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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三日時間,轉瞬即逝,侍衛營一切準備妥當。

然而,就在他們準備出發的當日,忽然出瞭狀況。

內廷傳來消息——永祥帝近期要在石鼓山為大靈師和廣恩禪師舉辦超度法會,平息兩教紛爭,順便為凝郡主祈福,要求所有在京官員全部參加。

肖宗鏡去見永祥帝,被內廷太監擋住,說永祥帝正在閉關齋戒,為法會做準備,肖宗鏡無奈轉回。

當夜,侍衛營眾人在房中休息,因為原定今日出發,所有巡邏執勤都已交予禁軍,大傢難得賦閑,頗不習慣。

薑小乙跟他們坐在一起發呆。

外院的房子裡是一排長鋪,李臨靠在最裡面的墻上,雙手墊著頭,嘴裡叼著一根竹簽。他不知在想些什麼,片刻後哼哼一聲,道:“超度法會……嘿!”

往常這個時候周寅都會出來呵斥李臨,但今夜他沒出聲,隻是默默坐在桌旁。

李臨又道:“聽說內廷供養的這些大法師們靈力高強,你們說咱們此次任務若遭不測,能否享受到這次法會的餘溫?”

這話說得有點過瞭,周寅出言制止。

“你差不多行瞭。”

李臨不滿,踢瞭薑小乙一腳,示意她也說幾句,薑小乙完全提不起勁頭。

大傢再一次發起呆來。

與突然松懈下來的侍衛營不同,千裡之外的蓬德城內,重兵把守,壁壘森嚴。

一道影子破走在破敗的小巷間,從身形上看,這是個身法高明的男人,穿梭在月夜之下,比野貓還輕靈。

他拐到一間別院前,停下腳步,這裡的守備較他處明顯薄弱。他觀察片刻,繞到後門,見一身穿軍甲的男子站在門口。

他從暗處走出,在軍甲男子前摘下瞭鬥篷——這是一個年輕人,面容不算十分俊朗,卻暗藏一股英氣,滿身的風塵也難掩其傲然姿『色』。他雙眸晶亮,嘴角帶笑,昂然之中又透著狠意,似是一團無名的冷火,燃燒在黑暗的世間。

“阿琌!”身著軍甲的男子認出他,“你真的來瞭!”

這位“阿琌”沖男子笑瞭笑,道:“我當然要來。袁成,不過短短幾年不見,你怎麼滄桑成這副模樣?”

袁成苦笑一聲,道:“你就別笑我瞭,快進來,莫要讓他人看見瞭。”

二人悄悄進入院落,院內未設守衛,看來是次隱秘的會見。

院子像是許久沒有人居住瞭,枯草遍地,兩人進入一間小屋,屋內未燃燈,矮榻上坐著一道黑漆漆的影子。

袁成道:“錢老,韓琌來瞭。”

黑影抬起頭,是個白發蒼蒼的老人,雙眼炯炯有神。他打量韓琌許久,聲音沙啞地說道:“老夫這幾年常聽‘重明鳥’的大名,沒想到本人竟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子。”他語氣不屑,“我們稍加邀約,閣下便匆匆趕來,也未多做防范,屬實是初出茅廬,羽翼未豐。可見盛名之下,往往其實難副。”

原來這位名叫韓琌的青年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盜重明鳥,而這位老者便是青州軍的核心人物之一,大黎曾經的鎮邊名將——錢蒙。

被人損瞭一通的韓琌並未『露』出半分不滿,道:“袁成是我舊友,我相信他不會騙我。”

錢蒙冷笑道:“天真!”

韓琌也笑瞭,朝錢蒙抱拳,坦然道:“天真也無妨,老將軍,我傢主人說過,您若召見,刀山火海也要去,我隻恨來得還不夠快。不過,這耽擱的兩日也頗有收獲,我得知一件重要消息,或許能成大事。”

錢蒙興趣缺缺:“哦?是什麼重要消息?”

韓琌:“朝廷要向青州軍動手瞭。”

錢蒙嗤笑道:“老夫還當是什麼事,朝廷派兵征討青州軍,領兵的是楊亥,這消息連路邊賣燒餅的都知道。”

“除瞭楊亥以外,還有一夥人要來青州。”

“誰?”

“侍衛營,肖宗鏡。”韓琌笑道,“這個人……老將軍應該很熟悉才對吧。”

錢蒙聽聞此名,身軀一震,心神激『蕩』!熱力從胸口湧向四肢百骸,搞得胡須都抖瞭起來。

肖宗鏡……

他熟悉,他當然熟悉!當年兵部主事肖謙之子,年僅十三歲,不知從誰那借來瞭天運,竟誅殺瞭武王謝邕!也是他們大意,以為控制瞭朝堂便萬事大吉,沒把宮外那不受寵的小皇子放在眼裡,結果鑄成大錯,功虧一簣。

錢蒙清楚地記得那時的情形,那日下著鵝『毛』大雪,他得知消息趕去宮外時,整條朱雀大街像沉入海底般寂靜。武王死在一條小巷內,滾燙的熱血化開瞭冰霜,灑滿黑『色』的大地。

“那小崽子長大瞭……”

“當然長大瞭,老將軍。”韓琌笑道,“都快過去二十年瞭。”

錢蒙怔住。

彈指一揮間,滄海桑田即變。

近些年來,錢蒙愈發覺得自己像塊風沙中的石頭,好像很快就要被土埋起來瞭。每當有這種感受時,他就會強迫自己去回想某些人和某些畫面,直到不甘的怒火重新點燃他靈魂深處的柴薪。

韓琌又道:“肖宗鏡聯合密獄前來青州,定是為瞭與楊亥裡應外合,解決周璧。”

錢蒙道:“你的消息準嗎?”

韓琌:“請放心,此乃密報,準確無疑。老將軍對肖宗鏡的本事應該很清楚,我們可以暗中配合,助他得手,也可省去不少力氣。”

錢蒙忽又沉下臉:“你說的是什麼話?老夫現下在為青州軍做事,你是要老夫做背信棄義的叛徒?”

“背信棄義?”韓琌眼眸微瞇,冷冷一笑。“那東海的雜種也配談‘信義’二字?我傢主人說過,老將軍當初幫助武王,並非貪圖富貴,而是心有所系。老皇帝懦弱昏庸,寵信『奸』佞,大黎內憂外患,百姓苦不堪言。老將軍是見昏主無能,朝廷無望,才走上這條路,本就與那殘暴的周璧不是一路人。”

錢蒙靜瞭靜,道:“你傢主人……便是當初肇州慶縣的糧倉管事劉公吧。”

韓琌正『色』道:“正是。”

錢蒙道:“當年老夫對他也有所耳聞,聽說他在饑荒之中偷偷放糧給當地百姓,被縣令張儒所捉,本要處斬,卻因他太得民心而不敢下手,結果關瞭近兩年。”

“我便是饑荒那年與劉公結交,那年我洗劫肇州銀庫,聽聞劉公義舉,大為敬佩。那時劉公已被張儒關押,我本想將他營救,無奈劉公誤會我隻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暴徒,不肯跟我走。”韓琌看向一旁的袁成,又道:“兩年後,阿成因為一樁案子惹瞭當地衙役,被抓入獄。那時剛好有一支『亂』軍襲擾慶縣,我趁『亂』劫獄,也強行帶出瞭劉公。那夥『亂』軍是山賊出身,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縣令隻顧讓守軍保護自己的傢產親眷,反而是劉公組織百姓奮勇抗敵,救民無數。我見之深受感動,拜其為主,直至今日。”

提到當年事,韓琌痛快道:“我後來砍瞭張儒的腦袋,掛在城門之上。若非主人制止,我本要殺他全傢的。這幾年來我與主人輾轉多地,也攢瞭些傢底,於濱州北邊兩座小城落腳,暗地招兵買馬,不被人查。”

濱州位於撫州之上,是大黎最北邊的州郡,荒蕪嚴寒,可以說是個無主之地。

錢蒙淡淡道:“的確是個藏身的好地方。”

韓琌:“沒錯,前一陣子我原想幹票大的,劫瞭朝廷的南軍軍餉,沿水路北上。本來一切妥當,結果出瞭點以外,又被肖宗鏡橫『插』一腳,前功盡棄。”

錢蒙:“肖宗鏡……又是他。”

韓琌:“放心,我早晚要找回場子的!”

韓琌此行目的是為主謀將,一言一行皆坦『蕩』正氣,隻有念及肖宗鏡之時,他身上才不自覺地流『露』出些許江湖人的匪氣,目光也更為深邃,不知在想什麼。

錢蒙靜瞭片刻,道:“閣下大名如雷貫耳,劉公能收服閣下,足見其為人。”說著,他長長一嘆。“周璧確非明主,此人奉行強者為尊,孤高自傲,看不起平民百姓,還雇傭異族邪將,殘害無辜弱小。老夫屢屢勸說,毫無作用。唉……當初老夫也是有眼無珠,才助他成事,如今真是悔恨不已。”他從座榻起身,與韓琌鄭重道:“如今天下烽煙四起,揭竿起義者比比皆是,但老夫遍查天下群雄,多是些中飽私囊,茍且偏安之輩,唯有劉公稱得上真正胸懷大義之士。我們也不必費時周旋瞭,老夫欲攜部下三萬餘人投奔劉公,煩請閣下轉達我意。”

“太好瞭!”韓琌大喜,抱拳道:“有老將軍相助,我傢主人如虎添翼!將軍放心,我此番必借刀殺人,誅滅周璧,為民除害,也使老將軍安全脫身!”

錢蒙深沉一笑,道:“劉公若真想成就大業,除瞭周璧,還有一人非死不可。此乃天賜良機,閣下請附耳來。”韓琌湊過去聽,雙眸越來越亮,片刻後起身道:“竟還有這樣的機會,看來真是天助我主。”

錢蒙道:“雖是良機,但也並不容易,若是處理不當,因小失大就壞瞭。我們最重要的事還是除掉青州軍,他們實力非同小可,不可輕敵。”

“老將軍放心,我心中有數。”韓琌沉思片刻,驀然一笑。“我知江湖上有些能人,倒是格外適合這項差事。我正好也有心拉攏,這次就借此機會一試吧。”

錢蒙:“好,你自安排,如需相助盡管提來。”韓琌從腰間取下一個小罐子,道:“這一罐『藥』水請老將軍收好,若有急事,便灑在高處,此『藥』水夜間可顯熒光。我訓有一隻獵鷹,往來多地,見此光會為我傳訊。”

雙方幾番交代後,韓琌與錢蒙告別。

“我還要去安排別的事,這就告辭瞭。老將軍,袁成,保重!”

韓琌辭別錢蒙,蒙上鬥篷,出瞭屋子,隻幾個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黑夜中。錢蒙嘆道:“以這樣的身手,即便此處真是埋伏,又如何困得住他呢?”

袁成道:“若說習武,他其實是半路出傢的。我與他自幼相識,他本是個孤兒,被山裡一戶夫妻收養。後來這對夫妻被當地征稅的衙差『逼』死瞭,韓琌為他們報瞭仇,遭到官府通緝,躲瞭半年有餘。再後來他遇到一位高人,拜其為師,才正式開始學習武藝。”

錢蒙思索道:“半路出傢還能有如此修為,不知他拜的是何方高人?”

袁成道:“韓琌是個習武奇才,他拜的師父……我也說不清楚,好像也無甚的名號,自稱‘糟老頭’,久居於北方山林,我也隻見過一次而已。據說這位高人原本隻打算收一個徒弟,韓琌遇到他時,他的大徒弟學成剛走。要不是韓琌真的天賦異稟,他也不會再收他。”

談起過去,袁成長嘆一聲,又道:“……其實我與韓琌早已下定決心要推翻舊朝,隻是不知從何下手。當時各地已有多股義軍都頗具規模,我想拉他去尋一處投奔,他卻始終不應。終日隻在深山習武,偶爾下山除暴安良。直到肇州饑荒那一年,他偶遇劉公,才終於下定瞭決心,時至今日,再未動搖。”

錢蒙問:“你怎麼沒與他一起?”

“這……”袁成慚愧道,“當初是我好高騖遠,沒看得起一個小小的糧官,還覺得韓琌明珠暗投,大材小用瞭。如今看來,屬實是我有眼不識泰山,韓琌才是真的慧眼識英雄。”

錢蒙沉聲道:“投於危難,心如鐵石,此子年紀雖輕,卻是真豪傑也。”

韓琌與錢蒙順利取得聯系。

同樣的夜『色』下,卻有人歡喜有人憂。

在距離天京百裡開外的一處山林裡,謝凝緩緩睜開眼睛。

她是被顛醒的,發現自己在一匹馬上,手腳都被捆著。她驚恐掙紮,身後傳來虎聲虎氣的呵斥:“別動!”謝凝嚇得哭瞭起來,她嘴被堵著,呼吸不暢,眼淚鼻涕堵在一起,沒一會的功夫就有點上不來氣,暈瞭過去。

她再次醒來是被摔醒的,睜開眼,面對著陰沉的天。忽然,視線變黑,男男女女圍瞭上來,他們衣衫襤褸,瘦弱枯幹,面帶菜『色』,看起來像是哪裡的流民。他們盯著光鮮美麗的謝凝,目光又是震驚,又是好奇。

那打頭的男子怒道:“你們都讓開!”

這人四十幾歲的年紀,長臉頭發稀疏,掉瞭兩顆牙,容貌醜陋,腿還有點瘸。他趕瞭許久的路,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老瓢,這是什麼人啊?”一個『婦』人問道。

老瓢目光兇狠,瞪著謝凝:“她是安王府的郡主!”

“啊?!”眾人嘩然。

那『婦』人拉住老瓢,驚慌道:“你怎把郡主給抓來瞭?”

老瓢冷冷道:“前幾天冬官的『藥』用完瞭,我混進天京城,想偷點錢買『藥』,結果碰上石鼓山有什麼新廟開張。我想去給冬官拜一拜,求求福,沒想到碰到一場『騷』『亂』!混『亂』之中我聽見有人喊她郡主。當時正巧我離她不遠,就趁『亂』把她打暈偷瞭出來!”

『婦』人哎呀呀地大叫起來:“壞瞭壞瞭!這可是殺頭的大罪呀!”

周圍人紛紛附和。

“你糊塗啊!”

“老瓢啊老瓢!你可闖大禍瞭!還不快把她放瞭!”

“放什麼放!”老瓢朝旁啐瞭一口,“現在放她回去,我必死無疑!”他指著謝凝,環看四周,怒道:“我們背井離鄉,流落在外,到如今已有大半年瞭!身無分文無傢可歸,處處遭人冷眼!這位郡主就是老天賜予我們的金磚!我看我們不如就去東邊,現在舉國上下,就屬青州軍最有錢!我們隻要把她獻給青州軍首領!到時候錢糧土地,還不是要什麼有什麼!”

眾人聽得害怕,不敢說話。老瓢看向他們,又道:“你們有人膽子小,不敢幹,就自己離開。膽子大的,想過好日子的,就跟我去青州!”

大傢想來想去,也沒個主意。最後一個佝僂的中年男子站出來,道:“我贊成老瓢的提議。『亂』世之中,當老實人是不會有好下場的。所謂富貴險中求,與其等死,不如放手一搏!老瓢,我跟你走!”

老瓢滿意道:“王頭,你是個有種的。”他懶懶道,“其他人既然沒興趣,那就算瞭,明早起來,咱們大路朝天分兩邊,各尋各的前程去。”

之前那名領頭的『婦』人忙道:“老瓢,你別這樣講啊,咱們都是一個村子裡出來避難的,一路照應,絕不能分開。”她看向謝凝,慢慢目光也變得尖銳起來。“好,要幹就一起幹!就把她送給青州軍,我們的苦日子也該到頭瞭!”

眾人紛紛響應。

“薛嬸子說得對,就這麼定瞭!”

謝凝被綁著手腳,倒在一旁。她聽瞭他們的言談,知道他們想把自己獻給青州賊軍,又驚又怒,悲從中來。

她哭瞭好久,最後累得連眼淚也流不出瞭。

夜深人靜,周圍人都睡瞭,謝凝心想,她不能這樣坐以待斃。

她悄悄在手上用力,也許是覺得她是個柔弱女子沒多大的力氣,老瓢綁得不算牢固。最後謝凝腕子上蹭得血肉模糊,終於抽出瞭胳膊,解開繩子。

但是這一下把旁邊的薛嬸也弄醒瞭。

“哎!你要幹什麼?”

謝凝一把推開她,扭頭就跑。薛嫂子大叫一聲,“完啦完啦,快來人吶!”所有人都被喊醒瞭。村民們緊追不舍,到瞭一處山坡,謝凝腳下一崴,滾瞭下去。

山坡上滿是碎石,撞得她劇痛難忍。

她心想與其受人□□,令傢族蒙羞,朝廷為難,不如就這樣摔死瞭也好。

就在她萬念俱灰之際,忽然聽到哎呦一聲,她覺得身體一輕一頓,似乎是壓在瞭什麼人身上。

身下傳來微弱的求救聲。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施主,小僧有點喘不過氣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