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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雨過天晴。

薑小乙還是沒醒。

肖宗鏡的身體也沒完全恢復,他勉強下地,收拾好床鋪,讓薑小乙躺下休息。

他回到營地,將領們正在用膳,見一人滿頭滿臉一身血污走過來,嚇得紛紛拔出兵器。

肖宗鏡走近,這夥人大眼瞪小眼。

“大人?!出什麼事?!”

肖宗鏡擺擺手,向他們要一套幹凈衣裳,準備去清洗身子。他走到營帳口,回過頭又道:“城外的茅屋裡,有一位暈倒的姑娘,叫幾個人去屋外看守,不要打擾到她,也不要讓閑雜人靠近。”

將領應道:“是!”

就近的洛水河已被血疫污染,肖宗鏡拿著衣裳,騎馬進山,找到一條淺溪沐浴。

天已大亮,雨後的山林充滿著透徹的清香。

洗凈身子後,他於溪邊樹下打坐調息。他的身體被病疫侵害,還沒有完全恢復,但他心裡清楚,他已沒有大礙。

那彌留際所發生的事,隨著太陽升起,竟漸漸淡忘,『迷』茫如夢,難辨真假。他睜開眼,看溪水潺潺流淌,聽飛鳥嘰嘰喳喳,不知不覺,竟有種恍然隔世的錯覺。

所謂生死有命……

他看著自己掌心的紋路,心想著,初覺得,能死在此時,算是蒼天慈悲。但現在他又活過來瞭,是不是老天又變瞭想法,不想他逃得此輕松。

“也罷。”他低聲道,“我就回來見證這一切,這條路也算是有始有終。”

剛這樣想著,視線一轉,他忽見身旁一朵小小的野花,隨風左搖右擺。

他想起屋裡的薑小乙,不禁再次感慨,世事復雜難料,從前他心中的那些堅不可摧的信念,屢屢被現實所打壓,幾乎找不到出路。而那些看似淺薄又脆弱的緣份,經過時代洪流的沖刷,卻依然牽著細細的線。

肖宗鏡拾起這朵花,起身回營。

營地門口,將領們聚在一起,似乎在討論什麼,肖宗鏡走過去,將領道:“大人,那姑娘醒。”

肖宗鏡心中一松,上前半步,那將領又道:“但是、但是……她看著有點奇怪。”

肖宗鏡頓瞭頓,不等他再說,已走向小屋。

屋外,幾名士兵正圍著薑小乙,不讓她出來。

“姑娘,不能走。”

薑小乙手掐腰,瞪著眼睛。

“我憑什麼不能走?”

“大人沒說讓你走,得在這等他回來。”

“大人?誰是大人?”

“大人就是肖大人啊,是他讓我們看守的,不能走。”

“什麼『亂』七八糟的,我不知道!”

那士兵也覺得有些奇怪,認真問瞭句:“姑娘,前在此執勤的是一個男人,他是同肖大人一起從天京城來的,他人去哪瞭?”

“……男人?”她抓抓頭,“我怎麼知道。”

士兵又問:“姑娘,到底是誰呀?”

薑小乙又愣瞭。

“我是誰?”她直勾勾地盯著士兵。“……對呀,我是誰呀?”

士兵道:“而且一直說要走,是要去哪啊?”

薑小乙張張嘴,又頓住。

“別別別,還是閉嘴吧,都把我說糊塗……”她回到屋裡,在桌旁坐下,思來想去沒有結果。無意間看到角落裡放著一把劍,她拿過來,一把拔出,見劍身鈍銹,毫無光芒。她不禁嘖瞭一聲,嫌棄道:“劍鞘看著還挺值錢的,裡面竟是這樣的破銅爛鐵。”

看門的士兵對她道:“姑娘,再等等吧,大人很快就來瞭,他應該認得的。”

薑小乙想瞭想,道:“也好,那我就等等吧。”

肖宗鏡站在不遠處,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

他低下頭,凝視著手裡的小花。

原來再世為人者,不止他一個。

“這是好事。”他將那小花放在鼻子下,嗅到清淺的淡香,喃喃道:“應該,是好事吧……”

薑小乙在屋裡等得百無聊賴,翹著腳,晃著腿。

不多時,聽到門口士兵喊一聲:“大人!”

她回頭,見一逆光的身影走瞭過來,等人進屋,她才看清他的面貌。來者身材高大,儀表堂堂,看著便是一副武藝不俗的模樣。他的面孔略有些憔悴,神『色』依然沉穩,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

薑小乙道:“就是‘大人’?”

肖宗鏡沖門口擺擺手,看守的士兵都撤走。

薑小乙又道:“認得我嗎?”

肖宗鏡坐在桌旁,看向她。

他已見過幾次她的原貌,但從前她未開神智,一切都是模糊混沌的。今她元神飽滿,就像是被點瞭睛的靈龍,整個人變得鮮活起來。

“喂……喂!”薑小乙在他面前晃晃手。“說話呀。”猛一拍桌子。“喂!”

……鮮活得未免過頭瞭。

肖宗鏡淡淡道:“什麼都不記得?”

薑小乙被這麼一問,脖子一梗,嘴硬起來。“我記得,我怎麼不記得?”她『摸』『摸』下巴,仔細回想。“我有師父,我下山來是為……是為……”說著說著,眼睛又有點發直。

肖宗鏡接著道:“有師父,下山是為歷練,除瞭這些,可還記得別的?”

薑小乙半晌無言,肖宗鏡也不急,在一旁安靜等待。她盯著他看許久,忽然道:“的眼睛……”

肖宗鏡:“怎麼?”

薑小乙:“『色』澤為何這樣淺?”

肖宗鏡:“生來如此。”

薑小乙啊一聲,又道句:“真好看。”

肖宗鏡挑挑眉,薑小乙思索片刻。

“有些像、像是……像是茶水!”

肖宗鏡贊同地點點頭。

“確實像。”

薑小乙覺得這位“大人”說起話來,語音語氣都極為好聽,她一腳跪在條凳上,胳膊墊著桌子,不禁又靠前一些,興致勃勃道:“還沒回答我呢,到底認不認得我?”

她渾身沾染血污雨泥,明明『亂』糟糟的,可她一靠近,清新歡悅的氣息便撲面而來,肖宗鏡的感覺,像極剛剛那片雨後的山谷。

他心中清楚得很,牽著他們之間緣份的那條細細的線,何處理,便看此時瞭。

想到這,肖宗鏡靠在椅子裡,驀然輕松地笑起來。

薑小乙看得有些晃神,她發現比起他的眼睛,他的聲音,他的笑更使她心宜。

肖宗鏡道:“姑娘芳名薑花,乃閩州人士。”

薑小乙:“……我叫薑花?是閩州人?”

“不錯。”肖宗鏡又道,“有一位師父,道號春園真人,們師徒的道場在閩州小琴山。下山是為入江湖歷練,但不小心受傷,記憶便有些混『亂』。”

薑小乙一邊聽一邊點頭。

“不錯不錯,說的這些我都有印象,確實是師父讓我下山的。那……你、……我……”她手指在二人之間比劃來比劃去。“跟我……”

肖宗鏡:“我是個官差,被人追殺,無意間被所救,自稱是位女俠,那些經歷都是你告訴我的。”

薑小乙小嘴微張,頗為吃驚。

“我是女俠?”

“對。”

“……我救?”

“沒錯。”

“那之後呢?”

“後嘛……你一路護送我來到軍營,中途我們再次遇襲,受傷,我便帶來此地調養。”

薑小乙還是覺得哪裡不太對,她看一圈,指著那臟兮兮的床鋪。

“帶我在這種地方調養?”

肖宗鏡不咸不淡地嗯瞭一聲。

薑小乙本想貶損他幾句,但看著肖宗鏡的臉,莫名不太敢說過於放肆的話,她咂咂嘴道:“行……行吧。”

一時靜默。

片刻後,兩人同時開口。

“……”

“……”

薑小乙馬上道:“先說。”

肖宗鏡:“走吧。”

薑小乙一愣,道:“什麼?”

肖宗鏡手指微彎,輕輕觸碰掌心那朵小花。時間過得真快,他心想,明明一年都還沒有到,卻已經歷滄海桑田。薑小乙已經找回元神,合該有段新的旅程,無論怎樣,都不該再回那群魔『亂』舞的皇宮瞭。

她的遺忘是天賜的機緣。

這根線,他來扯斷,他來收好。

“說你入江湖是為歷練,但現下受傷,錯失記憶,再四處流浪未免太過危險。回閩州,去找你的師父,他是個高人,或許可以幫到你。”

薑小乙頓瞭頓,道:“那你呢?”

“我?我是官差,自然要接著辦公事。”

“哦……”

薑小乙停老半天,總覺得還應該說點什麼,可這位“大人”句句在理,她也想不出什麼話。

她站起身。

“那我走瞭。”

肖宗鏡:“嗯。”

薑小乙往屋外走。

肖宗鏡:“小……”忽而改口,“薑姑娘。”

薑小乙轉過頭,這回輪到她站在逆光裡。

“怎麼?”

肖宗鏡頓瞭頓:“還沒說,剛剛想說什麼。”

薑小乙抬起下巴回憶片刻,道:“我忘。”是真忘,從他說出“走吧”的一刻,她就把自己想要說的話忘掉。

“還有別的事嗎?”

肖宗鏡低聲道:“救我的命,我應該報答才對。”

薑小乙覺得奇怪,這人怎麼忽然之間磨蹭瞭起來。她靈機一動,道:“我護送一路,不也護送我一路吧,跟我同去小琴山何?”

肖宗鏡:“公務繁忙,恕不能同行。”

薑小乙撇撇嘴,肖宗鏡道:“再換一樣吧。”

薑小乙眼睛一瞥,看到桌邊那把劍,隨口道:“那你把那柄劍我,全當是謝禮瞭。”

肖宗鏡:“不行,劍是我的。”

薑小乙深吸一口氣。

“那劍都爛成什麼樣瞭,劈柴都嫌鈍,還舍不得?”

肖宗鏡還是那句話,斬釘截鐵。

“劍是我的。”

薑小乙氣得直跳腳,狠狠一哼,扭頭就走。

跑到屋外,她沒忍住,再次回頭,見那男人抱著手臂靠在門板上。

薑小乙遠遠吼瞭一嗓子。

“小氣鬼!”

他回應:“罵得好!”其人朗朗一笑,姿容清俊瀟灑。薑小乙臉也熱,眼睛也熱,竟撲簌簌地落下幾滴淚來。她不知緣由,也不想被人看見,背過身子越跑越快。

那男人還在後面喊:“記住!閩州小琴山!找春園真人!別四處『亂』跑!”

薑小乙心裡罵,用得著管?

肖宗鏡望著那一溜煙跑掉的影子,心中是今生少有的快樂。

他仰起頭,和風吹,艷陽照。

炎夏就快來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