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哲學就是愛智慧 > 哲學家都是一些大孩子 >

哲學家都是一些大孩子

我再說一遍,哲學家都是一些大孩子,因為他們童心未泯,幾乎終生都保有兒童一般的好奇心和求知慾。但他們又都是些很成熟的大人,因為他們大都經過刻苦學習,掌握了比一般大人還要多的知識。不止於此,他們中的很多人不僅像孩子一樣愛智慧,而且像閱歷豐富的老人一樣有智慧。印度大詩人泰戈爾曾寫下這麼一句詩:「我像村裡最年輕的人一樣年輕,像村裡最年邁的人一樣年邁。」我以為這句詩很可以作為真正的哲學家的寫照。泰戈爾自己就是一位很有哲學家氣質的詩人。

然而,除了上述的共同點以外,哲學家們相互之間的千差萬別就跟普通人之間的千差萬別沒什麼兩樣了。他們有的膽大,有的膽小,有的瀟灑,有的拘謹,有的機敏,有的刻板,有的慷慨,有的吝嗇,甚至有的高尚,有的卑鄙……總而言之,在為人處世上你很難把他們劃歸一個類型。

有兩類哲學家:硬心腸的和軟心腸的

至於講到哲學家們的生平經歷,一般就比較平淡無奇了,因為他們大多數人的大多數時間都用於思想,驚濤駭浪都發生在思想歷程之中,生活中遭遇的事件與變化自然就會比較少。著名哲學家康德甚至說:「痛苦就是被迫離開原地。」

泰勒斯的名言

「每本哲學史教科書所提到的第一件事都是哲學始於泰勒斯。」當然,這裡指的是西方哲學史,這句話就是從一個名叫羅素的英國哲學家所寫的《西方哲學史》一書中引出來的。

泰勒斯是古希臘的米利都人,米利都在當時是一座繁榮的商業城市,位於小亞細亞,瀕臨地中海。泰勒斯出生和去世的年月離我們太久遠,所以人們很難準確地說出來。但人們知道他曾預言過一次日食,而那次日食(據天文學家推算)發生在公元前585年,由此可以認定他的活動大致是在那一時期。

泰勒斯是古希臘著名的「七賢」之一,而且他還是第一個得到這種稱號的人。據說有一次人們用漁網打撈到一隻三腳鼎,決定把它獻給當時希臘最有智慧的人,結果一致同意獻給了泰勒斯。古希臘「七賢」中的每一個人都有一句流傳於世的名言,泰勒斯的那一句是:「水是最好的。」我想,他這樣說是因為他長年生活在海邊的緣故。我自己是在山區長大的,從小就對海抱有一種嚮往之情。少年時期有一位朋友得到一次去海邊的機會,當時就很讓我羨慕。不想他從海邊寄來的信中卻說:「我道海是什麼,海原來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水。」後來我自己也有機會去看過海,在海邊竟同時想起泰勒斯的名言與我那位朋友的「傻話」。剎那間我覺得我已理解了泰勒斯。你想,那樣常見、那樣簡單的東西(水)居然能匯聚成那樣偉大的景象,你還能不說它「是最好的」?再想一下,地球表面有71%的面積被水覆蓋著,而人體的構成成分中有80%左右是水,你還能認為泰勒斯這句話沒有道理?

其實,泰勒斯說這話是出於他對世界的一種看法,他認為:「水是萬物的始基。」這話的意思是說,萬物都是從水而來,是水的變形,而最終又會復歸於水。或者說,萬物都是由水構成的。按我們前面的說法就是,水是萬物的「本來樣子」。他有這種看法,顯然是由於他觀察到水對生命的重要性。前面提到的哲學家羅素在《西方哲學史》一書中這樣評論:「這種說法可以認為是科學的假說,而且絕不是愚蠢的假說。20年以前,人們所接受的觀點是:萬物是由氫構成的,水有三分之二是氫。」羅素寫《西方哲學史》的時間大約是在20世紀30年代,也就是說,直至20世紀初,人們的看法距泰勒斯的看法仍並不太遠。另一位叫黑格爾的德國哲學家則評論說:「哲學是從這個命題開始的。」我想,黑格爾的意思是說,泰勒斯這句話表明了泰勒斯已開始提出哲學問題,即追問世界的本質是什麼。

設計一個「泰勒斯噴泉」

泰勒斯是古希臘時期非常博學的人,他研究的許多學問(如天文學、幾何學、物理學、航海學和工程學等等)在今天已劃歸科學。但在古代,科學與哲學並沒有被嚴格區分開來,都屬於「愛智慧」,也就是在哲學名下。不過,把泰勒斯看成第一個哲學家(而不是看成第一個科學家)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他顯然是一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在所有這些學問背後,他還想追尋更為根本的東西。另一位古希臘的哲學家曾記載過這樣一個關於泰勒斯的故事:

人們指責他的貧困,認為這就說明了哲學是無用的。據這個故事說,他因為精通天象,所以還在冬天的時候就知道來年的橄欖會有一場大豐收,於是他以拿出自己的一點錢作為租用丘斯和米利都的全部橄欖搾油器的押金。由於當時沒有人跟他爭價,他的租價是很低的。到了收穫的季節,突然間需要許多搾油器,他就恣意地抬高價格,於是賺了一大筆錢。這樣他就向世界證明了,只要哲學家們願意,就很容易發財致富,但是他們的雄心卻是屬於另外的一種。

那麼,泰勒斯的「雄心」到底是怎樣的呢?「去尋求唯一智慧的事物吧!去挑取唯一優美的東西吧!」泰勒斯用這樣的話表明了哲學家的態度。

蘇格拉底之死

蘇格拉底毫無疑問是哲學史上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也是人類歷史上最受人尊敬的人物之一。蘇格拉底是古希臘人,他一輩子生活在古希臘最偉大的城邦——雅典。他生於公元前470年前後,肯定死於公元前399年。就因為他的死,公元前399年成了一個人們永久紀念的年份。

蘇格拉底是一個非常雄辯的人,他的一生都是在辯論中度過的。他從不著書立說,只是在雅典街頭聚集起一幫愛智慧的青年人,探討「天上地下」的各種問題。有時候還會攔住過往的行人,提出問題,展開辯論。據說他也常常會獨自站在街頭沉思,一站就是好幾個小時。他的妻子桑蒂普覺得他簡直就像個游手好閒之輩,因而時常對他大發雷霆。這使得他的妻子也成了歷史名人,以至於桑蒂普(Xanthippe)這個名字在西語中竟與「悍婦」一詞同義。蘇格拉底好像對他的妻子也抱定了一種哲學家的寬容態度,有一回他的妻子一邊叫罵一邊將一盆水潑在他頭上,他卻慢條斯理地說:「我說嘛,桑蒂普一打雷,天就要下雨。」

蘇格拉底喜歡在雪地裡思考

桑蒂普哪裡知道,她的丈夫用他自己的辯論為西方哲學開創了一種最基本的方法。有哲學家說過:「也許我們可以把『哲學』定義為用柏拉圖的方法所可能追求到的全部探討的總和。」柏拉圖是蘇格拉底的學生,其方法是直接從蘇格拉底那裡繼承下來的。事實上,我們現在所瞭解到的蘇格拉底,大部分是出於柏拉圖的記載。

蘇格拉底的方法是一種什麼樣的方法呢?說起來也並不複雜,無非是無拘無束的辯論或討論。參與辯論或討論的人不必有任何顧慮(不因為對方是你的老師、長輩或上司什麼的就不願或不敢有話直說),而只遵從一條原則,那就是談話必須有邏輯性。你不要被「邏輯」兩個字給唬住,它的意思無非是要你說話不能前言不搭後語。比如說,你的老師要求你每天晚上按時睡覺,卻又經常佈置了多得你不做到深夜就做不完的作業,並且說:「做不完就別睡覺!」如果你不害怕,也就是可以和老師無拘無束地談話的話,你就會質問:「那我怎麼可能按時睡覺呢?」老師如果不用發脾氣來作掩護,他就肯定無話可答,因為他犯了一個邏輯上的錯誤,發出了兩道互相矛盾的指令。實際上,你在生活中會經常運用邏輯,只要談話的確是無拘無束的。要是你喜歡玩電腦,就更容易明白邏輯是什麼意思。電腦是最講求邏輯的,不合邏輯的指令它總會拒不執行。

蘇格拉底在辯論中總能牽著別人的鼻子走

這樣來看,蘇格拉底的方法就確實不難懂。用通常的話說,它不過是「擺事實,講道理」的方法。辯論雙方誰也不壓制誰,誰也不胡攪蠻纏,(比如耍無賴說:「我偏要這麼說,你能把我怎麼樣?」)辯論就有可能順理成章(也就是符合邏輯)地深入下去。這大概就是蘇格拉底之方法的要點所在。為了讓你更清楚一些,我可以試著模仿蘇格拉底的風格編寫一段對話。我假設它發生在能無拘無束地進行討論的一個學生與一個老師之間。

老師:同學們,你們應該愛護動物。

學生:老師,老鼠是不是動物?

老師:是。

學生:那我們為什麼要消滅老鼠呢?

老師:我說的是,你們應該愛護好的動物。

學生:什麼樣的動物才是好動物呢?

老師:對人類有益的動物就是好動物。

學生:豬和羊是不是對人類有益的動物呢?可我們為什麼要殺死它們?還有,老虎是會吃人的,為什麼現在又要保護它們呢?

…………

接下來你可以想像,老師必須向學生解釋什麼叫對人類有益和有害,而學生還可以繼續追問,討論就這樣一步一步地深入下去。這樣的討論不一定會得到一個最終的結論,卻可以把我們平時沒有好好想過的許多問題加以澄清,使我們對事情的看法不再那麼籠統和似是而非。蘇格拉底使用這樣一種方法逼使對手自己開動腦筋獨立思考,讓他自己得出結論。所以,人們常說他的方法很像一種「接生術」。

我為什麼這樣不厭其煩地向你介紹蘇格拉底的辯論方法呢?因為他所倡導的無拘無束的討論不僅對於哲學,而且對於我們的生活來說都太重要了。這其中有一種精神,那就是「只服從真理」的精神,而真理只有通過獨立思考和自由討論才能獲得。蘇格拉底的一生都表現這種精神。他不接受任何人的強迫,也從來不強迫任何人。他的這種精神對後來的哲學家和其他一些人影響很大。在他之後有一位古希臘的大哲學家就說過:「我愛我的老師,可是我更愛真理。」我們可以說,如果沒有秉承蘇格拉底的這種精神,哲學將不成其為哲學,人類思想也將不成其為人類思想。

蘇格拉底是怎樣表現這種精神的?除了終其一生都在進行自由辯論以外,他更用自己的死為這種精作出了見證。蘇格拉底是被當時的雅典城邦開庭審判處死的。法庭加給他的罪名是:「蘇格拉底是一個作惡者,一個怪異的人。他窺探天上地下的事物,把壞的說成好的,並且以這一切去教導別人。」換句話說,他的罪名就在於他堅持並教導別人要獨立思考和自由討論「天上地下」的任何問題。在法庭上,他為自己作了辯護,然後堅定不移地選擇了「去死」。為什麼說「去死」是他自己的選擇?因為:按照當時雅典城邦的法律,他本來可以自己提出一種法庭認為適宜的處罰(代替死刑),可是他提出來的卻是處以30個米尼的罰金。這筆罰金數量太小,以至於法庭大為惱怒,更加堅決地判了他死刑。他無疑已預見到這種結果,但並不想以看來是承認自己有罪的讓步來避免死刑。讀過他的辯護詞就不難理解他的這一選擇。他在辯護詞中說,探討自己和探討別人是他的天職,他當過兵,懂得什麼叫忠於職守,放棄職守就無異於做了逃兵。如果以不再繼續他以往所做的那種思考為條件而允許他活命,他就寧願選擇死。他還說:「只要還有生命和力量,我就決不停止實踐哲學和教導哲學,並勸勉我所遇到的每一個人……」當法庭宣判了他的死刑之後,他又發表了最後一次講話,表明了自己對死亡的安詳態度。他說:「死別的時辰已經到了,我們各走各的路吧——我去死,你們去活。哪一個更好,唯有神才知道。」

接下來是死刑的執行,法庭決定讓蘇格拉底飲鴆(毒酒)而死。蘇格拉底的朋友們來到牢房,給他帶來了一條易如反掌的脫身之計,但被他拒絕了。「振作起來,」他對陷於悲痛中的朋友們說,「告訴人們,你們掩埋的只是我的屍體。」說完這句話後——還是讓我們來聽柏拉圖把這個故事講完吧。

說完這句話後,他站起身來,叫我們稍候,就和克裡同一塊兒走進浴室去了。我們一邊等候,一邊說著話,大家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他就像一位我們正在失去的父親,而我們就要作為孤兒去度過自己的餘生了……太陽落山的時刻臨近了,他在裡面已經待了很長時間。終於,他出來了,又和我們坐在一起……大家只是相對無言。很快,獄卒走了進來,站在他的身邊,說道:「蘇格拉底,在所有來過這裡的人當中,您要算最高尚、最溫和、最善良的一個了。我每次服從當局的命令,吩咐其他犯人服毒,他們就像發了瘋似的把我罵個狗血淋頭,您是不會和他們一般見識的。其實我明白您不會生我的氣,因為您知道錯在他人,不在我。我這就向您告別,死生有命,請您盡量想開點。我這份差事,您是知道的。」說罷,只見他眼淚奪眶而出,轉身出去了。

蘇格拉底望著他說:「您的好意我心領了,我聽您的吩咐。」然後他轉過身來對我們說:「這個人多可愛呀,這些天來,他沒少來看我……看看剛才他向我表示遺憾時是多麼慷慨吧。我們必須按照他的吩咐行事。克裡同,看看鴆酒準備好了沒有,如果準備就緒,就叫人端來。」

「可太陽還在山頭上呢,」克裡同說,「許多人都是一拖再拖,就是在宣佈叫他們就死之後,他們也要大吃大喝,尋歡作樂一通才肯罷休。您又何必這麼忙,還有的是時間哩。」

蘇格拉底回答說:「是的,克裡同,你說的那些人這樣做是對的,因為他們認為通過拖延可以有所得。不過我不這樣做也是對的,因為我不認為晚死一會兒自己就能得到什麼。我吝惜和挽救的生命已經奄奄一息了,要是那麼做,我只能感到自己可笑。請按照我的話去做吧。不要拒絕我。」

聽見這話,克裡同朝僕人做了個手勢。僕人走進內室,過了一會兒,便和端著一杯毒鴆的獄卒出來了。蘇格拉底說:「您,我的好朋友,是有經驗的,就請教教我這事兒該怎麼進行吧。」獄卒回答說:「您只要來回走動,等到走不動了,再躺下來,那時毒性就發作了。」說著,他把杯子遞給蘇格拉底。蘇格拉底輕鬆自如、溫文爾雅地接過杯子,毫無懼色地說:「您說我可以用這杯酒來祭奠神靈嗎?能還是不能?」獄卒回答說:「我們就準備了這麼多,蘇格拉底,再也沒有了。」「我明白了,」他說,「不過我可以而且必須祈求眾神保佑我在去另一個世界的旅途中一路平安——但願我的祈求能得到滿足。」說完,他把杯子舉到唇邊,高高興興地將毒鴆一飲而盡。

至此,我們尚能節制自己的悲哀。然而,當我們眼見他一口氣把鴆酒喝完時,都禁不住潸然淚下。我用雙手摀住臉,淚水卻像泉水般從指縫間湧流出來,我是在為自己哭泣。因為我確實不是在為他而哭泣,而是一想到自己就要失去這樣一位良師益友,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便使我悲慟不已。不獨我是這樣,克裡同也止不住淚如雨下,忙起身躲到一邊去了。這時,一直在一旁悄然啜泣的阿波羅多羅斯突然失聲痛哭起來,於是大家頓時都失去了勇氣。只有蘇格拉底泰然自若:「這麼哭哭啼啼是幹什麼?」他說:「我不讓女人待在這裡,就是怕她們來這一手。你們也許知道人應該在平靜中死去這個道理吧。那就安靜耐心一點兒吧。」聽見這話,我們都感到羞愧,於是便忍住了眼淚。他在房間裡來來回回地踱起步來,直到走不動了,才遵照指示,躺了下來。給他送來毒鴆的獄卒不時地查看著他的雙腳和雙腿。少頃,他使勁在蘇格拉底腳上捏了一把,問他有沒有感覺。蘇格拉底回答說:「沒有。」就這樣,獄卒順著腳踝一路捏上來,向我們表明蘇格拉底已經僵硬冰涼了。蘇格拉底自己也感到了,他說:「毒鴆一到達心臟,一切就結束了。」他的下腹周圍開始變涼了,這時他撩開蓋在身上的被單,露出臉來說——這成了他的臨終遺言——「克裡同,我還欠阿斯克勒庇俄斯一隻公雞,你能記著替我還清這筆債嗎?」「我一定替您還清,」克裡同說,「您還有其他吩咐嗎?」沒有回音,一切又復寂靜。過了一會兒,我們聽見他動彈了一下,獄卒掀開被單,只見他目光已經凝滯了。克裡同替他合上了雙眼和嘴巴。

沒有人能比柏拉圖把這個故事講得更好了,這是世界文學中最偉大的篇章之一,可一點兒也不難懂。我想告訴你的是,只要願意,你完全可以直接去讀那些偉大的作品。

笛卡爾的沉思

笛卡爾被人稱作「近代哲學之父」,異議不多。他是法國人,生於公元1596年,死於公元1650年。從蘇格拉底到笛卡爾,我帶著你一下子跨越了一千多年時間。難道這一千多年中就沒有什麼值得一談的哲學家了麼?當然不是。但我不是想給你講授哲學史,而只是想讓你瞭解一下哲學家都是些什麼樣的人。我選了幾個哲學家,自有我自己的理由,只不過這些理由無須在這裡囉囉唆唆地向你訴說而已。

從柏拉圖以後到笛卡爾之前,哲學家們大都是教師,18世紀以後,哲學家們又多半是教授。近代哲學之父笛卡爾卻不是一個職業哲學家。他以發現者和探究者的姿態執筆,文章寫得平白易懂。他的書不是供學生們讀的,而是給一般明白事理的人看的。他的文筆還異常出色,哲學家羅素因此評論說:「近代哲學的開拓者有這樣可佩的文學感,對近代哲學來講是很可慶幸的。」

1619年11月10日,正在軍隊當兵的笛卡爾在軍營中一夜連做了三個夢。第一個夢是夢見一群鬼怪向他撲來,夾著一股旋風;第二個夢是夢見一聲巨響,有如驚雷,使他猛醒;第三個夢是夢見面前擺著一本詩集,書頁上寫著:「我今生要走哪條路?」他覺得這三個夢簡直就是一種啟示,啟示了他的使命。按他自己的理解,第一個夢的含義是:邪說橫行,處境危險;第二個夢的含義是:一旦猛醒,決不回頭;第三個夢的含義則是:必須走出一條新路,建立一個全新的體系。

笛卡爾只有坐在壁爐前才能進入沉思

他做這三個夢的時間是在冬天,軍隊駐紮在德國南部,天氣十分寒冷。據他自己說,他早晨鑽進一個火爐子(德國南部當時有這樣一種奇怪的火爐,人可以鑽進去烤火),整天待在火旁沉思默想。當他出來的時候,他的哲學已成了一半。當然,也許他故意把事情說得這樣富於戲劇性,他的哲學思想實際上不是成於一朝一夕的功夫。不過,在落筆寫他的名著《方法論》的時候,他確實是從火爐中的沉思開始的。

笛卡爾的沉思是從「懷疑一切」開始的。他說,我能不能懷疑我正穿著晨衣坐在這兒的爐火旁邊?能,因為也許我正赤身睡在炕上卻夢見自己正坐在這兒。而且,一個精神病人也有可能產生這樣的幻覺,我也許正處於與精神病人相同的狀態。

用這種懷疑的眼光來看世界,就沒有什麼事物和知識是不可懷疑的了。例如,我們看見天上有許多星星能不能懷疑?能,因為它們也有可能是我們夢見的,或者只是我們的一種幻覺。同樣,天文學家發現的星星以及有關這些星星的知識也是可以懷疑的,因為那可能是出自天文學家的幻覺。物理學家也一樣,他們對某個物體運動的描述當然也有可能只是出自他們自己的幻覺。

比較起來,數學知識好像要確切可靠一些。比如說,我眼前出現一塊方形的石頭很可能只是我的夢,但方形有四條邊、四個角卻與我是不是在做夢沒有關係。也就是說,說方形有四角四邊,這不能懷疑。笛卡爾自己是一個出色的數學家,坐標幾何就是他發明的。他的確認為數學知識比其他知識更確切可靠,但不認為數學知識就無可懷疑。你說方形有四條邊、四個角,你怎麼知道你沒數錯?你說你每次數都是四條邊、四個角,所以不會錯。那也不見得,你怎麼沒有可能每次都數錯?這聽上去像是有些強詞奪理,但笛卡爾有笛卡爾的道理。他想,會不會有一個狡猾的惡魔在我身邊使了障眼法,讓我每次都數錯了方形的邊與角,而且每次都錯得一樣,時間一長,我便信以為真了呢?你可能會覺得笛卡爾想得有些荒唐。我卻覺得有必要替他辯解一下。假如孫悟空想捉弄一個洞裡的妖怪們,他就有可能讓妖怪們每次都數錯了方形的邊與角。比方說,他讓妖怪們每次都數成了五,時間一長,這個洞裡關於方形的知識是不是就會有「方形有五條邊、五個角」一說?你可能會不服氣,說:「可是世界上並不是真有孫悟空呀!」我想提醒你的是,笛卡爾是在懷疑,你也可以認為他坐在爐火邊正在疑神疑鬼。他並不認定真有什麼惡魔,只是懷疑有,為什麼他不可以懷疑?其實,換一種表達,笛卡爾的懷疑就不僅有理,而且十分重要。他懷疑的是:我們所有一切知識的來源究竟可靠不可靠?這個問題橫在整個近代哲學的面前,後來的哲學家沒有一個人能迴避它。關於這個問題,我在「哲學家們想些什麼問題」一章裡已經講過一些話,這裡不再多說。可以補充的一點是,按現代物理學的觀點(笛卡爾當然還不知道有這種觀點),一個物體在以光速或接近光速的速度運動時,該物體的形狀在我們眼裡就會發生改變。我們完全可以據此想像,當一個方形物體以這種速度向我們奔來時,我們看見的它就不會是有四條邊、四個角的形狀。那麼,哪一種形狀才是方形物體的本來樣子呢?是我們平時看到的,還是它在以光速運動時所呈現出來的?所以,笛卡爾並不荒唐。

然而,要像笛卡爾這樣懷疑下去,別說是建立一個全新的體系,就是一句肯定的話都不能說了呀!你別急。哲學家雖然是從大膽懷疑開始的,卻並不一定以全盤懷疑告終。笛卡爾在爐火邊有這樣一個發現:「我可以懷疑一切,卻不能懷疑我正在懷疑。」這話你聽上去也許會覺得有點繞,但笛卡爾的意思卻是再清楚不過了:我在想,眼前這一切都有可能不是真的,但「我正在想」卻是一個確定無疑的事實。從這個發現,笛卡爾引出了第一個肯定的結論:「我思故我在」。他把這個在他看來是清楚明白的結論作為基石,一磚一瓦地營建起他的大廈,也就是全新的體系。你可以認為,他用他的懷疑先清掃出一片空地(在他眼裡那地方原先堆積著各種邪說謬見——想想他的第一個夢),然後另起爐灶,重新放下基石,開始建設新的體系。這可是從亞里士多德(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的學生)以來未曾有過的事。

你也許不完全明白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的意思,更不明白它何以會成為一個全新體系的基石,對於現在的你來說,那些都是無關緊要的。但我想要讓你瞭解哲學家的這種懷疑精神和從頭開始的勇氣。

斯賓諾莎的信念

哲學家們敢於懷疑,但這並不是說,哲學家們都成了懷疑主義者——對什麼都不肯相信。相反,有許多哲學家都具有堅定的信念。他們一旦相信了什麼,往往會堅定不移。斯賓諾莎就是一個比較突出的例子。

斯賓諾莎是猶太裔荷蘭人,生於公元1632年,死於公元1677年。他的生平十分簡單,先在阿姆斯特丹,後來在海牙平靜度日,靠磨鏡片維持生活。他的物質慾望少而簡單,一生當中對金錢都表現出一種罕有的淡漠。與所有哲學家一樣,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沉思默想。不過,據說他磨鏡片的手藝十分出色。磨鏡片固然是出於謀生的需要,但學會磨鏡片卻是因為遵循了他的猶太祖先們的教導。猶太人有一句古訓說:「每一個有學問的人,如果不學會一門手藝,最終會變成一個無賴。」

你可以想見他是怎樣過日子的。他住在一個僻靜的閣樓上,經常閉門謝客,在房裡一待就是兩三天,連簡單的飯菜也是由房東夫婦送到他房間裡。有一個為他寫傳記的人說:「斯賓諾莎每個季度都要仔細算一次賬,以便能夠把錢不多不少正好花到年底。有時他還對房東說,他就像一條蛇用嘴咬住了尾巴,意思是說到年底他剩下的只有一個零。」磨鏡片的錢只要夠換飯吃,他就不再多磨。斯賓諾莎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卻自得其樂。用他自己的話說:「雖然有時候我會發現靠我天生的理解力所採集到的成果並沒有實惠,但我對此只感到心滿意足而別無他求,因為我喜歡採集,它給我帶來安寧和喜悅,使我不用唉聲歎氣地過日子。」

斯賓諾莎想要「採集」的東西是什麼呢?讓我們再聽聽他自己是怎麼說的——

經歷使我懂得,日常生活的忙碌是徒勞無益的;我發現,我所害怕的一切和害怕我的所有一切,除了影響情緒之外,本身並無善惡可言。於是,我決心至少要去探索一下究竟有沒有什麼事物是真正的善,並能夠把它的善傳達與人,使人能夠排除一切雜念。我是說,我決心要看看自己能否發現並獲得那種永享極樂的本領。……我並非看不到榮譽和財富給人的諸多好處,我也知道,如果我真的希望去探索一種新事物,就會與上述東西無緣。……但是,對於這兩種東西,人得到的越多,便越覺得快樂,便越想得到更多,而一旦慾望受到挫折,又會覺得痛苦不堪。對名聲的追求也會碰到這種不利,也就是說,為了出名,就必須投人所好,不說他們不愛聽的話,專揀他們聽著舒服的講。……只有對一個永恆和無限的事物的熱愛,才能給人以一種不受任何痛苦威脅的樂趣。……最大的善就是認識到心物合一。……人的知識越多,就越清楚地知道自身的力量和自然的秩序,就能更好地使用自己的力量並為自己立法。人對自然秩序瞭解越多,就越容易掙脫毫無用處的俗念。這就是全部的方法。

斯賓諾莎的信念在這裡已經展現出來。他相信萬事萬物(整個宇宙)都有著固定不變的秩序和法則。由於這些秩序和法則,萬事萬物就形成了一個和諧的整體(宇宙)。人始終是這個整體的一部分,因此,只有自覺地遵從這些秩序與法則,使自己與宇宙整體合而為一,才有可能過上幸福美好也即是善的生活。而要自覺地遵從這些法則和秩序,首先必須認識到它們,然後依照它們來為自己的生活訂立法則與秩序。斯賓諾莎想要「採集」的,就是關於這些法則與秩序的知識。

這裡需要作出解釋的是,人既然是宇宙整體的一部分,自然只能服從宇宙間的法則與秩序,為什麼還非得認識到它們不可?比如說其他動物,它們也在服從自然法則,但它們顯然並沒有認識到它們所服從的法則,這的確是一個問題,而且恰好是斯賓諾莎最為關心的一個問題。他說過,他「決心要探討一下」的事情就是「究竟有沒有什麼事物是真正的善」。換句話說,他最關心的問題是:在承認了人的能力有限之後,人怎樣才能過一種高尚的(也即幸福的和善的)生活呢?如果我們只能像動物一樣盲目地服從自然法則,我們便活得跟動物沒有兩樣了,這種活法當然是談不上什麼高尚不高尚的。然而我們是人,人是有理性、有智慧的,完全有可能過一種有理性、有智慧的生活。在斯賓諾莎眼裡,有理性、有智慧的生活才有可能是高尚的生活。

舉一個例子說,人與其他動物一樣,都害怕死亡。可是有理性、有智慧的人卻會想:凡是人辦得到的事情沒有一件會使人長生不老,所以我們為自己必有一死而恐懼、而悲歎就純粹是在浪費時間,徒勞無益。想通了這一點,就有可能心平氣和地對待必然要來的死亡,不為它煩心,不為它恐懼,而讓自己的生活多一分安寧,少一分煩惱,多一分從容,少一分狼狽。這樣,人的生活當然也就多了幸福、高尚和善了。你不要說這其實辦不到,古往今來有許多智者的確曾經用很平靜的態度面對過死亡。前面講到的蘇格拉底就是一例,斯賓諾莎自己也是一例。他在死前的最後幾分鐘還在與別人安詳地談話,彷彿死亡與他在生活中遇到的其他事沒有什麼兩樣。你還應該記住的是,他死的時候才44歲。

對待生活中的其他事情其實與對待死亡一樣,態度上也能有很大的不同。只知道追名逐利、求福避禍的人永遠生活在希望與恐懼之中,他們得不到安寧。有理性、有智慧的人則能知道什麼是可避免的,什麼是不可避免的;什麼是可求到的,什麼是不可求到的。因此,他們懂得引導和節制自己的感情,免受希望與恐懼的折磨。斯賓諾莎自己也做到了這一點。

總而言之,斯賓諾莎倡導一種高尚的生活,也就是不單純順從我們的慾望、感情和激情,而是用我們的理性去統治、駕馭和節制它們的生活。他認為我們應該成為慾望、感情和激情的主人,而不是反過來成為它們的奴僕。他之所以這樣主張,是因為他堅信人類理性不僅能發現和認識宇宙的秩序與法則,而且能依照這些秩序和法則來控制自己的慾望、感情和激情。他的這一信念,在近代西方世界被表達為:「理性能使人自由」,並且曾經一度成為西方世界許多人共有的信念。然而,在他身上這一信念是如此強烈,以至於他時時處處身體力行,不僅這樣想,而且這樣做,用自己的一生作出了有力的證明。因此,有哲學家說:「斯賓諾莎是偉大哲學家當中人格最高尚,性情最溫厚可親的。」

假如斯賓諾莎穿上印了字的文化衫……

說他「溫厚可親」,當然不是指他對萬事萬物都始終保持著一種哲學的平靜(那也許會冷得可怕),而是指他也能理解和尊重平常人的生活。他為自己的日常生活制定了一個簡單的行為準則,並且也是一輩子身體力行的。這個準則是:「1.用一種人民能夠懂得的方式對他們說話,替他們做一切與我們的目的並行不悖的事情。2.只享受那些有益於健康的樂趣。3.不貪財,只要能維持健康的生命即可;不落俗,只遵守那些不妨礙我們事業的風俗習慣。」

從這個準則看,他自己也在過著一種平常人的生活,只不過少了一些平常人的那種自尋煩惱罷了。

康德的憂慮

康德是德國人,或者說,他是一位德國教授,因為他幾乎終生都生活在學院內,而且過的是一種典型的學院式生活。1724年他出生於當時屬於東普魯士帝國的柯尼斯堡(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劃歸蘇聯,改名加裡寧格勒),此後整整80年,也就是一直到1804年逝世時為止,他都一直住在這個城市裡。他在柯尼斯堡大學上學,又在柯尼斯堡大學任教,平平穩穩、無風無浪地度過了自己的一生。然而他卻用自己的思想與著作在人類思想史上掀起過巨大的波瀾,至今都未曾平息。有人說他是近代最偉大的哲學家,也有人不同意,但無論如何,他是近代最重要的哲學家與思想家之一卻是毋庸置疑的。

關於康德這個人,哲學界以外的人知道得最多的有兩件事。一是他說過的一句名言,「有兩件事物,我們越是對它們沉思默想,就會越加敬畏。那就是:我們頭頂的星空和我們心中的道德律。」另一件事是,康德的生活極有規律,每天下午只要他身著灰色大衣,拿著手杖外出散步,當地的居民就知道時間準是三點半了。其實他年輕時並不這麼刻板,大約是在50歲以後才養成了生活嚴格有序的習慣。他說,他的巨著《純粹理性批判》中有許多主要思想都得自他每天散步的那條路。因此,他散步的那條路至今仍被人們稱為「哲學之路」。

建造在沙堆上的房子

康德早年並不曾想到,他會在57歲時寫出一部震驚整個世界的哲學書。他早年的著述大多是關於自然科學方面的,他寫過《自然通史與天體理論》,提出了有關太陽系起源的星雲假說;又寫過《人類學》,提出了人類可能起源於動物的觀點。此外,從1755年到1797年,在長達42年的教學生涯中,他講過「自然地理學」、「理論物理學」、「自然法」以及「教育學」等等,總而言之,他所講授的課程遠不止於哲學範圍。當然,他也講授哲學,但他對學生們反覆強調:你們跟我學不到什麼哲學,而只能學哲學思考。他的意思是:哲學不是一種現成的知識,而是永不停息的思維活動。「自己思維,自己探索,用你自己的腳站著」——這就是他對學生們提出的忠告。

這一忠告顯然也是他自己奉行的原則。按他自己的說法,他曾經從「獨斷論的美夢」中被喚醒。他所說的「獨斷論」是指他的前輩哲學家萊布尼茲和沃爾夫的學說。這種學說的內容是什麼,在這裡無關緊要。我要說的只是,康德認為自己曾躺在這種學說上睡過大覺,停止了「自己思維,自己探索」的活動。一旦醒過來,他就開始努力「用自己的腳站著」。

是什麼使他醒過來的?是英國哲學家休謨寫的一本書。那本書名叫「人類理智研究」,是休謨對自己的主要哲學著作《人性論》(最初出版於1739年)進行簡縮後寫成,時間是1744年。康德讀到它的時間卻是1769年,也就是在20多年之後。這本書的觀點使康德感到震動和憂慮。他不敢也不願相信休謨的觀點會是對的,卻又覺得必須面對它,不能輕輕鬆鬆地斥之為荒唐後便繼續睡自己的大覺。也就是說,他覺得休謨說得很有道理,卻又使人難以相信。那麼,問題究竟出在哪裡?康德為此寢食難安,從此便一門心思地思考和研究這一問題。這一頭扎進去,花去了康德整整12年的時間,他終於寫出了那本震動世界的書——《純粹理性批判》,算是對休謨作了回答,也算是對自己的思考與研究作了初步總結。

那麼,休謨究竟提出了什麼觀點,竟然使康德如此震驚呢?說實話,要對你說清楚還真不容易。這樣吧,我試著給你講講其中最重要的部分,當然不能完全依照休謨自己的論述方法。這一個部分是休謨討論知識的部分。他的觀點大體如下:我們的一切知識都來自我們的經驗,也就是說,沒有什麼知識是我們天生就有的。當然,有些知識是通過學習獲得的,並不一定要我們自己親身經驗到。比如說,你沒有到過北極,卻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北極,而且知道北極那地方長年冰雪覆蓋,有北極熊和海豹等。這些知識是從書本和電視中學到的,和你自己的親身經驗無關。不過,休謨要說的是,你通過學習得到的知識最終也是人從經驗中獲得的,只不過是他人的經驗而已。你不難同意這一點。那麼,經驗是什麼意思呢?經驗無非指人看到、聽到、聞到、摸到,等等,一句話,經驗無非是由人的各種感覺印象組成。本來這些感覺印象都是單個的,但我們常用思維把它們連成一體,形成知識。用休謨自己舉的例子說,我們看見太陽光照在一塊石頭上(這是一個感覺印象),又用手摸摸石頭,覺得石頭是熱的(這是另一個感覺印象),然後我們想了一下把兩個印象聯繫在一起,說:「這石頭是被太陽曬熱的。」換一種說法就是:「太陽曬是石頭熱的原因。」這時候如果有人問你:「這石頭怎麼會熱?」你就會毫不猶豫地向他傳授這條知識。可是,休謨卻對這條知識提出了質疑,他說:你只感覺到太陽曬和石頭熱(你只有這兩個感覺印象),卻並沒有感覺到太陽曬熱了石頭(你不可能有這種感覺印象),而只是把前面兩個印象連在了一起。換句話說,太陽曬熱了石頭是你推想出來的,你的推想真的可靠嗎?你也許會回答說:我每次看見太陽曬時,摸到石頭都是熱的,因此我知道石頭熱是因為太陽曬的緣故。休謨的反駁卻是:你一共看過和摸過多少次呢?你怎麼敢肯定你以前和以後沒有看到太陽和摸到石頭的時候不會出現相反的情況:太陽曬的時候石頭並不熱?更重要的是,就算每次我們看到太陽曬時都能摸到石頭熱,你也沒法斷言太陽曬就是石頭熱的原因,因為很有可能每次太陽曬的時候,石頭自己也恰好發熱了。時間一長,我們就誤以為太陽曬是石頭熱的原因。打個比方說,如果有人跟你開了個玩笑,他把一隻鬧鐘撥到早晨8點鐘時響鈴,然後把鍾藏在你聽得到而看不到的地方。你自己也有一隻鬧鐘,卻沒有上響鈴的發條。可是,後來每天早晨你的鍾一走到8點,那鈴聲就響了。時間長了,你會不會誤認為是你的鬧鐘在響鈴,或者說,你的鬧鐘走到8點是鈴聲響的原因?我舉這個例子是想讓你想像一下,太陽和石頭有可能像兩隻同步的鐘,早已被一隻看不見的手調節好,凡太陽曬的時候,石頭自己就開始發熱。你不要以為這個論辯荒唐,休謨要求我們拿出證據來證明,「太陽曬是石頭熱的原因」這條知識是確實可靠的。他的要求是合理的,他的質問也是有道理的。因此,他一下子就困住了康德。問題當然不在於太陽曬和石頭熱這樣一件事的判斷,問題是在於:如果我們關於事物的原因和結果的知識都不是確實可靠的,那麼,我們所有的知識都變成可疑的了。近代建起的科學大廈豈不是要因此土崩瓦解嗎?要知道,我們的絕大部分知識都是在陳述某種因果關係呀!舉例說,我們看見太陽東昇西落,是因為地球在自轉的緣故,我們看見水結成冰,是因為氣溫到了0℃的緣故……如此等等。

你大概快要知道康德憂慮的是什麼了吧?他是一個熱愛科學、熱愛知識的人,當發現整個知識大廈都好像建在流沙之上時,怎麼能不擔心呢?他花了12年時間來解決這個問題,是不是真的解決了,後人一直有爭論。他的解決辦法說起來很難懂,你也沒有必要現在就弄懂它。我想告訴你他的一些主要結論,目的則在於讓你瞭解他更深一層的憂慮。

康德強調了人的認識能力(他稱為純粹理性)在獲取知識方面的主動性。他說,人的認識能力並不像一塊只能被動接受印象的蠟版(把什麼東西往上一按,就留下一個痕跡),而更像一個活動著的裝置,能夠把感覺材料整理、鑄造成形(知識)。與此同時,他為純粹理性劃定了界限,說只有在某種範圍內,它才有可能取得對它有效的知識。超出這個範圍,它就無能為力了。也就是說,在這個範圍之外,我們不可能有任何知識。我們可以看出,正是休謨提醒了他,必須探討和指出人類理性的限度。前面我已經講過,近代西方世界曾滋長出一種強烈的信心,相信人類依靠自己的理性便有能力認識世界和自己並成為世界和自己的主人。這種看法導致的結果只能是:人不再相信有高於人、大於人的力量,而只相信自己。康德更深的憂慮正在於此,因為他認為人還應該有信仰。什麼叫有信仰呢?那倒不一定是要燒香拜佛、上教堂做彌撒。一個人只要相信世上有比自己更偉大、更崇高的事物並對之懷有敬畏之心,就可以說是有信仰的人。有信仰的人做事,不會只想「我要這樣」,而會想「我應該這樣」。因此,在給人的認識能力劃定界限之後,康德就開始尋求一條通往信仰的道路。為此他又寫了一本書,名叫「實踐理性批判」。他把信仰建立在「我們心中的道德律」這個基礎之上。什麼是「我們心中的道德律」?簡單講就是我們心中存在著的那種向善的強制性力量。康德認為那是我們天生就有的,否則我們不會一做壞事就感到內心不安。儘管他關於道德的論述在後來遭受到很多質疑,但他那句關於星空和道德律的名言卻響徹了幾個世紀。偉大的音樂家貝多芬也曾這樣發出共鳴:「頭頂有群星璀璨,心中有道德法庭。」

你越長大就越能明白,康德的憂慮絕不是出於庸人自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