其才之罪也。……或相倍蓗而無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

推原人所以「不能盡其才」的緣故,約有三種:

甲、由於外力的影響   孟子說:

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告子》)

富歲子弟多賴,凶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今夫 麥,播種而耰之,其地同,樹之時又同,浡然而生,至於日至之時皆熟矣。雖有不同,則地有肥磽,雨露之養,人事之不齊也。(同上)

這種議論,認定外界境遇對於個人的影響,和當時的生物進化論(見第九篇)頗相符合。

乙、由於自暴自棄   外界的勢力,還有時可以無害於本性。即舉舜的一生為例:

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游,其所以異於深山之野人者,幾希。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盡心》)

但是人若自己暴棄自己的可能性,不肯向善,那就不可救了。所以他說:

自暴者,不可與有言也。自棄者,不可與有為也。言非禮義,謂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義,謂之自棄也。(《離婁》)

又說:

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於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日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則其旦晝之所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矣。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嘗有才焉者,是豈人之情也哉?(《告子》)

丙、由於「以小害大,以賤害貴」 還有一個「不得盡其才」的原因,是由於「養」得錯了。孟子說:

體有貴賤,有大小。無以小害大,無以賤害貴。養其小者為小人,養其大者為大人。(《告子》)

哪一體是大的貴的?哪一體是小的賤的呢?孟子說:

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此為大人而已矣。(《告子》)

其實這種議論,大有流弊。人的心思並不是獨立於耳目五官之外的。耳目五官不靈的,還有什麼心思可說?中國古來的讀書人的大病根正在專用記憶力,卻不管別的官能。到後來只變成一班四肢不靈、五官不靈的廢物!

以上說孟子論性善完了。

三、個人的位置   上章說,《大學》《中庸》的儒學已把個人位置抬高了,到了孟子更把個人看得十分重要。他信人性是善的,又以為人生都有良知良能和種種「善端」。所以他說:

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盡心》)

更看他論「浩然之氣」:

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公孫丑》)

又看他論「大丈夫」:

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

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滕文公》)

因為他把個人的人格,看得如此之重,因為他以為人性都是善的,所以他有一種平等主義。他說:

聖人與我同類者。(《告子》)

何以異於人哉?堯舜與人同耳。(《離婁》)

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滕文公》)

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滕文公》)

但他的平等主義,只是說人格平等,並不是說人的才智德行都平等。孟子很明白經濟學上「分工」的道理。即如《滕文公》篇許行一章,說社會中「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或勞心,或勞力」,說得何等明白!

又如孟子的政治學說很帶有民權的意味。他說: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君之視民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這種重民輕君的議論,也是從他的性善論上生出來的。

四、教育哲學   孟子的性善論,不但影響到他的人生觀,並且大有影響於他的教育哲學。他的教育學說有三大要點,都於後世的教育學說大有關係。

1.自動的   孟子深信人性本善,所以不主張被動的和逼迫的教育,只主張各人自動的教育。他說:

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離婁》)

《公孫丑》篇論養氣的一段,可以與此印證: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無若宋人然,宋人有憫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芒芒然歸,謂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長矣!」其子趨而往視之,苗則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以為無益百捨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長者,揠苗者也。非徒無益,而又害之。

孟子說「君子之所行教者五」,那第一種是「有如時雨化之者」。不耘苗也不好,揠苗也不好,最好是及時的雨露。

2.養性的   人性既本來是善的,教育的宗旨只是要使這本來的善性充分發達。孟子說:

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離婁》)

教育只是要保存這「人之所以異於禽獸」的人性。《孟子》書中說此點最多,不用細舉了。

3.標準的   教育雖是自動的,卻不可沒有標準。孟子說:

羿之教人射必至於彀,學者亦必至於彀。大匠誨人必以規矩,學者亦必以規矩。(《告子》)

又說:

大匠不為拙工改廢繩墨,羿不為拙射廢其彀率。君子引而不發,躍如也。中道而立,能者從之。(《盡心》)

這標準的教育法,依孟子說來,是教育的捷徑。他說:

聖人既竭目力焉,繼之以規矩準繩,以為方圓平直,不可勝用也。既竭耳力焉,繼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勝用也。(《離婁》)

前人出了多少力,才造出這種種標準。我們用了這些標準,便可不勞而得前人的益處了。這是標準的教育法的原理。

五、政治哲學   孟子的政治哲學很帶有尊重民權的意味,上文已略說過了。孟子的政治哲學與孔子的政治哲學有一個根本不同之處。孔子講政治的中心學說是「政者,正也」,他的目的只要「正名」「正己」「正人」,以至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理想的郅治。孟子生在孔子之後一百多年,受了楊墨兩家的影響(凡攻擊某派最力的人,便是受那派影響最大的人。孟子攻楊墨最力,其實他受楊墨影響最大。荀子攻擊辯者,其實他得辯者的影響很大。宋儒攻擊佛家,其實若沒有佛家,又哪有宋儒),故不但尊重個人,尊重百姓過於君主(這是老子、楊朱一派的影響。有這種無形的影響,故孟子的性善論遂趨於極端,遂成「萬物皆備於我」的個人主義);還要使百姓享受樂利(這是墨家的影響,孟子自不覺得)。孟子論政治不用孔子的「正」字,卻用墨子的「利」字。但他又不肯公然用「利」字,故用「仁政」兩字。他對當時的君主說道:「你好色也不妨,好貨也不妨,好田獵也不妨,好遊玩也不妨,好音樂也不妨。但是你好色時,須念國中有怨女曠夫;你好貨時,須念國中窮人的饑寒;你出去打獵、作樂遊玩時,須念國中的百姓有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的痛苦。總而言之,你須要能善推其所為,你須要行仁政。」這是孟子政治學說的中心點。這可不是孔子「正」字的政治哲學了。若用西方政治學的名詞,我們可說孔子的,是「爸爸政策」(Paternalism或譯父性政策);孟子的,是「媽媽政策」(Maternalism或譯母性政策)。爸爸政策要人正經規矩,要人有道德;媽媽政策要人快活安樂,要人享受幸福。故孟子所說如:「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這一類「衣帛食肉」的政治,簡直是媽媽的政治。這是孔子、孟子不同之處(孔子有時也說富民,孟子有時也說格君心。但這都不是他們最注意的)。後人不知道這個區別代表一百多年儒家政治學說的進化,所以爸爸媽媽的分不清楚:一面說仁民愛物,一面又只知道正心誠意。這就是沒有歷史觀念的大害了。

孟子的政治學說含有樂利主義的意味,這是萬無可諱的。但他同時又極力把義利兩字分得很嚴。他初見梁惠王,一開口便駁倒他的「利」字;他見宋 ,也勸他莫用「利」字來勸秦楚兩國停戰。細看這兩章,可見孟子所攻擊的「利」字只是自私自利的利。大概當時的君主官吏都是營私謀利的居多。這種為利主義,與利民主義絕相反對。故孟子說:

今之事君者曰:「我能為君闢土地,充府庫。」今之所謂良臣,吉之所謂民賊也!(《告子》)

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梁惠王》)

孟子所攻擊的「利」,只是這種利。他所主張的「仁義」,只是最大多數的最大樂利。他所怕的是言利的結果必至於「上下交征利」;必至於「君臣父子兄弟終去仁義,懷利以相接」。到了「上下交征利」「懷利以相接」的地位,便要做出「率獸而食人」的政策了。所以孟子反對「利」的理由,還只是因為這種「利」究竟不是真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