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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莊子的名學與人生哲學

上章所述的進化論,散見於《莊子》各篇中。我們雖不能確定這是莊周的學說,卻可推知莊周當時大概頗受了這種學說的影響。依我個人看來,莊周的名學和人生哲學都與這種完全天然的進化論很有關係。如今且把這兩項分別陳說如下。

一、莊子的名學   莊子曾與惠施往來。惠施曾說:「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但是惠施雖知道萬物畢同畢異,他卻最愛和人辯論,「終身無窮」。莊周既和惠施來往,定然知道這種辯論。況且那時儒墨之爭正烈,自然有許多激烈的辯論。莊周是一個旁觀的人,見了這種爭論,覺得兩邊都有是有非,都有長處,也都有短處。所以他說:

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齊物論》)

「小成」是一部分不完全的;「榮華」是表面上的浮詞。因為所見不遠,不能見真理的全體;又因為語言往往有許多不能免的障礙陷阱,以致儒墨兩家各是其是而非他人所是,各非其非而是他人所非。其實都錯了。所以莊子又說:

辯也者有不見止。(《齊物論》)

又說

大知閒閒(《簡文》云:廣博之貌),小知閒閒(《釋文》云:有所閒別也)。大言淡淡(李頤云:同是非也。今本皆作炎炎。《釋文》云:李作淡。今從之),小言詹詹(李云:小辯之貌)。(《齊物論》)

因為所見有偏,故有爭論。爭論既起,越爭越激烈,偏見便更深了。偏見越爭越深了,如何能分得出是非真偽來呢?所以說:

即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耶?我勝若,若不我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耶?其或是也,或非也耶?其俱是也,其俱非也耶?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暗,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耶?(《齊物論》)

這種完全的懷疑主義,和墨家的名學恰成反對。《墨辯·經上》說:

辯,爭彼也。辯勝,當也。《經說》曰:辯,或謂之牛〔或〕謂之非牛,是爭彼也。是不俱當。不俱當,必或不當。

《經下》說:

謂辯無勝,必不當,說在辯。《經說》曰:謂,非謂同也,則異也。同則或謂之狗,其或謂之犬也。異則〔馬〕或謂之牛,牛或謂之馬也。俱無勝,是不辯也。辯也者,或謂之是,或謂之非。當者勝也。

辯勝便是當,當的終必勝:這是墨家名學的精神。莊子卻大不以為然。他說你就勝了我,難道你便真是了,我便真不是了嗎?墨家因為深信辯論可以定是非,故造出許多論證的方法,遂為中國古代名學史放一大光彩。莊子因為不信辯論可以定是非,所以他的名學的第一步只是破壞的懷疑主義。

但是莊子的名學,卻也有建設的方面。他說因為人有偏蔽不見之處,所以爭論不休。若能把事理見得完全透徹了,便不用爭論了。但是如何才能見到事理之全呢?莊子說:

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齊物論》)

「以明」,是以彼明此,以此明彼。郭象注說:「欲明無是無非,則莫若還以儒墨反覆相明。反覆相明,則所是者非是,而所非者非非。非非則無非,非是則無是。」莊子接著說: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

這一段文字極為重要。莊子名學的精義全在於此。「彼」即是「非是」。「是」與「非是」表面上是極端相反對的。其實這兩項是互相成的。若沒有「是」,更何處有「非是」?因為有「是」,才有「非是」。因為有「非是」,所以才有「是」。故說:「彼出於是,是亦因彼。」《秋水》篇說:

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知毫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睹矣。

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

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睹矣。

東西相反而不可相無,堯桀之自是而相非,即是「彼出於是,是亦因彼」的明例。「東」裡面便含有「西」,「是」裡面便含有「非是」。東西相反而不可相無,彼是相反而實相生相成。所以《齊物論》接著說:

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郭註:偶,對也。彼是相對而聖人兩順之。故無心者,與物冥而未嘗有對於天下)。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這種議論,含有一個真理。天下的是非,本來不是永遠不變的。世上無不變之事物,也無不變之是非。古代用人為犧牲,以祭神求福,今人便以為野蠻了。古人用生人殉葬,今人也以為野蠻了。古人以蓄奴婢為常事,如今文明國都廢除了。百餘年前,中國士夫喜歡男色,如袁枚的《李郎曲》,說來津津有味,毫不以為怪事,如今也廢去了。西方古代也尚男色,哲學大家柏拉圖於所著「一席話」(Symposium)也暢談此事,不以為怪。如今西洋久已公認此事為野蠻陋俗了。這都是顯而易見之事。又如古人言「君臣之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又說「不可一日無君」。如今便有大多數人不認這話了。又如古人有的說人性是善的,有的說是惡的,有的說是無善無惡可善可惡的。究竟誰是誰非呢?……舉這幾條,以表天下的是非也隨時勢變遷,也有進化退化。這便是莊子「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的真義。《秋水》篇說:

昔者,堯舜讓而帝,之噲讓而絕;湯武爭而王,白公爭而滅。由此觀之,爭讓之禮,堯桀之行,貴賤有時,未可以為常也。……故曰:「蓋師是而無非,師治而無亂乎?」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者也。……帝王殊禪,三代殊繼。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篡夫。當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之徒。

這一段說是非善惡隨時勢變化,說得最明白。如今的人,只是不明此理,所以生在20世紀,卻要去摹仿那四千年前的堯舜;更有些人,教育20世紀的兒童,卻要他們去學做二三千年前的聖賢!

這個變化進化的道德觀念和是非觀念,有些和德國的海智爾(即黑格爾)相似。海智爾說人世的真偽是非,有一種一定的進化次序。先有人說「這是甲」,後有人說「這是非甲」,兩人於是爭論起來了。到了後來,有人說:「這個也不是甲,也不是非甲。這個是乙。」這乙便是甲與非甲的精華,便是集甲與非甲之大成。過了一個時代,又有人出來說「這是非乙」,於是乙與非乙又爭起來了。後來又有人採集乙與非乙的精華,說「這是丙」。海智爾以為思想的進化,都是如此。今用圖表示如下:

1.這是「甲」。2.這是「非甲」。3.這是「乙」。

4.這是「非乙」。5.這是「丙」。6.這是「非丙」。

7.這是「丁」。

這就是莊子說的「彼出於是,是亦因彼。……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

以上所說,意在指點出莊子名學的一段真理。但是莊子自己把這學說推到極端,便生出不良的效果。他以為是非既由於偏見,我們又如何能知自己所見不偏呢?他說:

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耶?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耶?(《齊物論》)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養生主》)

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其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秋水》)

「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我們有限的知識,如何能斷定是非?倒不如安分守已聽其自然罷。所以說: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司馬彪云:莛,屋樑也。楹,屋柱也。故郭注云:夫莛橫而楹縱)。厲與西施,恢愧憰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齊物論》)

這種理想,都由把種種變化都看作天道的運行。所以說:「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既然都是天道,自然無論善惡好醜,都有一個天道的作用。不過我們知識不夠,不能處處都懂得是什麼作用罷了。「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四句是說無論什麼都有存在的道理,既然如此,世上種種的區別,縱橫、善惡、美醜、分合、成毀,豈更駕……都是無用的區別了。既然一切區別都歸無用,又何必要改良呢?又何必要維新革命呢?莊子因為能「達觀」一切,所以不反對固有社會;所以要「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他說:「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即是庸言庸行之庸,是世俗所通行通用的。所以說:「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既為世俗所通用,自然與世俗相投相得。所以又說:「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因即是「仍舊貫」;即是依違混同,不肯出奇立異,正如上篇所引的話:「物之生也,若馳若驟,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萬物如此,是非善惡也是如此。何須人力去改革呢?所以說:

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大宗師》)

這種極端「不譴是非」的達觀主義,即是極端的守舊主義。

二、莊子的人生哲學   上文我說莊子的名學的結果,便已侵入人生哲學的範圍了。莊子的人生哲學,只是一個達觀主義。達觀本有多種區別,上文所說,乃是對於非的達觀。莊子對於人生一切壽夭、生死、禍福,也一概達觀,一概歸到命定。這種達觀主義的根據,都在他的天道觀念。試看上章所引的話:

化其萬化而不知其禪之者。焉知其所終?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

因為他把一切變化都看作天道的運行;又把天道看得太神妙不可思議了,所以他覺得這區區的我哪有作主的地位。他說:

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

那《大宗師》中說子輿有病,子祀問他,「女惡之乎?」子輿答道:

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而乘之,豈更駕哉?……且夫物之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

後來子來又有病了,子犁去看他,子來說:

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是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且必為鏌琊?」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

又說子桑臨終時說道:

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我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

這幾段把「命」寫得真是《大宗師》篇所說:「物之所不得遁。」既然不得遁逃,不如還是樂天安命。所以又說:

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訴,其入不距。悠然而往,悠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揖(一本作捐,一本作楫)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

《養生主》篇說庖丁解牛的秘訣只是「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八個字。莊子的人生哲學,也只是這八個字。所以《養生主》篇說老聃死時,秦失道:

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

「安時而處順」,即是「依乎天理,因其固然」,都是樂天安命的意思。《人間世》篇又說蘧伯玉教人處世之道,說:

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於無疵。

這種話初看去好像是高超得很。其實這種人生哲學的流弊,重的可以養成一種阿諛依違、苟且媚世的無恥小人;輕的也會造成一種不關社會痛癢,不問民生痛苦,樂天安命,聽其自然的廢物。

三、結論   莊子的哲學,總而言之,只是一個出世主義。因為他雖然與世人往來,卻不問世上的是非、善惡、得失、禍福、生死、喜怒、貧富,……一切只是達觀,一切只要「正而待之」,只要「依乎天理,因其固然」。他雖在人世,卻和不在人世一樣,眼光見地處處都要超出世俗之上,都要超出「形骸之外」。這便是出世主義。因為他要人超出「形骸之外」,故《人間世》和《德充符》兩篇所說的那些支離疏、兀者王駘、兀者申徒嘉、兀者叔山無趾、哀駘它、 趾支離無脤、甕 大癭,或是天生,或由人刑,都是極其醜惡殘廢的人,卻都能自己不覺得殘丑,別人也都不覺得他們的殘丑,都和他們往來,愛敬他們。這便是能超出「形骸之外」。《德充符》篇說:

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

這是莊子哲學的綱領。他只要人能於是非、得失、善惡、好醜、貧富、貴賤,……種種不同之中,尋出一個同的道理。惠施說過:「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莊子只是要人懂得這個道理,故說:「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莊子的名學和人生哲學,都只是要人知道「萬物皆一」四個大字。他的「不譴是非」「外死生」「無終始」「無成與毀」,……都只是說「萬物皆一」。《齊物論》說:

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我曾用一個比喻來說莊子的哲學道:譬如我說我比你高半寸,你說你比我高半寸。你我爭論不休,莊子走過來排解道:「你們二位不用爭了罷,我剛才在那愛拂兒塔上(Eiffel Towor在巴黎,高九百八十四英尺有奇,為世界第一高塔,即埃菲爾鐵塔)看下來,覺得你們二位的高低實在沒有什麼分別。何必多爭,不如算作一樣高低罷。」他說的「辯也者,有不見也」,只是這個道理。莊子這種學說,初聽了似乎極有道理。卻不知世界上學識的進步只是爭這半寸的同異;世界上社會的維新,政治的革命,也只是爭這半寸的同異。若依莊子的話,把一切是非同異的區別都看破了,說太山不算大,秋毫之末不算小;堯未必是,桀未必非,這種思想,見地固是「高超」,其實可使社會國家世界的制度習慣思想永遠沒有進步,永遠沒有革新改良的希望。莊子是知道進化的道理,但他不幸把進化看作天道的自然,以為人力全無助進的效能,因此他雖說天道進化,卻實在是守舊黨的祖師。他的學說實在是社會進步和學術進步的大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