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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琉璃紫瓦,碧海潮生。

那雙深紫的眼睛裡,仿佛鐫刻著天地八荒歲月洪濤。

白爍仰著頭,望著他仿若神祇。

天啟垂著眼,回過神時隻覺荒唐。

這是一個在輪回中毫無命格波瀾的凡人。

他十幾萬載生命裡,曾經見過剛才那樣的眼神,可那是什麼時候,天啟卻不願意記得。

他的目光隻淡漠地在跪著的白爍身上停留瞭一眼,然後轉身就走。

他救她,不過神之眷顧而已。

龍紋黑靴隻踏出一步就停在原地,天啟垂眼,看著下擺上那雙顫抖的小手。

素青的古袍下擺被染上瞭鮮血和灰塵,那小手的主人似乎也瞧見瞭,她倏地縮回手,卻又以更快地速度再次抓上。

天啟不知為何,心底嘆瞭口氣,回轉瞭身。

他隻是因為一聲悲戚的吶喊停下腳步隨手滅瞭個殺戮凡人的妖而已,這裡發生過什麼,這個凡人女孩是誰,他半點不知,也不欲知。

“神、神君。”

白爍的聲音磕磕絆絆,她一隻手抓著他的衣袍一角,一隻手緊緊牽著白曦的手,仰著的眼睛裡因為天啟的轉身充滿瞭希冀、祈求和悲傷。

“求求你,神君,救救阿曦,救救阿曦。”

那雙小手一直在顫抖,卻十分堅定地抓在天啟的古袍上不肯松開,仿佛她一放手,就是放下瞭白曦的命。

白爍看不見,一道小小的魂體立在不遠處,望著地上祈求的她滿眼是淚。

天啟看瞭那魂體一眼,有些意外。

死在這皇陵裡的,竟是個有著貴胄命格的女童。

可惜她已經死瞭,凡人輪回轉世,皆有其命途。

就像一旁的錢氏兄弟,借九頭蛇的妖力維持生命,九頭蛇身死,兩人體內的妖力消失,頃刻便化瞭白骨。

“她已經死瞭,本君從不過問三界俗事,更改凡人命格。”天啟淡漠地開口。

白爍抽泣到哽咽,卻極其敏銳地聽出瞭天啟話中的涵義。

他可以救白曦,可他不屑於更改人間生死。

“神君,求求你救救阿曦!”白爍急切地開口:“隻要你救阿曦,將來我一定報答您!”

“報答?”天啟活得長久得堪比天地,尚是頭一次聽到有人說要報答他,還是個凡人女娃,有些失笑,他朝一旁已經化為白骨的錢氏兄弟看瞭一眼,漫不經心問白爍:“本君下次入凡,興許千年萬載之後,你一個凡人,活不過百來歲,怎麼報答本君?”

千年萬載?白爍連顫抖的手都頓住瞭。在她的意識裡,人活一輩子,能有百歲便是邀天之幸瞭。

“我,我……”白爍磕磕絆絆戰戰兢兢:“我去尋山頭拜神仙,努力活到千歲萬歲,練成大本事,將來再見神君,一定報答您!”

她生怕天啟不信,拉著天啟的下擺努力仰高瞭身子,“我願把性命許給神君,隻要神君能救阿曦,將來千年萬載,隻要神君所願,縱我萬死也一定為神君做到!”

小女童的眼底仿佛燃起一簇火焰,絢爛至極。

天啟的紫瞳裡印出她那雙染著血和堅定的眼睛,他突然開口。

“好,本君承你一諾,如若有一天你能沖破三界得歸大道,紫月山巔之上,本君給你一次報恩的機會。”

他說完,一道神力自他手中而出落在白曦身上。白曦脖頸上的血洞瞬間消失不見,一旁白曦的魂體隻覺紫光一閃,朝身體裡飛去。

手中抱著的身體突然有瞭溫度,白爍驚喜地抬頭。

“神……”可她面前已經沒有瞭天啟的身影。

她愣愣地朝半空望去,天地間隻剩下那銀白的滿月,王座不在,紫月消失,而那黑發紫瞳的神君仿佛隻是一道虛幻的身影。

如果不是一旁化為白骨的錢氏兄弟和手上未幹的血跡,白爍會以為她今晚遇到的一切隻是一個噩夢。

“天、天……”白爍喃喃開口,卻突然發現她竟連那神君的名諱都記不得瞭,她眼底現出一抹急切和驚恐。

“爍兒!”一道急吼突然在身後響起,無數火把照亮幽暗的空地。

白爍回轉頭,看見父親慈和而擔憂的臉龐,突然湧出無限疲憊,合上眼朝地上倒去。

白荀從馬上躍下,一把接住白爍倒地的身體,見兩個女兒滿身是血駭白瞭臉。他急急探向兩人的手腕,見兩人脈搏穩定才長長舒瞭口氣。白荀的目光落在白爍和白曦交握的手上,眼底拂過寬慰。

一旁的親兵四處搜羅綁架白曦姐妹的人,可空地上除瞭一道縫隙、兩副白骨和不明的鮮血,什麼都沒有。雖說舉著火把,眾人心底都有些膽寒,他們半個時辰前便聽到瞭這樹林裡的慘叫,可足足半個時辰,他們找遍樹林什麼都沒發現,直到白曦姐妹突然出現在這裡。

這地上怎麼裂開一道縫隙?白骨又是怎麼回事?兩位小姐明明沒有受傷又為何一身是血?

若來的不是白傢的親兵,怕是早就嚇得跑瞭。

白荀抱起白曦和白爍,望瞭一眼皇陵後山四周,瞧見不遠處那兩副白骨,眼一冷。

“填瞭地上的縫隙,把這兩副白骨就地焚燒。”白荀朝帶來的親兵望去,一臉威嚴冷厲,“去回五城兵馬司和大理寺,就說今日小姐們遊玩燈會忘瞭時辰,在城裡迷瞭路,叨擾他們瞭。關於今晚的事,本將不想再聽到還有任何其他話傳出去,明白瞭嗎?”

“是,將軍!”親兵們壓下心底的膽寒,沉聲領命。

白荀滿意地頷首,緊緊抱著一雙女兒朝城裡的方向而去。

鬼界,天啟坐於王座之上木著張臉,修言立於大殿,神情比天啟更木,全然沒瞭當初在奈何橋上撩撥阿音的風流勁兒。

鬼王敖歌脾性剛烈冷沉,這迎接真神的苦活兒一向是修言來做的,更何況座兒上的這位今日還是帶著怒意而來。

“神君,我這生死薄可是有定數的,您救瞭那兩個女娃娃,擾亂瞭人間生死,這凡間十幾年的命途都給打亂瞭,天宮要是來問我鬼界的責,我可不管啊!”修言知道天啟為何而來,卻偏偏顧左右而言他,絮絮叨叨一臉苦哈哈模樣。

“那個死去的孩子是後星命格,她星宿未滅,今日本就不是她身死之日。更何況以她的命格,應是天宮上仙下凡歷輪回歷練,若今日不是本君路過,她被那九頭蛇所吞,神魂受損,千年修為盡毀,你這鬼王才難向天宮交代吧?”天啟瞥向修言淡淡開口。

修言臉一唬,心底直罵神。

尼瑪你什麼都知道,還騙那小姑娘報恩做什麼!

人傢一個富富貴貴千金貴女要為你活千年萬載等一個報恩的機會,何苦來哉!

“本君沒有救她?”

“本君沒有救她的姐姐?”

“本君對她有再造之恩,她報答本君,不該?”

天啟是什麼人,修言隻轉瞭轉眼珠子,他便知道這鬼王心底在如何腹誹他。

王座上的神君邪肆地挑瞭挑眉,並不動怒。

修言也算老資格上神瞭,這些年在鬼界也算兢兢業業,比起他那個一臉狂躁的兄弟,天啟尚有包容他的耐心。

“該。”天啟的張狂自負唯我獨尊在神界裡都是出瞭名的,鬼王從牙縫中吐出瞭一個字回應。

“她那個姐姐,說不得還可以活個千年萬載,有再見本君的機會。”天啟嗤笑一聲,腦海裡突然浮過那雙仿佛燃著火苗的眼睛,聲音有些深,“至於她,一絲命格和靈氣都沒有,能活好這一世就不錯瞭。”

修言低下頭,琢磨著天啟這話裡話外到底是對白傢兩姐妹的哪個更感興趣,還沒琢磨完王座上的人顯然已不願再提起區區凡間之事,直入瞭主題。

“這千年,鬼界可有月彌的消息。”

提起月彌,鬼王殿上有一瞬的沉寂。

“神君,輪回道裡也好,往生橋上也罷,都沒有月彌上神的魂息。”修言搖頭,說得誠懇。

見天啟神情更沉,修言繃直瞭臉:“當年……”他頓瞭頓,終是含糊地改瞭口:“那之後上古真神便來鬼界尋過瞭,若是有,也不用等這六萬多年。”

當年?那之後?六萬多年前下三界滅世血陣一事是整個神界的忌諱,從沒有人敢在天啟面前提起。

天啟眼一瞇,迎上鬼王沉默而不退縮的眼。

“神君,月彌她已經神息俱滅瞭。”

敖歌修言和月彌當年在不少神魔之戰裡曾並肩而戰,交情篤深。一千多年前天啟來鬼界尋月彌的魂魄,敖歌扯著神刀差點對真神動瞭手。

“三百年前在蒼穹之境裡,她曾經留下過一道神識。”天啟開口,紫瞳幽深,“若她的魂息未存在在這天地之間,那道神識憑什麼保留六萬年?”

當年蒼穹之境月彌身死隕落的石像裡,她遺在世間的最後一抹神識藏下瞭上古丟失三百年的記憶。

若沒有魂魄存於天地,區區一道神識能遺留六萬載?這麼些年天啟一直沒有放棄尋找月彌的神魂,便是這個原因。

鬼王語塞,對上天啟突然問:“那您找到瞭嗎?若我是她,怕是不願被神君心心念念所尋。”

縱天啟是真神,他也看不得天啟那張理直氣壯要找月彌的臉。

她活著的時候你一眼都不看,她被你害死瞭,你找什麼找?

王座上的人猛地抬頭,殿內頓時神壓降臨,整個鬼王殿都動蕩起來。

整個鬼界都感受到這可怖的神息,鬼王殿外的長安街上瞬間跪滿瞭瑟瑟發抖的魂魄。

鬼王殿內修言滿臉蒼白,膝半屈卻強撐著沒有跪倒。

月彌這樁事上,他始終對天啟意難平,哪怕他是一界真神。他可跪天啟萬事,唯獨這一件他不能跪。

敖歌在身體裡狂叫著要出來幹架,卻被修言死死壓住。若是敖歌今日和天啟對上,怕是整個鬼界都要毀瞭。

他看得出,千年後的天啟在尋找月彌的事上更疲憊,也更執著瞭。

天啟冰冷的紫瞳落在強撐著一口氣的鬼王身上,□□的神威突然平息。

他起身,沉默地朝殿外而去。

“你說得對,本君若是她,應也不願於天地間再見本君。”

蕭索的聲音在殿內響起,天啟的背影孤孑至極。

修言望著他,復雜難言。

“等等!”天啟即將走出殿門的那一瞬,鬼王的聲音突然響起。

天啟腳步驟停,倏然轉身朝修言望去。

“你有月彌的下落?”天啟這一句,幾乎是篤定。

“沒有。”修言搖頭,天啟眉眼一冷,眼底是被愚弄的怒意。

修言卻恍若未見,隻問他:“神君,你可還記得當年蒼穹之境裡月彌的那道神識?”

“別告訴他!修言你個鬼犢子你是怎麼答應我的!不準告訴他!”鬼王身體裡,敖歌咆哮不已,就要掙脫修言的束縛阻止他開口。

“閉嘴!要不然本君劈瞭你的鬼王殿!砍瞭你的神魂送你入輪回歷百世情劫!” 天啟冷冷朝修言胸口的方向開口,鬼王身體裡的敖歌打瞭個寒顫。

百世情劫?他最討厭那些膈應人的情情愛愛瞭,他不去,他要陪修言。

見聒噪的敖歌歇瞭氣,天啟朝修言的眼睛看去,十分地和顏悅色有耐性,“你說,月彌那道神識怎麼瞭?”

饒是見慣瞭鬼世百態的修言也忍不住為天啟這幅變臉絕技拍個手。

不愧是真神來著,活得長久,果真是能曲能直。

“神君,這六萬多年鬼王殿一直沒有放棄尋找月彌上神的魂魄,卻一直沒有任何所得。但一千年多前,曾有一道神識入鬼界獨上奈何橋。”修言掌心張開,一道微弱的神識在他掌心上燃著銀白的氣息。

天啟的目光頓時凝註瞭,那是月彌在蒼穹之境裡散落的神識,他本以為那道神識早已消散,卻未想到她竟在鬼界。

“神君該知,鎮魂塔有蘊養魂魄之力,若神君以神力為月彌上神重鑄神身,再以鎮魂塔蘊養此神識,也許月彌上神有蘇醒歸來的一日。也或許……”修言垂眼,“這道神識永遠不會啟智,也不能凝聚成魂魄。”

修言把掌心微弱的銀白神識朝天啟遞去,“神君可願花千年萬載,賭這唯一一個機會?”

掌心上的神識被毫不猶疑接過,天啟的身影消失在鬼王殿。

“別說千年萬載,就是十數萬年,她也當得。”

“本君欠你一恩,他日但有所求,本君必盡全力允諾。”

紫色神光散去,那桀驁的聲音自鬼界上空隱隱傳來。

“哼,誰稀罕啊!老子在鬼界吃好喝好,誰要求他!”天啟走瞭,修言不再壓制暴躁的兄弟,敖歌終於占瞭主動權,肥著膽子朝天空怒斥一聲。

他說完轉身朝殿內走,換瞭一道常服出來,馬不停蹄朝鬼界界門處走。

“你幹什麼去?”修言瞧敖歌像是要出鬼界,狐疑問。

“去妖界。”

“妖界哪裡?”

“紫月山。”

“幹什麼???”

“他有真神之力,求他給你鑄神體。”

“…………”

兩日之後,上將軍府,白爍從昏睡中猛然驚醒,她看著趴在床前守著她的白曦,一覺醒來恍然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