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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肖宗鏡這次出去,又是幾日未歸。

這天傍晚,薑小乙躺在床上休息,翻來覆去睡不著,忽然憶起那日在石鼓山上聞到的香氣。

經過幾日的冷靜,她忽然想起自己在哪聞到過這種怪香瞭。

風聲、燈火、竹影、紅『色』的粉末……

薑小乙從床上翻下來,出瞭門。

臉上涼絲絲的,她仰起頭,天上飄落粒粒白雪。

薑小乙來到十八香時,雪已經下大瞭。徐梓焉正在屋裡盡享魚水之歡,薑小乙就在門口等。她看著竹枝漸漸被雪壓得垂落,一縷一縷像是春日的柳。

不知過瞭多久,門開瞭,一名精壯的男子笑呵呵走出來,臉上尤泛著享受的『潮』紅。他看瞭薑小乙一眼,未著一語,擦肩而過。

徐梓焉紅衣半敞,長發披散,靠在門口,媚聲道:“原來是薑公子來瞭,快請進吧。”

薑小乙進瞭屋,暗自吸氣,果然嗅到那股熟悉的香氣。

她問道:“你在忙嗎?”

“已經忙完瞭。”徐梓焉落座,倒瞭杯茶水。可能是剛剛享過樂,他此時行動稍緩,周身透著慵懶嫵媚的味道。薑小乙餘光一掃,看到角落的小桌上多瞭一個牌位,上面刻著“恩主大靈師之位”幾字。她噝瞭一聲,指著那東西道:“這是怎麼回事?”

徐梓焉嘴角微勾,道:“我想來想去,還是有點不放心。靈師說我的心願馬上就能實現瞭,我還是得供著他點,免得出差錯。”

薑小乙:“我記得你當初說,你想要一個契機,擺脫束縛。”

徐梓焉笑道:“原來奴傢的話,公子都記得。”

薑小乙:“梓焉,大靈師死瞭。”

薑小乙說完,徐梓焉神『色』不見半點變化,他一邊休息,一邊欣賞自己的手。

一時寂靜,隻聽竹院風雪呼嘯。

片刻後,徐梓焉噗嗤一聲笑出來。“薑公子滿腹話語,怎麼什麼都不說呢?”他手掌撐著臉,柔聲道:“放心,公子與奴傢甚為有緣,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那我真的說瞭。”薑小乙小心道,“那日我也在石鼓山,我在廟裡聞到一股怪香……”

徐梓焉看著薑小乙,面帶微笑。

這笑容使薑小乙背脊發涼。

徐梓焉看著面前沉默拘謹的人兒,腦海浮現的是大靈師最後的指點——“契機已來到你的身邊,順其自然就好。”

他抿抿唇,輕笑道:“公子真是個細致的人,對奴傢也是有心瞭。”他輕描淡寫道,“沒錯,是我殺瞭他。”

她沒想到他這麼輕易就承認瞭。

而且薑小乙發現,徐梓焉有時自稱“奴傢”,有時自稱“我”,在這兩個稱謂下,他給人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他稱“奴傢”時,更像是“紫嫣”,而自稱“我”時,則更像是他本人。

徐梓焉描摹桌面上的木紋,無謂道:“你是不是擔心自己的願望無法實現啊?”他指瞭指桌角。“我已經將他供奉起來,我的虔誠一定會感動他的。”

薑小乙聽得一頭冷汗,道:“你實在奇怪,你既然信他,又為何要殺他?”

徐梓焉冷冷道:“殺他是沒辦法,誰叫他說瞭不該說的話。”停頓片刻,他看向角落那一堆堆神像排位,又道:“而且,有一點你誤會瞭,我信的不是他,而是所有世事背後,那股無法被人所扭轉的,凌駕於一切的幻力。世間承載此力的人有許多,靈師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

薑小乙聽得似懂非懂。

“不過,那日石鼓山那麼多官兵在,你是怎麼殺的人?”

徐梓焉神態輕松。

“就是那樣殺的咯。”

他擺弄著自己的手,薑小乙很早就註意到瞭,他的手又細又長,看起來很有力量。但這種力度與肖宗鏡和戴王山又不相同,他們的手掌是厚重而陽剛的,而徐梓焉的手不大,骨節分明,剛柔並濟,鋒利的指尖很像是角落小桌上那種竹葉形狀的小刀。

想起大靈師屍身上那完美的切口,薑小乙恭維道:“你身手這麼好,若是離開十八香,必是一條橫行江湖的強龍,博取一個響當當的名號。”

徐梓焉懶懶道:“名聲是他人給的,凡他人給的東西,都是浮花掠影,眨眼即逝。說起來,我義父倒是有個響徹天下的名號,可我也沒見他活得多明白,痛苦半生,還屢屢被名所累。”

薑小乙忙問:“你的義父是……”

徐梓焉看來一眼,笑道:“他的名號可有些年頭瞭,你可聽過‘驚鴻影’?”

屋外大雪紛飛,寒氣透過門板縫隙吹入,薑小乙從腳底板涼到頭頂骨。

“四方神”的大名她怎可能沒聽過?

南邊的拳宗,北邊的驚鴻影,東邊的東海神劍,西邊的極樂尊,這四位高手在江湖揚名已久,因為他們常年活動的區域分別在東南西北四個方位,便有人為他們冠瞭一個“四方神”的尊號。

雖被擬瞭統稱,但其實這四人並不相熟。拳宗姚占仙薑小乙已在虹舟山見過瞭。極樂尊聽說是一名雲遊僧人,擅長醫術『藥』理,經常出沒在胡西一帶,遠離中原。而東海神劍霍天效命於青州軍首領周壁,也是眾所周知之事,想來用不瞭幾天就要被肖宗鏡拉到臺面上討論。

這三人行走江湖,也許個人立場不同,但所做所為差不多也稱得上是坦『蕩』磊落……唯有驚鴻影,行事風格與上面三人截然不同。他是江湖上名聲最響的殺手,且他殺人從不設限,不論是達官貴人還是窮苦百姓,不論是武林高手還是老弱『婦』孺,隻要是他接下的生意,必然追殺到底,絕無活路。

因為他下手極快,來去如風,無從防范,所以被人起瞭“驚鴻影”這麼一個稱號。

按理來說,此等為錢賣命之徒不容易受到人們的追捧,更不會與姚占仙這樣的正派人物放在一起談論。事實上,最開始時驚鴻影的名聲的確很差,所有人都在等著他栽跟頭,遭報應的一天。可是,一年又一年過去瞭,他無一失手,無一破綻,官府拿他沒辦法,仇傢拿他亦沒辦法。

漫長的歲月和大大小小百餘件血案為他換來瞭響亮的名氣,他的江湖地位也逐漸升高,成為名動一時的人物。

不過……

“你不是說你義父已經死瞭幾年瞭,可……”

這兩年雖然驚鴻影聲音減少,但依然有活動的跡象。

“近幾年的生意都是我去做的。”徐梓焉無奈道,“我義父一走瞭之,卻留瞭個爛攤子給我。他手下還有幾百名死士,都是我義父撿來的孤兒,從小培養,隻會在暗夜裡行走,殺癮甚重,根本過不瞭普通人的生活。現在他們奉我為新主,我還要定期尋些買兇的生意給他們。”

“原來如此。”薑小乙懂瞭,“原來你說的束縛就是這個。”

“沒錯。”徐梓焉道,“我一直在等一個機會,我要給他們找一個新的主人。”

薑小乙問:“什麼樣的主人?”

“既能滿足他們的殺欲,又不會讓他們白白送死的。”徐梓焉托著臉,思索道:“其實,我曾考慮過十殿閻羅。”

薑小乙脫口道:“不行!”

徐梓焉看過來,薑小乙支吾道:“呃……我、我聽說過這個人不少事跡,此人心狠手辣,無情無義,絕非上佳人選!”她不自覺地打起自己的小算盤。“其實,你若真有此類想法,我倒是有個推薦。你可聽說過皇城侍衛營?他們當傢的義薄雲天,待下屬極好,你將人送去,他不會虧待他們的。”

“皇城侍衛營倒是聽說過,義薄雲天……哈,這個詞聽著跟我們不太搭調呀。”

“紫嫣……”

徐梓焉笑道:“不過,真想不到你對朝廷之事如此瞭解,之前是我小瞧你瞭。”

薑小乙:“實不相瞞,這些組織我都略有接觸,你若有心,我來牽線。”

徐梓焉伸過手,『摸』瞭『摸』薑小乙的臉蛋,媚聲道:“認識公子可真是值得。”他笑著道,“不過,最近年關,手下人開銷甚大,我現在沒空想這些,得先去尋一筆大買賣才行。等把他們喂飽瞭,我再考慮一下皇城侍衛營吧。”

屋外白雪紛紛,上一次下雪時還夾雜著雨水,這一次天徹底冷下來,雪反而變得柔和輕軟,翩翩而下。

薑小乙回到宮中時,雪剛剛停。

她裹瞭裹衣裳,在雪地裡走出一道長長的腳印。

周圍十分安靜,大雪吸盡瞭風聲,整座宮廷都被禁錮瞭。一直走到侍衛營門口,薑小乙聽到一點聲響,好像是李臨在說話。

走近瞭才發現,李臨、周寅、徐懷安三人都在。

徐懷安把樹上掛著的燈籠點亮,紅『色』的光照亮大傢的臉,都帶著幾許愁思。

“怎麼瞭?”薑小乙小聲問道。

李臨低聲道:“謝大人和肖大人剛從安王那裡回來,凝郡主還是沒找到……”

薑小乙:“還沒找到?”

李臨:“城內已經戒嚴瞭,禁軍還在到處搜查。”

眾人安靜立在雪地裡往內院看,薑小乙發現肖宗鏡的營房亮著燈,而且營房門口竟然站著兩個密獄的人。薑小乙驚訝回頭,看向李臨。李臨小聲道:“戴王山來瞭,是大人叫來的,不知道要做什麼。”

營內,燭火燃著,肖宗鏡端坐,戴王山四處溜達。

他在屋裡轉瞭一圈,最後停在肖宗鏡對面,笑道:“肖大人臉『色』不佳,看來最近事務頗為繁忙啊。”

肖宗鏡抬眼,道:“戴典獄,這次叫你來,是有事相商。”

戴王山:“放心,下官明白。”他坐到桌子另一側,神『色』輕松。“天上沒有白掉的餡餅,這道理下官再清楚不過瞭。肖大人有什麼事,盡管說來。咱們早點清瞭賬,下官這顆心也好放下來。”說完,眼珠一轉,又道:“其實,下官多少能猜出點……”

“哦?”肖宗鏡道,“你猜的是什麼?”

戴王山笑道:“請肖大人放心,凝郡主失蹤之事就交給密獄吧。下官與大人保證,盡全力找到郡主,並保證其安全。當然瞭,若真是蒼天無眼,郡主已遭不測,下官也會找出兇手,千刀萬剮,為郡主報仇。”

肖宗鏡靜靜地看著他,戴王山道:“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肖宗鏡:“謝凝之事,由謝瑾負責。”

戴王山聞言,神『色』之中流『露』些許不屑,他疊著腿,往椅子裡一靠,冷笑道:“肖大人,咱們話說開瞭吧,謝小王爺雖是郡主至親,但他辦事能力有幾分斤兩,你應該比我清楚。你要是放心將郡主安危交給謝大人,那下官也無話可說。”

肖宗鏡的臉沉在昏黃的夜燈下,眼底發暗。他已經多日不眠不休,謝凝的失蹤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牽動瞭所有人的神經。戴王山的話確有其理,密獄的確是尋找謝凝最合適的組織。但他今日叫戴王山來,並不是為瞭這個。

此時此刻,令人夜不能寐之事,實在太多瞭。

他壓住心中的焦灼,拿出一張紙,鋪開在桌面上。

戴王山隨意瞥過來,竟是青州城的地圖。他嘴角一耷,終於不笑瞭,看向肖宗鏡。“你該不會以為……這點恩惠就能拉老子下水吧?”

肖宗鏡並未怪罪他的無理,淡淡道:“青州城裡有你的人吧?”

戴王山風涼道:“沒有,青州城一年前就被賊軍全面封鎖瞭,哪裡有我的人。”

肖宗鏡從地上拿來幾樣東西,擺在桌面。這是幾樣曬幹的植物,還有一些包起來的粉末。

戴王山眼底一抽:“……肖大人,你還真是有備而來啊。”

這些都是劉行淞用來泡澡的『藥』,專門治療氣虛體弱。不過這些『藥』材並不是大黎出產,均是產自東海群島,現在生意都被青州軍霸占。朝廷自然是明令禁止與賊軍進行商業往來的。不過,黑市上的買賣誰也管不到。連城東首飾鋪趙掌櫃這樣個體的商人都能搭上線,更別說是密獄這種專走夜路的組織瞭。

肖宗鏡:“這隻是我查出的一部分貨物。走的量這麼大,不可能是幾個人完成的。想來密獄已經有一條成熟而完善的進出青州城的渠道。我的要求很簡單,你與我們同行,我們暗中行事,配合楊將軍拿下青州城。”

戴王山的臉瞬間黑成鍋底。

“……我還得‘同行’?”

肖宗鏡面不改『色』:“戴典獄武功高強,天下無雙,在下自然要借力。”

戴王山陰沉著眉眼,一語不發。

這回換到肖宗鏡笑瞭,他好整以暇道:“戴典獄,陛下雖然寬厚仁慈,但是對於殘害宗教人士,引起教徒紛爭之罪過,可是向來不吝嚴刑的。石鼓山上的事,若是陛下知曉瞭,在下自認為能逃過死劫,就不知道劉公公保不保得住戴典獄瞭。”

戴王山深吸一口氣,兩顳神經一跳一跳。

緩瞭許久,他輕聲開口。

“肖大人,下官真是受教瞭。”