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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講 不二法門

陳寅恪先生曾說:「中唐者,百代之中也。」在美學上也是如此。中國美學在唐代以後的發展進入一個新時期,審美風尚發生了很大變化,美學理論本身也顯現出很多新的特色。從總體趨向上看,追求空靈淡遠的境界,重視古拙蒼莽的氣象,推宗冷逸荒寒的意味,以寧靜精澄代替粗莽闊大,以平和幽深代替激昂蹈厲,以淡逸素樸代替絢爛堂皇,至如理論上對境界的重視,強調妙悟而貶斥技法等等,都是這種審美風氣變化的表現。中唐以後,中國美學和藝術觀念的顯著變化,根本原因是哲學觀念的影響。佛學傳入中國,乃中土思想史上的一大因緣。漢末中土始有佛經譯事,經過魏晉以來的變化,到隋唐之時,中國佛學蔚為大盛,三論、華嚴、法相、天台、禪宗等佛學派別相繼出現,尤其是禪宗(特別是南宗禪),這個結合中國道家學說和印度大乘佛學所形成的新型哲學,「最親切,最微妙」〔1〕,它思考的問題本身就具有美學價值,它所顯現出的單刀直入、不立文字、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等的思維路徑,衝擊著舊有的審美規範和藝術觀念。禪宗給中國美學和藝術帶來一個新穎的世界。

這一講擬從南宗禪基本哲學觀念「不二法門」入手,嘗試對禪宗和美學藝術的深層聯繫談一些自己的看法。「不二法門」不僅是南宗禪的重要哲學原則,也是禪宗影響中國美學和藝術的關鍵思想。

一、不二之義

不二法門是大乘空宗的重要思想。比較系統的表述是《維摩詰經》,此經大致成於公元1—2世紀,漢譯流行的是後秦鳩摩羅什的譯本。這部經典敘述毗耶離城有一位居士,叫維摩詰,十分富有,深通大乘佛法。經中記載了他與文殊等人討論佛法的很多細節,闡揚大乘般若性空的思想,提倡「菩薩行」——一種自利利他的最高圓滿境界,以不立文字為根本,樹立絕對平等觀,排除一切差別境,以不二法門為最高境界。

一日,維摩詰與諸菩薩坐而論道,維摩詰問道:「什麼是不二法門?」三十二位菩薩一一根據自己的理解作了回答,回答的內容包括了超越分別智的若干方面。諸菩薩都說完〔2〕,維摩詰請文殊回答,文殊答道:「一切法應該無言無說,說不二,就已經是二了。老師能不能為我們說說怎樣才是真正的不二法門呢?」維摩大士一言不發。這就是著名的維摩一默。文殊菩薩讚歎說:「維摩大士已經把不二法門說了,因為說一必定是二,不說恰恰是不二法門的最高註解。」文殊菩薩說完後,天女散花讚歎。

不二之法超越主客二分模式,超越菩薩、聲聞的非平等模式,超越善惡的道德界定,超越有和無的區隔,超越色與空的分野等等。一句話,不二法門,就是超越一切「分別智」,建立一種大智慧。這智慧就是「般若智」。分別智是「二」,般若智是「一。這「一」,在南宗禪看來,是摩訶般若波羅蜜——一種到彼岸的大智慧。

不二法門作為不可思議、不可言說的最高境界,以破除分別智為重要哲學依歸。簡潔地說,就是破「二」而臻於「一」。二是分別,是差異,是對待。一切「二」的分別法,在佛學被概括為「邊見」,「不二法門」的核心意思就是不落邊見。不二法門,既超越「有」的肯定,又超越「無」的否定,而進入「不有不無」的獨特的哲學思維中。這「不有不無」就是「一」,「一」不僅是至高,而且是絕對——無所對待的,有對待就是「二」了。「一」是不沾一絲,有沾染就是「二」。「一」是不可分析的,一切分析之見,都是理性的,都與不二法門相違背。「一」是絕對平等的,禪門所謂平常的、平和的哲學精神,其實都是不二法門的體現。

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提出的十二範疇,其中屬於質方面的有肯定、否定和無定,肯定的邏輯詞為「是」,與之相對的先驗範疇是實在性;否定的邏輯詞為「非」,與之相對的先驗範疇是虛無性;而無定的邏輯詞為「是非A」,與之相對的範疇是限制性,它是處於是與非之間的範疇。在不二法門中,要徹底超越這種是是非非、非是非非的邏輯判斷。不二法門是非邏輯的,不落兩邊,超越是與非。而其非有非無,並不是康德所說的無定,無定的非有非無還是一種判斷,是一種不確定。不落兩邊是對兩邊的超越。康德的無定是邏輯的,是分別智,不落兩邊則是對邏輯關係的徹底超越。

大乘佛學的不二之法對三論、天台、華嚴諸宗均有影響,但若論領會得最為直接透闢的,則數禪宗,尤其是南宗禪。南宗禪所建立的不二法門哲學,既融會了大乘空宗的思想,又結合了莊子的齊物哲學,它可以說是莊子「秋水精神」在新時代的闡揚。南禪的核心在不二,它與北宗禪的本質區別,就在於南宗禪批評北宗在不二法門貫徹中的不徹底性。

傳為禪宗三祖僧璨所作的《信心銘》,在禪宗發展史上有重要價值,這篇文字融莊學和大乘中觀之學,力倡破邊見的不二之法。其開篇即道:「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所謂「揀擇」,就是分別,而禪的「至道」是一而不二的無邊之見。不二法門,是《信心銘》一篇的哲學基石。這篇文字所提倡的無美醜、有無、斷常、一異、利害、明暗、人我等等分別見的智慧,就是一種般若智。它將這一智慧概括為平常之道。它說:「一種平懷,泯然自盡。」平滅一切衝突,就是不二。此書既反對有的攀緣,又反對無的「空忍」,去除有無之別,就是一種平常了。這篇文字認為:「遣有沒有,從空背空。」這樣的觀點在禪宗發展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壇經》(宗寶本)在《自序品》中就獨標不二,作為此書的根本準則。惠能說:「佛法是不二之法。」凡夫見到的是「二」,佛見到的是「一」,所謂「無二之性,即是佛性」。有位叫簡的學生問:「如何是大乘見解?」惠能說:「明與無明,凡夫見二;智者了達,共性無二,無二之性,即是實性。」惠能將不二之法作為常住不遷的佛性,不二之心就是如來藏清淨心體。《壇經》強調的三無(無念、無相、無住)之說,就是以不二之法為基礎的。不是分出念與非念、相與非相、住與非住,而是於念中達到不念,於相中達到非相,於住中達到無住,念與非念,相與非相,住與非住,相即而不離。說無念就是念了。南宗禪將其禪法比喻為無邊身菩薩,沒有邊際,渾成一片。「邊」就是分別,「際」就是界限,禪是一種沒有邊見、沒有界限的渾成之道,所謂無邊身菩薩不見如來頂相。

在禪宗,這不二之法是絕對的、純粹的、原本的,禪宗把這叫做「兩頭共截斷,一劍倚天寒」。兩頭為二,截斷兩頭,就是破除一切分別,而心靈如一把慧劍在蒼天之間放出凜凜的寒光。唐代有一位詩僧叫貫休,他有詩道:「貴逼身來不自由,幾年辛苦踏山丘。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我頗喜這詩的氣勢、韻味,這或許可以傳達出「一劍倚天」的境界。希運說自己的禪不是五味禪,而是一味禪。趙州說自己只有一個牙,但在在咬住。一個和尚問百丈懷海:「世間最奇特的事是什麼?」他答道:「獨坐大雄峰!」所謂妙高頂上,不容商量。沒有分別,一切自在如如。

南禪將與分別智相對的般若智形容為一種大海的智慧。小河一下雨,就起泡沫,就奔騰,就忽起忽滅,這是常人之心。混於大海,就是無住。領會了大海的意味,也就領會了禪宗。進入不二境中,如在大海中優遊,「令一切眾生,一切草木,一切有情無情,悉皆蒙潤,諸水眾流,卻入大海,海納眾水,合為一體。……攝一切法,如百千異流同歸大海,都名海水,住於一味,即攝眾味,住於大海,即混諸流,如人在大海中浴,即用一切水」。大海是不增不減的,有永恆的安寧。這裡可以看出「齊物論」的影子。

不二之法作為南宗禪的基本哲學觀念,有以下幾個要點:

第一,它是超越邏輯的。一切邏輯都是理性的努力,都是分別的,在禪看來,都需要超越。禪不在(空間),不是(判斷),不似(比擬);它是無法通過語言關係來表達的,是超越理性的一種獨特智慧。

第二,它是絕對平等的。禪或者說就是無差別。禪的平等是一種絕對的平等、絕對的平常,沒有主體與客體,沒有觀照者與對象,沒有現象與本質的區分。雖然禪強調物物都有自性,可以自成一個世界,這一理論並不在於突出存在的差異性,禪認為,差異性恰恰是人類理智的確定,大小多少,是人的判斷。禪強調的是一個圓滿俱足的世界,是「一種平懷」,一種絕對的平等。《大般若經》中列《平等品》,平等品強調的就是邊見不生、平等不二。平等是中國人的大智慧之一,在莊子的齊物思想中,就已顯露出這樣的理論傾向,章太炎就曾以平等不二觀去講莊子的《齊物論》。現代新儒家非常注意中國哲學的平等精神,方東美說中國哲學有一種「平等慧」,殊為可貴;唐君毅說中國哲學有一種「平等覺」。不二法門是平等智慧的體現。

第三,它是無生無滅的。生滅是人的感知,在無住的心靈中,這樣的分別都是不存在的。這就叫做「無生法忍」——不生不滅的最高智慧。馬祖和懷海關於野鴨子飛過去的對話,野鴨子並沒有飛過去,惠能關於風沒動幡沒動而是心動了的體會,都表達了這樣的意思。

第四,它是實相世界,是真理。在中國哲學中,南禪推崇一種獨特的真理觀。《般若經》有所謂「實相一相,所謂無相,即如如相」。諸法實相即是佛性,是如如之境,這個境界是「一相」,就是說它是無分別、無對待的,實際上就是無相,就是空,不執有無,是對相的超越。而此超越之相,就是如相。這如如不動的世界,就是一個真實意義的世界。

南禪的這一思想,在中國哲學史、美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中國哲學講對待關係,兩物相對待故曰文,若相離去,則不成文。張載《正蒙》說:「兩不立則一不可見,一不可見則兩之用息。兩體者,虛實也,動靜也,聚散也,清濁也,其究一而已。感而後有通,不有兩則無一。」兩一觀,就是從對立中探討問題的本質。《周易》的一陰一陽之謂道,就是典型的對待哲學。不二之法作為絕對之法,和這種相對而成的思想截然相反。它顯現出一種不同於傳統哲學的新思路。

南宗禪以不二之法作為最高哲學原則,具有特殊的意義。

在中國佛教哲學史上,大乘空宗的引入,對中國哲學產生難以估量的影響。不二之法在中國哲學中留下很深的印跡。大乘空宗傳入中國以後,僧肇注《維摩經》,以「無為大道,平等不二」為自己的思想武器。而天台、三論諸宗推崇中觀之說,也肯定不二法門的崇高地位,但並沒有因此完全擺脫「分別見」。像南宗禪這樣,將不二法門作為最高原則,從此原則出發,重新解釋三寶的地位,修正傳統的修行方式,提出當下就是西方的重要思想,以心靈當下一悟作為切入佛性的根本途徑。這在中國佛教哲學史上是從來沒有過的。

在中國哲學史上,有的論者認為,中西哲學的根本區別,在於中國哲學強調一元論,西方傳統哲學是二元論。這一說法並不確切。因為在中國哲學上,主導傾向還是二元,天人分別、道器分別、主客分別等等仍然是哲學的主流,雖然天人合一哲學乃中國哲學的精髓,但還是在分別的前提下談合一的。一般所說的天人合一,是明天人之分,而會歸於一體。而在不二之法中,則是破這種對待之關係,一切分別都沒有,也無天人之別,說分別,就是邊見。禪宗徹底超越分別見解,強調「分別是魔境」,這在中國哲學史上是罕見的。雖然道家哲學也存在著對這種分別智的懷疑,如老子由事物的相對性導向價值的懷疑,但並未懷疑相對本身。老子的「知不知,不知知」的反對知識主張,仍然持有道與知的對立。而莊子思想也沒有導入到真正的不二。

禪宗帶來了中國哲學的一場深刻的革命,這對中國美學與藝術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正是南宗禪法的流行,改變了中國美學與藝術發展的方向。

二、去有無——超越現象本體結構

一個夏天,趙州大師和弟子文遠在屋內閒坐,趙州對文遠說:「讓我們比賽,看誰能用比喻把自己比得最低。」文遠接受了師父的挑戰。最先是趙州說:「我是一頭驢。」文遠接著道:「我是驢的屁股。」趙州又說:「我是驢的糞。」文遠卻說:「我是驢糞中的蟲。」趙州不說了,反問文遠:「你在糞中做什麼?」文遠說:「我在那裡度暑納涼啊。」文遠低得已經沒法說了。趙州只好認輸。

《莊子》中也有一段類似的對話,東郭子問莊子:「你所謂的道,究竟在那裡?」莊子說:「無所不在!」東郭子說:「指出一個地方來!」莊子說:「道在螻蟻身上。」東郭子說:「怎麼這樣卑下呢?」莊子說:「道在細小的米粒中。」東郭子說:「怎麼更加卑下了?」莊子說:「道在瓦甓裡面。」東郭子又問:「怎麼愈說愈卑下了呢?」莊子索性說:「道在屎溺裡面。」

表面看來,莊子與禪宗有某種相通的地方,就是說,莊禪都強調「道無所不在」。在莊子,他繼承老子的思想,認為道無所不在,天下萬物都是道的體現,像中寓道,所謂「無逃乎物,至道若是」。物是道的載體,故目擊而道存。道在無象,雖是無象,卻是決定世界意義的根本。而在南禪中,不存在一個現象和本體的結構,禪宗的不落邊見、無生法忍的思想,與中國傳統哲學中以道見器、器道合一、目擊道存的思路根本不同。

我們可以從禪宗中一段對話來看。《趙州錄》記載:「時有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云:『庭前柏樹子!』學云:『和尚莫將境示人。』云:『不將境示人。』云:『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云:『庭前柏樹子。』」

這有三層意思,第一層意思是否定邏輯理性,佛法大意是不可問的,一問即落是非之境。第二層意思是對比喻的問答。學人錯誤地以為這是比喻,所以叫做以境示人。但第三層意思還是庭前柏樹子,但卻是完成了超越的相合之境,佛法原無多子,就在當下,就在眼前,自在圓成。在這三境中,第一境是否定問,問的境界是以語言說道,但道不可說;第二境是否定比,道不可比。第三境是合,青山自青山,白雲自白雲。第一層是超越理性、超越是非之判斷;第二層是超越人、境相對等分別見;從而進入第三層,也就是即事而真的境界。

在第三境中,庭前柏樹子不是道的載體,也不是以物比道的工具。在萬物之外,不存在一個抽像的絕對精神本體;世界的意義即是由其自身決定的,而不是由道所給予的(他因)。一切依他起的意義世界都非真的意義。存在本身就是意義世界的全部。

禪宗這方面的問答很多:有僧問大梅法常禪師:「如何是佛法大意?」他說:「蒲花柳絮。」有人問周智禪師:「如何是龍華境?」他說:「翠竹搖風,寒松鎖月。」有人問真州定山禪師:「如何是定山境?」他說:「清風滿院。」有人問智暉禪師:「如何是重雲境?」他說:「四時花蔟蔟,三冬異草青。」正像石頭大師以「長空不礙白雲飛」回答佛法大意一樣,佛法大意、道、西方、佛性等等,這一切都不是通過理性的推究而得到的。蒲花柳絮不是道的載體,它的意義就在其自身。禪宗中有「道在道中」的話頭,很有意思。請看《古尊宿語錄》的記載:

問:「如何是道?」師曰:「五鳳樓前。」(卷七《風穴延沼禪師語錄》)

問:「如何是道?」師云:「牆外底。」云:「不問者個。」師云:「問什麼道?」云:「大道。」師云:「大道通長安。」(卷十二《《趙州從諗真際禪師語錄之餘》)

問:「如何是道?」師云:「家家門前長安路。」(卷二十三《汝州葉縣廣教歸省禪師語錄》)

在這裡,僧徒所問的是抽像的道,而禪師則由具體的道路來作答。禪師們為何選擇道路之類的意象來回答抽像的道?如問「如何是道」,回答是「高高低低」。禪師的意思絕對不是指示在高高低低的道路上尋找道。正像我們上文所說的,道不在何處。所以關於道在何處以及如何是道的問話,禪師都迴避直接回答,而常以道路在何處來作答,但這並不是讓你從石頭、樹葉中間尋找道。道不在任何地方,道不是任何東西。

這裡突出一個問題:具體的物象和抽像的道的關係。有的研究者指出,「祖師正是利用『道』這一詞的雙關意義暗示了禪宗的觀念,即抽像的『道』正蘊含在具體的『道』之中」〔3〕。也就是說,由禪宗的出門便見、當下即是,可以邏輯地推出這樣的結論:道就在具體的現象之中,道無所不在。這樣的觀點其實還是分別見。這可以說是「道可道,非常道」的老子式的誤解。

禪宗中有「立處即真」的著名思想,這一思想受到僧肇的影響,而由馬祖明確提出。馬祖的再傳弟子趙州對這一學說有所發展。《趙州錄》中記載了這樣一段很有意味的對話:「問:『覺花未發時,如何辨得真實?』師云:『已發也。』云:『未審是真是實?』師云:『真即實,實即真。』」

「真即實,實即真」,這是禪宗關於世界意義的最簡潔的表述。

在中國哲學中,僧肇曾提出「觸事而真」、「覿目皆真」的觀點。僧肇《不真空論》說:「然則道遠乎哉?觸事而真;聖遠乎哉?體之即神。」僧肇雖然頗注意不二之法,他在《維摩經注》中也說:「萬法云云,離真皆為二。」但對不二之法的要旨,似乎尚有一些隔膜。在大乘佛學影響下,天台、華嚴、三論諸家也觸及到這一理論。如三論宗之「觸事即真」,天台宗之「當位即妙,本有不改」,華嚴宗之「當相即道」。這樣的思路看起來與禪宗相同,其實大異。此三家都承認有一個精神本體在,這個本體是萬千差別相的質,所有現象界的差別事物都是常住真實的顯現。這還是一種二分的思維。它和莊子的目擊道存說並沒有本質的差異。

禪宗立處即真的思想,涉及到存在的意義這一重要問題。世界的意義到底何在,是在世界本身呢,還是在存在背後的那個抽像的道?禪宗的「真即實、實即真」的論斷強調,所謂「真」,是和「假」、「妄」相對的概念,「真」是一個意義世界,這是價值判斷。「實」指實存的世界。真即實,實即真,即強調沒有離開實存的真實意,沒有離開真實的存在意。存在即是真實,世界的意義只在其自身,沒有一個內在的「無」和「道」。

真即實、實即真就是禪宗所說的青山自青山,白雲自白雲,青山白雲的意義只在其自身:(一)其意義不是被「觀」出的,它不是人們觀照的對象,不是人的意識的對象,觀者的態度根本不能決定其意義;(二)這個真實的世界是「自在」的,不是「他在」,不是由「他因」而存在;(三)存在本身是圓滿而俱足的,它不是本體顯現之現象,其意義並不來自本體;(四)這個現象也可以說是空的,但它是般若空,而不是存在屬性的空,也不是心靈的空,它依其自身而存在;(五)存在恆常不變,不來也不去,不是說它固定在那裡,而是說它不因外在態度而改變。所以禪宗說立處即真,當下即成,沒有一個飄渺的西方,沒有高高在上的佛祖,沒有抽像絕對的精神本體,沒有因「我」的態度、情感、意識而變化的世界。一句話,實存即意義。此心即佛,即心即佛。

禪宗破除現象本體的二元結構,還存在意義於世界本身。這一思想在中國古代哲學中極富特色,放到世界哲學的範圍中看,也有其獨特的價值。

我們知道,現代西方哲學的困境,是理性的困境,現代西方哲學的反思就是從對現象本體二元觀的思考開始的。從古希臘哲學開始,這種二元結構是西方哲學的基石。從巴門尼德、畢達哥拉斯到柏拉圖,甚至還有亞里士多德,都有一個共同的思想,世界總是被分成本質和現象兩部分,如果以光來作比喻,本質是世界的光源,而現象為本質的光芒所照耀。如果說現象這一邊(個別的)還有意義的話,還有一些真理的話,那是因為它是由本質那一邊(一般、本質)的光所照耀的;本質比現象重要,現象的意義是由本質決定的。

在中國哲學中也有一個現象與本體的結構,現象世界的意義是本體所給予的,這樣的思想與西方同樣鮮明。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在《周易》的哲學中就存在著一個象與道的二元結構;在老子、孔子、莊子、孟子的思想中,這樣的思想同樣存在(如老子的道可道的追尋,孔子的朝聞道夕死可矣,認定有一個超越於現象界的道的存在,莊子的道無所不在,孟子的形色乃天性所顯現之說等)。

兩晉以來,中國哲學經歷了激烈的變革,佛教般若學說的傳入,引起了中國哲學的熱烈反應。當時般若學形成的六家七宗,雖然它們在中國哲學史上提出了不少值得注意的見解,但在關於世界意義的判定上,仍然沒有擺脫傳統的見解,都不離有無二分,只是在有無的側重點上有所不同。如心無宗,據說創於支愍度,強調「心虛」,而不強調外境之否定。僧肇《不真空論》這樣評價:「心無者,無心於萬物,萬物未嘗無。此得在於神靜,失在於物虛。」並沒有超越有無之分。即色宗,據說為支遁所創,支氏說:「夫色之性,色不自色。不自,雖色而空。知不自知,雖知而寂。」強調色法沒有自性。其色雖有,但無自性,它是空的,所以說「色復異空」,並不是別有一個空,這就是他所謂「色即是空」。他主張色無體、無自性,這並不是色相滅壞之後,才發現空無的本體,所以「非色滅空」。他並沒有超越色空二分的觀點。道安創立了本無宗,他強調「無在萬化之前,空為眾形之始」,也強調有一個超言絕象的本體在,主張天地萬物有生於無,無為世界之本。這也是有無二分、貴無賤有的思路。其他尚有本無異宗,識含宗,幻化宗、緣會宗,都沒有脫出本體現象之分別見。

我們再看魏晉哲學中的王郭二家之學。王弼哲學強調體用,無為體,有為用,天下萬物為有,有生於無,本無為其哲學的核心觀點。這是典型的本體決定世界意義的哲學。

倒是郭象的崇有哲學與禪宗似有相近之處〔4〕。在中國哲學史上,禪宗確立世界本身的獨立自足意義,認為世界的意義在其「自性」中,郭象的崇有哲學與其最為相似。但仔細辨析,又有明顯的差別。郭象的哲學還是二元論。

郭象哲學的關鍵字是一個「有」字,「有」是唯一的存在,其存在的根據不在它之外,就在它的「自性」中,世界的事物都依其「自性」而存在。郭象強調,人應該順物,「常無其心而付之自然」,必「無心」方能「無待」。郭象哲學的最高境界是「獨化」,任何事物都是獨立自足的生生化化。他的哲學主要討論「有」存在的可能性,「有」何以存在。與王弼等傳統哲學相反,郭象認為,不存在一個在「有」之外的抽像本體「無」來控制「有」,「無」不能生「有」,「有」之所以生,乃是其自發自生、自本自根,「物物者無物,其自物耳」,「有」之存是「無待」——不需要任何其他條件的。《齊物論》云:「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可行己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郭註:「萬物萬情,取捨不同,若有真宰使之然也。起索真宰之跡,而亦終不得,則明物皆自然,無使物然也。」物自己而然,無使之然也。

郭象哲學與傳統哲學不同,它在道器、現象與本體的傳統哲學思維中開闢了另外一條道路。但這並不意味郭象就是「不二」論者。首先,郭象雖然認為「有」存在的唯一理由是自性,並不存在一個抽像的本體來作為存在的根據,但郭之「有」還是作為「無」相對的概念,他只是強調無不能生有。他說:「非唯無不得化而為有,有亦不得化而為無。」而禪宗是沒有有無,有有無即有邊。其次,郭象雖然強調物存在的理由乃是其自性,但強調物各有不同的「性」,因而顯示出差異性,事物之間的區別是絕對的,有大小、美醜等,「小大之辨,各有階級,不可相跂」。這與禪宗的平等觀有很大區別,禪宗認為這些都屬於差別見,而不是般若見。第三,郭象哲學在崇有,而禪宗則非有非無,是中道。這是二者根本的差異。

滄浪亭修竹

落花隨水去,修竹引風來。

正因此,我以為,南禪的真即實、實即真,是一個在中國哲學史上具有嶄新意義的命題。真實的世界,是一個實相世界,這個實相世界,乃是「如如」,如世界自身而存在,如其自性而存在,不為他法而存在,一句話,物之存在意義只在其自身。

西方現代邏輯學在討論真理時,提出兩種不同的真理:一是外延真理(extensional truth),它是可以量化,並能客觀確認的科學真理;一是內容真理(intensional truth),一種在主觀中確認的真理,邏輯實證論不承認這一真理。而「真即實,實即真」的真理觀,與上二真理均不合,可以稱為體驗真理(intutional truth)。

這樣的哲學,給尋找世界意義的中國藝術家,提供了再好不過的滋養。於藝術中超越「山水以形媚道」、超越「德成在上,藝成在下」的觀念,確立世界自身的意義,在這樣的哲學背景下有了可能。以荊浩為代表的尋找世界「真」的意義理論,成為唐末五代以來中國美學的重要傾向,他的《筆法記》似專為演繹「真即實,實即真」禪學思想而作。而青山自青山、白雲自白雲的境界,幾乎成了中唐以後中國藝術所追求的至高境界。

三、泯能所——超越主客關係

上一節我們說南禪不二之法強調世界的意義就在世界本身,而不是所謂現象背後的本體所照亮的,同時,不二之法還強調,世界的意義只在其自身,也不是主體所照亮的。沒有一個給世界以意義的主體在。

唐代的龐蘊居士對禪有精深的理解,他是藥山惟儼大師的弟子。一次他到藥山那裡求法,告別藥山,藥山命門下十多個禪客相送。龐居士和眾人邊說邊笑,走到門口,推開大門,但見得漫天的大雪,紛紛揚揚,乾坤正在一片混莽之中。眾人都很歡喜。龐居士指著空中的雪片,不由得發出感慨:「好雪片片,不落別處。」有一個全禪客問道:「那落在什麼地方?」被龐居士打了一掌。

這是禪宗中最美妙的故事之一。龐居士的意思是,好雪片片,在眼前飄落,你就盡情領納天地間的這一片瀟灑風光。好雪片片,不是對雪作評價——作評價,就是將雪作為對像——而是融入雪中,化作大雪片片飄。不落別處,他的意思不是說這個地方下了雪,其他地方沒有下,而是不以「處」來看雪,「處」是空間,也不以時來看雪,如黃昏下雪、上午沒下之類的描述;以時空看雪,就沒有雪本身,那就是意念中的雪,那是在說一個下雪的事實。大雪飄飄,不落別處,就是當下即悟。它所隱含的意思是,生活處處都有意義,只是我們看不見而已,世界的意義在我們的「看」中、「審」中隱遁了。這便涉及到不二法門泯能所之別的問題。

能所之別,是分別見重要的體現之一。能為主體,所為主體所觀之對象。《維摩詰經》說,要入於不二法門,必須要超越能所之別。在南禪這裡,沒有我,也沒有我所(我所觀照的對象);沒有主體,也沒有相對的客體,主客之間的界限消除了。

青原惟信禪師的參禪語道:「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幾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山不是山,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這是一段體現南宗禪精髓的話。

在這三境中,第一境與第三境看似相同,其實有根本的差異,即分別智和般若智的差異。在第一境中,物與我是分離的,我站在世界的對面看世界,物與物之間橫亙著理性的障礙。在第三境中,我回到了世界之中,我就是山,就是水。在第一境中,物與我是衝突的,山水為我所觀之對象。在第三境中,解脫了這種衝突,在自由中享受著。山水不是概念的山水,不是理性觀照的對象,不是情感宣洩的場所,就是山水本身。此為原樣呈現的境界,即不二法門。

禪宗強調摩訶般若波羅蜜,就是回到彼岸的大智慧,也即回到生命的岸。從世界的對面回到世界中,放下主體的自戀,放下將世界當作對象的迷惑。在這裡,再也沒有主體與客體的區別,我就是水裡的一條魚,山間的一縷風,林間的一隻鳥。

在慣常的思維中,我們面對世界,總有一個觀照者態度的問題,有科學的態度,有功利的態度,有審美的態度。所謂審美態度,就是排除一切功利,對對像作純然的觀照。但禪的態度與這裡所說的審美態度又有區別,因為在所謂「審美態度」中,仍然是有「態度」,仍然有主體和客體的區別。禪的無分別見沒有這樣那樣的態度,如果說禪有態度的話,就是放下所有態度,以無態度為態度。禪所發現的是絕對的美,或可稱為「不二之美」——世界依其自身而顯現的美。

當我們說物象的時候,就肯定其作為對象的特徵,是以自我觀察的角度為物命名的。在禪看來,物的對象性存在,不是真存在,因為在此有能取,有所取,有能詮,有所詮。有能所必是相對,必是分別;有詮解必有詮說者,有詮說對象,所說必以名,一落名筌即是假。能所分,詮說起,物則不能「如其自身之性」存在,就是虛妄的存在。禪的存在,是「物如其自身而存在」。我們在觀察中,在賦予世界意義的努力中,剝奪了世界的意義。

禪強調,心外無法,滿目青山。這並不能理解為:世界是我心靈中的影像,或者說美不自美,因人而彰。那便是:世界因我的意識而一時光亮起來,或者說一時「豁然」,我成了世界的光源。般若智的「無生法忍」,是一種不生不滅、不起不住的覺性。美不自美,因人而彰,或者我未來看花時,花與我歸於寂,我來看花,一時明亮起來,這些理論都不合於禪。禪宗強調,世界不是我照亮的。在般若智中,世界昭昭不昧的顯現,原在於人去掉分別心、去掉有住之懷後的全然呈現,所謂一念心清淨,處處蓮花開。風姿綽約的蓮花,並不在意識的主體中開放,只存在於人的純粹體驗中,人的純粹體驗是無主客關係的體驗。

禪宗的這一思想對中國美學有重要影響,對中國美學的審美體驗論有直接啟發。如「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是中國畫學的綱領,也是中國美學中一個重要學說,它的內涵中就有突破主客二分、發現世界意義的重要思想。它本由唐代畫家張璪提出。這一綱領根本不是有的論者所說的反映情景交融、主客結合的理論,而是一個強調任由世界意義自在顯現的學說。心源和造化不能作分別解。清代戴醇士說:「畫以造化為師,何謂造化,吾心即造化耳。」〔5〕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就是在心源——生命的源頭中,發現世界的意義。所謂造化,不離心源,不在心源;所謂心源,不離造化,不在造化。造化即心源,心源即造化。脫心源而談造化,造化只是純然外在的色相;以心源融造化,造化則是心源的實相。即造化,即心源,即實相。這正是「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核心思想。「心源」一語來自佛學。佛門的「心源」強調,心為萬法的根源,所以叫做「心源」,此心為真心,無念無住,非有非無,而一切有念心、是非心、分別心都是妄心,所以心源是與妄念妄心相對的。同時,心源之「源」,是萬法的「本有」,或者說是「始有」,世界的一切都從這「源」中流出,世界都是這「源」之「流」。禪宗強調以心源去映照世界,而不是以主體去觀照世界。以心源去照,就是以一而不二的無邊見之法去體驗,它是無分別、無對待之境界。

瘦西湖中的小船

流水澹然去,

孤舟隨意還。

四、棄判斷——關於是、在、比

不二法門要超越尋常的知識結構。是與非,是一種邏輯判斷;在與非在,是一種空間存在關係;以物比物,是一種陳述方式:這些都是「二」而非「一」,是分別見的表現。南禪試圖將人從邏輯判斷、比喻象徵、時空存在中解脫出來,給生命存在自在、自由彰顯的可能性。

南宋紹興(1131~1162)年間,一文士登焦山風月亭,題寫一詩道:

風來松頂清難立,月到波心淡欲沉。

會得松風元物外,始知江心是吾心。

後月庵果禪師見此詩,將後兩句改為:

會得松風非物外,始知江心即我心。

這裡面有兩處修改,一是將「會得松風元物外」,改為「會得松風非物外」,一是將「始知江心是吾心」改為「始知江心即我心」。這兩處修改很微妙,突出了禪門無分別的見解。

先說後一處修改。為什麼以「即」去替換「是」?在禪看來,「是吾心」的「是」是一種判斷,它表述的是江月和我之間具有一種邏輯關係,意味著江月和我心判然為二,江月在我的念中而存在;而江月「即」我心,一個「即」表現的是無分別的境界,我無心於萬物,物與我冥然不分,世界在不二境界中真實顯現。沒有我,沒有物,何來「是」的邏輯連接!

禪門有「如何是道」「如何是佛」「如何是祖師西來意」之類的提問,禪師在回答這類提問時,多涉及具體的存在物。如以「蒲花柳絮」、「春日雞鳴」、「落花隨水去」、「修竹引風來」之類的具體物象作答。那麼這是不是判斷呢?

禪宗認為:「有名非大道,是非俱不禪。欲知此中意,黃葉止啼錢。」〔6〕對「如何是佛法大意」之類的問題,高明的禪師馬上就會發現這個提問本身的問題。在禪宗看來,佛法大意不是什麼,它不可以語言文字來表述,大道無形,真理無對,佛法大意是不能以是非來確定的,以是非來探究,就是界定,就是邏輯的。禪不肯定,也不否定,它是一種平懷。

禪宗語錄中充滿了否定,但並不在否定本身,而在使人擺脫是非有無兩邊。一般來說,禪師不是順著僧徒的思路。回答其問題,而是重在破他的提問,否定他的問題,尋求無解釋的解釋。禪師們的回答多與提問者的話題無關。「如何是佛法大意」,禪師的回答是「春日雞鳴」。禪師的目的是讓人關心當下的體驗,而不是無謂地追究,追究就是判斷。禪師要告訴求道者:佛法大意是不能用「是」與「不」這樣的簡單判斷來究詰的。當然,禪師讓求道者放棄不可究詰的提問,並不意味強調要注目眼前春日雞鳴之類的具體感性,不存在具體感性比邏輯追問更重要這樣的傾向性,禪宗強調的只在純粹體驗。

禪宗中充滿了「不」「非」的語彙,但並不意味禪宗從逆向思維出發,建立一種立足於否定的「負方法」。所謂負方法仍然是邏輯的。馮友蘭先生在《新知言》中指出,禪宗可以說是「以負底方法講形上學」。他的所謂「負方法」主要指負面的判斷,與禪宗所說的超越是非判斷的思想也是不合的。同時,禪宗也超越佛教因明學中的「遮詮」方式〔7〕,因為遮詮本質上還是一種判斷形式。

在月庵果禪師的另一處修改中,將「松風元物外」改為「松風非物外」,為何將「元」替換為「非」?「松風元物外」的意思是,江月松風,森羅萬象,都在我的心外,都不能勾起我的慾望,都不能窒礙我的精神。但在禪宗看來,還不能算透徹之悟,因為沒有擺脫法執。禪宗不贊成這樣的判斷:萬象在我心之外。

在禪宗,物不在心外,心不在物上,無念於心,沒有心對之物,更無物對之心,讓世界自在顯現。「松風非物外」則解除了物我之間的判隔,也解除了觀者和被觀者之間的關係。

但「松風非物外」,是否意味著「松風在心中」?有的研究者以不在物外卻在心中、松風乃我心之松風釋之。這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即從另外一個角度造成了對禪的誤詮。我們看禪門中一次有意味的討論:

(文益)業巳成行,琛送之,問曰:「上座尋常說三界唯心」,乃指庭下石曰:「此石在心內、在心外?」益曰:「在心內。」琛笑曰:「行腳人著甚來由,安塊石在心頭耶?」益無以對之,乃俱求抉擇。尋皆出世,益住臨川崇壽。僧子方者問曰:「公久親長慶,乃嗣地藏,何意哉?」益曰:「以不解長慶說『萬象之中獨露身』故。」子方舉拂子示之。益曰:「撥萬象,不撥萬象?」子方曰:「不撥萬象。」益曰:「獨露身爾。」子方曰:「撥萬象。」益云:「萬象之中爾。」子方於是悟旨。歎曰:「我幾枉度此生。」〔8〕

這裡的文益是法眼宗的著名禪師,師地藏桂琛。這則對話引錄了桂琛的重要觀點。在桂琛看來,石不在心裡,石自寂,心自空,心境都無,何來石,何來心?所以桂琛反問文益「從哪裡安塊石頭在心裡」。這使我想到南嶽慧思大師的一首偈語:「天不能蓋地不載,無去無來無障礙。無長無短無青黃,不在中間及內外。」禪一悟之後,是絕於對待的,無前無後,無內無外,不將不迎,無古無今,悟後不是將外物融入自己的心,而是消解其觀物的心、映心的物,物不在心外,也不在心內。此一境界就是萬象之中獨露身。 〔9〕

所謂獨露身,就是既不在心內,又不在心外,心境自空,萬象自露;因我露,萬象亦自露,萬象不在我「看」中,萬象亦是獨露身。此中的「獨」並非是對關係性的否定,只是不在我的「看」中形成關係,那樣的關係是人心理中的關係,而不是萬象的真實關係。傳石頭和尚因閱《肇論》,至「會萬物為己處」,豁然大悟,而作《參同契》。這個萬物為己,就是始知江心即我心。

再說比。靈隱寺圓智禪師有一次上堂說法,舉了唐代天台隱士寒山「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兩句詩,說道:

寒山子話墮了也。諸禪德,皎潔無塵,豈中秋之月可比?虛明絕待,非照世之珠可倫。獨露乾坤,光吞萬象,普天匝地,耀古騰今。且道是個甚麼?良久曰:此夜一輪滿,清光何處無!(《五燈會元》卷十六)

這段話對寒山子的詩提出了疑問,一個「似」字就是隔了。「似」,一如「江月是我心」的「是」,都是一種判斷,一落判斷就不是禪了。因為當寒山在詩中說,我的潔淨無塵的心靈,就像(「似」)秋月映照寒潭的時候,他是對自己心理狀況的一種界定;當他借用秋月寒潭來比喻自己心靈的時候,寒潭在他的身外,是他觀照中的對象,寒潭和它發生的關係是暫時的、偶然的,也是局部的。面對秋月,他沒有「獨露身」;而在他的覽觀中,秋月也沒有「獨露身」。二者都不是自在獨立顯現的對象,都不是一種真存在。而禪宗的徹悟境界是一種「圓覺」,是整體的覽觀。雖然是瞬間感受,卻不見時間之短;雖然是須臾之物,卻沒有空間上的缺憾。所以禪師以「此夜一輪滿,清光何處無」來形容這一圓滿俱足的境界。

圓智禪師提出另外一個值得重視的問題,就是上引他說的:「諸禪德,皎潔無塵,豈中秋之月可比?虛明絕待,非照世之珠可倫。」在他看來,寒山與徹悟之禪稍隔一塵,就是他落入了世俗的「比」「倫」之中了。禪宗強調「千般比不得,萬般況不及」〔10〕,一切比喻都是不真實的,比喻、象徵之法都是對世界的解說,都是邏輯的、理性的,都是念的分別和推知,必然注意情識計度。這與禪強調世界「自決」的觀點是相違背的。比是一種說,說即是分別見,即非不二法。

比喻之法並非一直為佛學所否定。早期印度哲學有四量之說,其中就有譬喻量,此即為比喻。小乘佛學本來就有注重譬喻的傳統,如《百喻經》。而大乘佛學也並不完全反對譬喻。《大涅槃經》就列出了順喻、逆喻、非喻、現喻、先喻、後喻、先後喻、遍喻等比喻方法。《大智度論》即以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虛空、如響、如犍闥婆城、如夢、如影、如鏡中像、如化等十喻顯示諸現象存在皆無實體,一切皆空。〔11〕《金剛經》所說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就是著名的連喻。但在中國佛教流派中,尤其是最具中國特色的華嚴、天台和禪宗中,大都排斥比喻象徵的存在。隋智者大師在《四念處》中,強調念也空,處也空,說處就是有念了,以處來比喻心,更是虛幻不實的。依禪宗的「邏輯」(姑且說是邏輯),「說似一物即不中」。「說似一物」即是比,禪宗一悟之後,不可說,不可比,通過比喻象徵手法來描述的悟則不是真悟。禪宗實際上放棄了通過具體形象來比喻禪悟的努力。禪門教學中多有「如何是道」「如何是佛」「如何是祖師西來意」之類的提問,禪師在回答這類提問時,多涉及具體的存在物,這很容易使人產生如下解釋:一、禪宗通過具體形象說抽像(或者是空無的)的道、佛、真如、法性;二、禪宗讓人們關心眼前的真實。這都是對禪的誤解。

五、任圓成——水流花開之境

禪宗重大的理論貢獻是蕩盡依他起的思想。從宗教角度看,凡言宗教,必有崇拜之對象,那是一個意義的最終決定者。而禪的根本命意在於破依他而起,在這裡沒有佛祖,沒有西天,沒有祖師西來意,只有自我內在自性這一金剛不壞之身,它就是意義的決定者。如果說禪有一個崇拜者的話,這個崇拜者就是自性,禪是將自性作為崇拜對象的宗教。這個自性就是當下純粹體驗中所顯露的世界自身。禪不以成佛為究竟位,而以自性顯露為根本義,青山自青山,白雲自白雲,這是禪的根本秘密。

不二法門的根本落腳點,就是「世界的意義只在其自身」,真即實,實即真。禪宗解除一切人類習以為常的分別見,點亮生命的燈。沒有一個超於現象之外的本體給予其意義,沒有一個觀者借給它光亮,沒有邏輯的判斷能使其存在更堅實,沒有任何比喻象徵手法能獲得對它的詮釋,這盞不滅的燈,不在意識中,而在生命的體驗裡。故不二之法,乃是彰顯生命意義之法,就是任由生命自由興現之法。此之謂「出人頭地」,此之謂「單刀直入」。當我們打開意識的「鎖」,青山自青山,白雲自白雲,這大千世界中的一切都生機躍露,哪一片山沒有綠樹,哪一灣水沒有清泉!

世界的意義只在其自身,禪宗說:何不任由其自在圓成?!禪宗有「空山無人、水流花開」一境,最當此理。

「空山無人,水流花開」本是蘇軾詩中的一聯,後來被禪家借來說明禪的境界。禪家以「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韋應物詩)為第一境,以「空山無人,水落花開」為第二境,認為「空山無人,水流花開」的境界是由第一境(初境)上升而來的。

西湖之洲

夕陽在山雲在水,

高歌人醉杏花天。

在初境中,空山茫茫,落葉飄揚,四處尋覓,天地蒼蒼,目無所見,意態荒荒。在外境的強「奪」下,人的慾望意識如落葉飄零。但這是不是就是「空」的境界?禪家認為,這還不夠。因為這還是個「分別境」,就是說,在這個境界中,人還是個清醒的觀照者,還是個探求者,還是在「尋」,一「尋」就是有目的的活動,一有目的就是不自由的,不自由活動中的人,不能說是真實的人。

而第二境「空山無人,水流花開」,則是進入到不二之境中,「人」沒有了,所謂「空山無人」,「人」到哪裡去了呢?「人」與「境」冥然合契了,「人」丟失在「境」中。「人」沒有了意識,沒有了佔有的慾望,沒有了追求的念頭,這就是意念的「空」,是一片生命的清空。在這無所羈絆的生命世界中,「水流花開」——一切自在興現,山是山、水是水的興現。打開了生命的鎖,世界沒有了妨礙:竹密不妨流水過,山高何礙白雲飛。不二是空寂的,在不二中,有真機躍現,這又是活潑的。不二是至靜的,在至靜中有至動,這就是所謂在靜穆的觀照中有飛躍的生命的含義。陶淵明有詩云:「日暮天無雲,春風扇微和。」在無雲的澄明長天中,但有微風澹蕩、天鳥翻飛,此得空寂中水流花開之意。

明末清初畫家漸江有《畫偈》十首,第一首道:「空山無人,水流花開。再誦斯言,作漢洞猜。」他將空山無人、水流花開作為禪道的大法、畫道的大法。石濤也是如此。石濤在一幅畫上題「空山無人,水流花開」以贈友人。在一幅設色山水中有題跋道:「夕陽在山雲在水,高歌人醉杏花天」。又有題畫詩道:「茅屋無人到,雲生谷口田。」風自起,雲自飄,不勞人為,雲在青天,水在溪流,就任它們自在興起吧,一個畫家所要表達的就是這世界的語言。戴醇士也是一位對禪有極高修養的藝術家,他說:「空山無人,水流花開,東坡晚年乃悟此妙。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也。」有題畫跋道:「松影闌干,瀑聲淙潺。何以怡顏,白雲空山。」他的意思是,人還權力於世界自身,人的意識淡出,人不說了,讓世界去說,世界的說就是我的說,落英繽紛,水流淙淙,風輕雲淡,春燕差池,那就是我。

留園一角

水自流,雲自飄,花自綽約,籐自窈窕。

空山無人,是分別境的退出,水流花開是禪的靈覺的顯露。有人想向翠微禪師問道,翠微說這裡不好說,到那邊再說,那弟子就隨著他,在園子裡轉悠,來到一片竹林前,弟子又問:「這裡可以說了嗎?」翠微說:「這根竹子長些,那根竹子短些。」弟子如墮雲裡。翠微說了嗎?翠微以不說為說,以世界之說為說。有一弟子問:「何為佛法大意?」禪師回答說:「春來草自新。」正所謂無風蘿自動,不霧竹長昏,一切自在興現。

韋應物《滁州西澗》是一首童叟皆知的詩:「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我在這裡讀出的正是自在圓成的思想。世界生機鼓吹,我抱琴來,何用彈之!「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輕陰閣小雨,深院晝慵開。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王維這些小詩,傳達的哲學智慧可不小,清逸的思理,淡遠的境界,空花自落的圓成,在無聲中,震撼著人的靈根。

禪宗的不二法門思想,對中國美學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這裡想簡單談談清初獨創派畫家石濤的「一畫」說。石濤以「一畫」作為他繪畫理論乃至人生哲學的基礎。在《畫語錄》中,石濤開宗明義提出:「太古無法,太樸不散,太樸一散,而法立矣。法於何立?立於一畫。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見用於神,藏用於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畫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畫之法者,蓋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也。」

關於石濤「一畫說」有各種不同的解讀,歸納起來,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畫道論。認為石濤的「一畫」相當於老子所說的「道」,這樣的解釋與石濤思想不合,石濤畢生致力於破除一切羈束,如果說石濤的「一畫說」就是樹立體道的原則,那是在為藝術立法了。畫道論也是傳統畫論中一個比較普遍的觀點,如果說石濤的一畫說就是畫道論,那他如此鄭重地提出這一觀點,作為其整個畫學思想的基石,等於是虛張聲勢。二是一筆一畫說。認為石濤的一畫,就是一筆一畫,是線條。這種觀點嘗試從具體的筆法入手,為石濤「一畫」尋求一個落實的解釋。但這樣的解釋也與石濤思想不合。如果說「一畫說」就是線條,石濤在其一生理論總結的《畫語錄》中,就是強調繪畫要從一筆一畫入手,這無法顯現「我之為我,自有我在」的獨創思想。繪畫當然要從一筆一畫入手,那是技法,「一畫說」的確與一筆一畫有關係,但他說的是一種原則、一種精神,他所尋找的,是怎樣使「一筆一畫」的權利歸於他的心,他的手,他的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的天賦權利。以一筆一畫解釋石濤的「一畫」說,也是與其真義不相吻合的。

石濤「一畫」說的思想根基就是禪宗不二法門,他提倡「一畫」,就是強調一種圓成創造之道。石濤的「一畫」,乃是畫之一,是繪畫創作的最高法則。他的「一畫」,是一種不為任何先行法則所羈束的藝術創作原則。世人說的是「有」或「無」,他說的是「一」。他的「一」,不是數量上的「一」,不是一筆一畫,是超越有和無、主觀和客觀、現象與本體等的純粹體驗境界。他的一畫之法,就是為了建立一種無所羈束、從容自由、即悟即真的繪畫大法。

從石濤的畫學觀點看,「一畫」是無分別、無對待的,它不是一套可以操作的繪畫創作法度,那是一般的法則,他要說的是絕對之法。他的絕對之法,沒有時間的分際,並不是先有了這個「一」,再有二,以至萬有。石濤在《畫語錄》中雖然說「太古無法,太樸不散,太樸一散,而法立矣。法於何立?立於一畫」,但這並不等於說,它是一個時間的展開過程,不是由太樸分出一畫,由一畫分出萬有。「一」不是時間在先,而是邏輯在先。同時,一畫也不是在空間中延展的序列,如由一點一畫推延開去。《畫語錄》說「自一治萬,自萬治一」、「自一以分萬,自萬以治一」,這個「一」,不能自量上觀,而是當下而圓足的體驗,是即事即真的創造精神。

如果說有「法門」的話,這種無分別、無對待、不有、不無的體驗境界,是石濤樹立的至高「法門」;這個「法門」,就是由南宗禪所高揚的大乘佛學精髓「不二法門」。石濤的「一畫」說,是吸收南禪不二學說,結合中國富有創造品格的畫學以及強調生生創造精神的易學,而建立起來的繪畫大法。

注 釋

〔1〕 熊十力語,見其《十力語要》卷三致牟宗三札,224頁,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

〔2〕 德守菩薩說要超越我和我所,德頂菩薩說要超越垢、淨,妙臂菩薩說要超越菩薩心、聲聞心的二分,弗沙菩薩說要超越善與不善的分別,師子意菩薩說要超越有漏與無漏,淨解菩薩說要超越有為和無為,那羅延菩薩說要超越世間和出世間,電天菩薩說要超越明和無明,喜見菩薩說要超越色和空,等等。

〔3〕 周裕鍇《禪宗語言》,39頁,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

〔4〕 當時主張崇有者,尚有裴頠、向秀等,他們都主張物之生自然而然,不知所以然而然,沒有一個使之生的本體。此以郭象代之。

〔5〕 題《密林陡嶂》,《習苦齋畫絮》卷四。

〔6〕 《祖堂集》卷十七:有人問:「如何是禪?如何是道?「師(東國慧目山和尚)云:「有名非大道,是非俱不禪。欲知此中意,黃葉止啼錢。」黃葉止啼錢,是佛經中的一個故事,據《大涅槃經》卷二十記載,佛陀常常將自己應機說法比喻為手上拿著一片黃葉子,哄小孩說這是黃金,其實只是空的,並沒有黃金,以此來說明對佛的教法不能拘泥,不能拘泥於文字名相。《景德傳燈錄》卷六馬祖章云:「僧問:和尚為什麼說即心即佛?師云:為止小兒啼。僧云:啼止時如何?師云:非心非佛。」

〔7〕 遮詮本是佛教因明學之術語,是與表詮相對的一個概念。它特指一種從反面作否定的表述方法,主要是排除對像不存在的屬性,在否定之中顯示詮釋對像之意義。在禪宗中,這種遮詮法的普遍運用並不在於判斷(否定也是一種判斷),而在於超越判斷。

〔8〕 《金陵清涼益禪師法眼》,見《禪林僧寶傳》卷四,《續藏經》第137冊。

〔9〕 「萬象之中獨露身」為禪宗中一個公案。《五燈會元》卷二十.:「隨州大洪老衲祖證禪師,潭州潘氏子。上堂:『萬象之中獨露身,如何說個獨露底道理?』豎起拂子曰:『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雪峰義存有悟道偈曰:「萬象之中獨露身唯人自肯乃方親。昔時謬向途中覓,今日看如火裡冰。」(《景德傳燈錄》卷十八)

〔10〕問:「如何是學人出身處?」師曰:「千般比不得,萬般況不及。」(《五燈會元》卷八)

〔11〕見《大智度論》卷六,《大正藏》第25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